薛硯秋來到蘇吟的家,見到落魄的人好像失了魂兒,她招招手,岑清伊撲進她的懷里,哭得像個小孩。
年長的人,身上似乎總帶人讓人安心的味道,岑清伊靠在薛硯秋的懷里,哭到睡著。
一夜未眠的人,此刻終于得到休息。
中午,蘇吟打包飯菜回來,意外撞見薛硯秋,也納悶,「薛教授?」
得知是為了岑清伊來的,蘇吟撓撓頭歉意道︰「早知道您來,我該買點別的菜。」
薛硯秋笑了笑,「不礙事,我想著用你的廚房給她做點來著。」
「這家伙真幸福,畢業還有您疼著。」蘇吟話里有寵溺的調侃,薛硯秋挺開心的,「你們和好了?」
「恩,本來也沒啥矛盾。」蘇吟讓薛硯秋坐著,「我給你炒兩個小菜,速度快著呢。」
蘇吟下廚,薛硯秋陪在岑清伊身邊。
岑清伊睡得不安穩,睡上沒幾分鐘眉頭皺緊,輾轉反側。
薛硯秋輕撫安慰,岑清伊又會睡過去。
反反復復,薛硯秋干脆坐在她旁邊,像是哄寶寶似的拍著她的後背。
岑清伊終于睡得踏實了些,薛硯秋看著她的臉,消瘦得厲害,像是變了個人。
午飯,蘇吟把飯桌擺進臥室,她坐在地毯上,陪著薛硯秋一起吃飯,「薛教授,您年長,懂得多,清伊在你跟前還能當回小孩,您多寬慰寬慰她,讓她和江知意把婚離了,做完強斷治療身體恢復了,以後再結。」
蘇吟把最近的事都說了,薛硯秋嘆口氣,「我有所而聞,沒想到,現實比我預想的還要殘酷,我就怕她一個人憋出病來,才主動找她。」
蘇吟咽了一大口飯,「幸虧您找她,她這人性子悶,不會求助。」
薛硯秋欣慰不少,蘇吟真的長大了,比以往懂事了。
薛硯秋吃著飯,手不忘拍拍岑清伊的後背,空氣安靜,听得見她時輕時重的呼吸聲。
「她的命太苦了,唉。」蘇吟放下碗筷,垂著頭說︰「我以前還抑郁,想想跟她一比,我活在天堂里,她把我的抑郁都治好了。」
「你們年輕人,壓力大,不擅長傾訴,要學會排解。」薛硯秋一下一下拍著岑清伊的身體,「我年輕那會也是這樣,我也遇到一個年長的教授對我很好,所以我也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蘇吟下午還得上班,收拾好碗筷,拎上垃圾袋,「薛教授,清伊的事就靠您給說一說,讓她早點離婚,做強斷治療,不能抱有僥幸心理。」
蘇吟像是個小大人囑咐薛硯秋,「晚上我加班,蘇羨回來做飯,您就等著就行了。」
薛硯秋越來越喜歡這對雙胞胎,真的懂事了。
午後的街道喧鬧,醫院門口停著江樹的路虎,秦清瀾出院,江楊一同過來接人。
路上,江楊提前給秦清瀾打預防針,「小意之前救元寶,不小心受了傷,不過好在身體沒受重傷,您別擔心。」
秦清瀾剛要松口氣,江楊話鋒一轉,「不過記憶受損,忘了很多,只記得元寶了,您也別擔心,記憶這玩意,只要人活著還會有新的記憶,只要小意沒事,那就是最好的,是不是?」
江楊這一年快變成話癆,能說的,不能說的,以前不會說的……現在都主動說出口。
一路的寬慰,秦清瀾抹著眼淚,但也做好心理準備。
門口,江知意打開門,秦清瀾紅著眼圈。
江知意微微點頭,「媽。」並無太多情緒,秦清瀾難過,卻也只能接受現實。
江知意連岑清伊都要忘了,娘倆坐下聊天,竟有些像陌生人那般客套生分。
秦清瀾本想勸勸江知意,和岑清伊後續好好相處,哪知道,江知意看了一眼江楊,「你還沒說嗎?」
江楊抿抿唇,「恩,還沒來得及。」
江知意如實告訴秦清瀾,她決定要離婚了。
秦清瀾幾秒都沒有做出反應,過于震驚,「為什麼?」
江知意耐著性子,將之前說給岑清伊離婚的理由,重新復述一遍。
秦清瀾听得呆愣著,江楊旁邊補充道︰「媽,你還不知道,清伊的父親、母親,就在這幾天,先後離世,加之元寶和小意的事,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秦清瀾回家時強忍淚水,此刻忍不住低頭抹淚。
江知意抽出紙巾放到她手上,「媽,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
秦清瀾問起岑清伊的住處和生活,江楊搖搖頭不知道,江知意也搖頭,「我沒問過。」
秦清瀾一方面心疼女兒,另一方面也疼愛岑清伊。
秦清瀾主動提出看看元寶,江知意帶她去臥室。
元寶正睡著,眉頭皺著,知了趴在旁邊。
秦清瀾眼含熱淚,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來,「對不起,小意。」
