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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莫不是和先前那一家人換了房間?」

一家三口住著四人應該住的小型宿舍,取而代之的,這四個混混卻住著相對豪華的單間。

衛生條件當然也沒好到哪里去,但起碼空間足夠寬敞,有客廳有廚房,客廳里擺著一桌還未打完的牌局,廚房則彌漫著洗潔精與油脂的雙重氣味。

寬大的臥室被他們用擋板隔成了四個部分,床直接就是宿舍上下鋪鋸開得來,床單一樣潮濕又油膩,但最讓米凱爾注意的還是地上堆著的大包小包,隨手打開一個藍色袋子,里面全都是綠油油的罐頭,再打開為數不多的紅色小袋子之一,里面是裝著十幾根雷管。

「說說吧,那個人是怎麼欠你們錢的?」

「嘿嘿……他不想做工,找我們借錢免役,然後就還不上了嘛……」

「他為什麼不工作?」

「哎呀大人,這你不就是明知故問了麼!誰想上班啊!有那個時間,在家里打打游戲,睡睡覺不香嗎?」

「對于他來說或許是如此。」

米凱爾拿出一個罐頭,在手中掂了掂,「但對于你們來說,又為何要把錢借給他呢?他拿什麼東西跟你們抵押了?嗯?」

「欸……嘿嘿嘿……」

領頭的混混動作遲緩地打開一旁的櫃子,在里面翻來覆去找了一會兒,最後拿出了兩根金條。

「吶,還剩這兩根。就這點東西,也就能抵兩天的免役機會,但等到崩壞結束,這些可就是寶貝了呀!」

「那既然已經有了這些東西作為抵押,你們又為什麼要再去找他的麻煩?如果他欠錢不還,這些抵押物不就是你們的了麼?不,準確來說,這並不像一種抵押,倒更像是典當。」

「話當然是這麼說沒錯,但要是人人都這樣,我們的物資儲備早就被借光了,這些黃金白銀又不能當飯吃,一時間也找不到那麼多的市場需求,所以討債還是必要的。況且……」

「況且?」

混混們本不想說實話,但不知為何,米凱爾往那里一站,他們心中的真實想法就一刻不停地從嘴里吐出了︰

「況且這家子窮到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把他們全部弄死,房間空出來後,就會有新的移民戶住進來,然後我們又可以……呃……」

「那如果他們不需要借錢呢?」

「那怎麼可能……我們會拉著他們賭……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們欠錢。當然也不是沒有不借錢的,但我們還收保護費哩!」

「……」

看著眼前這位大人陰沉無比的臉色,領頭的混混心中焦急,但嘴就是一刻不停︰

「他們工作獲得的物資,需要交給我們一半,我們再交給‘樓長’一半,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原來如此,照理來說,D級物資雖然口感、用料極為差勁,幾乎都是高度加工食品,但它蘊含的熱量倒是不少,精打細算下,一個孩子還小的三口之家,只要父親保持每天穩定工作,獲取的物資基本足夠最低限度的生存了,若是目前偶爾進行生產,那麼還會有富余。

但這也僅僅只停留在表面了,且不說一份D級物資經過層層克扣後,發到基層時還有沒有原來份額的百分之八十,在這之後還要被這些所謂的混混和「樓長」盤剝。

若是那個男人老老實實工作或許還能夠勉強生活,但就剛才那家人里那種情況……

而且看這群家伙的說法,像那樣的家庭情況還並不少見,也是生活如此困苦乏味又飽含痛楚,與其苦苦掙扎,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萬一真的被討債上門,就破罐子破摔唄。

「馬上就到兩班交接時間了,要是那個男人回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殺……殺掉唄……」

米凱爾的胸膛快速起伏,又恢復平靜,他問道︰

「最後一個問題,像你們這樣的組織,哪里都有嗎?」

「別的樓我們不知道,但我們這一棟是這樣,一層樓大概兩三個,甚至一個我們這樣的……吧,地盤都提前劃分好了,實在不滿意干上一架!」

米凱爾閉上眼,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循環播放——

兩只還是三只死士環坐在一具人的尸體前,捧著剛從尸體上挖下來的肉大快朵頤。

听到門外傳來的聲響,死士們手上捧著血肉,脖子卻以一百八十度旋轉的姿態扭到了背後,咧著嘴看向來人。

它們的嘴唇上滿是血液,牙縫里塞滿了肉絲,唇角抽搐了兩下,緩緩抬起,像是在笑。

這是曾經那個塔樓留給他的,最恐怖的印象。

睜開眼,再閉上——「