江知意搖頭,「我不怪任何人。」
「元寶身體檢查了嗎?有沒有其他方面的異常?」秦清瀾問這話時,心是懸起來的。
江知意深吸口氣,半晌輕聲說︰「身體沒有問題,但是現在怕生,不愛說話,總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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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清瀾內心更加自責,她沒有履行好一個做女乃女乃的職責。
江知意像是知道,「媽,說這個,不是讓你自責的,就以後我們多陪陪她,慢慢會好的。」
秦清瀾輕輕撫模元寶的發絲,呢喃著道歉。
江知意悄悄退出去,讓秦清瀾和孩子單獨待會。
江楊仍在客廳,見江知意出來,他站起身,「門口我安排人了,你出門也別一個人。」
江知意嗯了一聲,江楊有些局促,清了清嗓子,問︰「什麼時候離婚?」
「也就這兩天。」江知意抬眸,瞧見江楊欲言又止的表情,「有話就說。」
江楊感慨地嘆了一聲,「原來你們在一起,我不同意,總想著拆開你們,現在你們終于分開,我這心里又不是滋味,人心真是難說。」
江知意沒接話,坐在沙發上,微微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當窗外夜色降臨時,岑清伊從睡夢中醒來,噩夢捆綁著她,她是哭著掙扎醒來的。
薛硯秋連續喊了幾聲清伊,拉著她的手握了握,岑清伊才回過神,迷茫地叫了聲︰「師母。」
薛硯秋傾身,輕輕環抱住她,像是抱著自己的幼崽,「辛苦了,清伊。」
岑清伊蘇醒,淚腺也被激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夢里有家人、妻子和女兒,醒來一無所有。
夢最後是血紅色的,像是恐怖片一樣的噩夢。
想靠近,卻又害怕,噩夢醒來一瞬以為醒了就好了,發現她身在活生生的噩夢里。
全家人都死了,她現在像是喪家之犬,被江知意拋棄。
最擔心的,最害怕的,曾經設想過無數次的……噩夢成真的滋味,糟糕頭頂。
蘇羨回家做飯,扯著薛硯秋和岑清伊聊天。
岑清伊沒興致,大多時候都是听她們在說,耳邊像是有只小飛蟲,嗡嗡嗡一直響,讓岑清伊沒了時間胡思亂想。
飯後,薛硯秋要下樓散步,岑清伊陪著她一起下去的。
薛硯秋年齡大,走路慢,岑清伊扶著她,兩人慢悠悠地往前走。
「清伊。」
「恩。」
「我知道你最近很難。」
岑清伊沒做聲,薛硯秋繼續說︰「真的累了就休息一段時間,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岑清伊嗯了一聲,薛硯秋拉著她的手,走去旁邊的長椅坐下。
微微仰頭,天空隱約看見幾顆小星星躲在月亮旁邊,薛硯秋指了指夜幕上懸掛的銀盤,「你看,太陽下去了,還有月亮,等到月亮沒了,還有星星,這世上,只要你睜開眼楮,總有光亮,就是千萬別封閉自己,那樣光也照不進去。」
岑清伊懂得薛硯秋的意思,她在勸自己,別閉著眼楮我往死胡同里走,她低聲呢喃,「其實道理我都懂,就是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事都要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
岑清伊眼眶酸澀,極輕的聲音說︰「我現在刻意避開回想最近發生的事,我真的不敢想,我怕我會受不了,我不明白為什麼非得是我。」
「你相信人有上輩子嗎?」薛硯秋偏頭看她,岑清伊點點頭,「我相信。」
「那我告訴你,現在的人生,是上輩子的你,在喝下孟婆湯前自己選的,你信嗎?」薛硯秋靠著椅背,慢聲細語道︰「人生細小的決定,是人類可以決策的,但很多大事,都是天注定的。」
確實,隨著年齡增長,岑清伊對于這種冥冥中有定數的感覺越來越深刻,「那就是……」
「你之所以有隱隱的預感,是因為喝下孟婆湯前,你親手選過的劇本,」薛硯秋牽著岑清伊的手,掌心輕拍她的手背,「那時的你看到人生有那麼多困難,但你最後還是選擇這個劇本,這說明什麼呢呢?」
大概說明,岑清伊那時覺得這劇本還不錯,她低下頭說︰「我該怎麼辦?」
「你心里知道,只不過你抗拒。」
岑清伊垂眸,扯著衣角的手,使勁兒地按著椅子的稜角,「我會徹底失去她嗎?」
「如果注定要失去,不是你挽留,就可以挽留的。」
「那我……」
「攤開你的掌心,給她自由,她會飛走,你怎麼知道她不會飛回來呢?」
岑清伊抿著唇,半晌嗯了一聲,「我知道了,教授。」
手機突然震動,是秦清瀾打來的。
薛硯秋坐在椅子上休息,岑清伊起身接電話,秦清瀾听見她沙啞的嗓音,難過地哭出聲,「孩子,真是辛苦你了,媽對不起你。」
岑清伊剛忍住的淚水,又滑下來。
元寶的失蹤,江知意的失憶,秦清瀾作為母親,很難原諒自己。
「媽,與其責怪自己,不如好好地補償,好好對元寶,好好照顧姐姐,」岑清伊頓了頓,哽咽地問︰「我們要離婚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秦清瀾捂著嘴巴,抽泣道︰「媽幫不了你,小意連我都不記得了。」
「沒事,」岑清伊寬慰道,「是我的,終究是我的,即便離婚,我對姐姐依舊不離不棄,不過是,」她深吸口氣,告訴秦清瀾,也告訴自己,「不過是換一種新的方式愛她。」
無論怎麼樣,江知意,我都愛你。
因為愛你,所以我同意和你離婚。
翌日一早,天沒亮,岑清伊先去了趟江城陵園。
岑簡汐的墓里,放著一綹發絲,她一個人揮舞鐵鍬鋪平地面。
八點,江知意和岑清伊如約出現在民政局門口。
悲傷的事,天公也不作美,天空陰雲密布,一場陰雨正在醞釀中。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民政局。
兩人協商一致,孩子撫養權交給江知意,她有探視權。
至于財產,江知意的意思一人一半,岑清伊卻搖頭,「按照約定,我淨身出戶。」
工作人員最後一次向她們確定,是否需要再考慮。
江知意淡聲道︰「不用考慮了。」
岑清伊站在一旁,低著頭,「恩。」
工作人員嘆息,「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走到離婚這一步。」
紅戳蓋章,離婚證推到兩個人面前。
江知意傾身拿起屬于自己的證件,裝進包里。
岑清伊垂著頭,手微微發顫,拿起離婚證,她的手疼得厲害,仿佛要被灼傷一般。
江知意鄭重道︰「那我們就到此為止吧,祝你一切都好。」
岑清伊始終低著頭,「恩,祝你和元寶都好。」
江知意轉身往外走,岑清伊慢慢跟在她的後面,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看她的背影?
天空飄起霧蒙蒙的雨,江知意出門往後轉。
岑清伊微微揚頭,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
細雨灑在臉上,像是冰涼的掌心。
岑清伊向左轉,垂頭緩緩往前走,淚水啪嗒啪嗒掉落。
姐姐,我愛你,我們為什麼會走散?我們不是說好一輩子的嗎?
雨水漸漸大了,路人行色匆匆,岑清伊像是沒有知覺。
每一步緩慢沉重,岑清伊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離婚那一刻用盡。
步子愈來愈重,岑清伊幾乎走不動。
雨越來越大,淚水混合著雨水,順著臉頰落盡唇齒間。
失去的味道,是咸澀腥苦的。
她沒了妻子,沒了孩子,最終也沒了家。
岑清伊走不動了,她站在原地,垂著頭,像是入禪定的雕塑。
江知意坐在車里,望著雨幕里的人,半晌她緩緩蹲,雙手掩面,肩膀聳動。
細密的雨簾下,只有她蹲在路邊,仿佛這漫天的雨,都是為她一人而落。
江知意輕嘆口氣,下車,撐傘,一步一步走向蜷縮的身影。
傘撐起的小小的世界,嘀嗒嘀嗒的雨聲在耳邊響起,岑清伊抬頭回眸,淚眼望著高高在上的人。
江知意伸出手,靜靜地等著她。
岑清伊緩緩伸出手,江知意的掌心,和雨水一樣冰涼。
兩人面對而立,江知意將雨傘塞進她手心,淡淡的墨色眸子望著她,認真地說︰「岑清伊,要好好照顧自己。」
不等岑清伊說話,江知意漠然轉身走進雨幕,再也沒有回頭。
岑清伊撐著傘,望著漸漸消失的人,淚水徹底模糊視線。
一陣涼風吹過,岑清伊渾身發抖,連傘都拿不住。
天藍色的傘慢慢倒向一旁,雨滴砸落,每一滴像是利刃,冰冷地刺破皮膚,刻進骨子里。
切膚之痛,大抵是這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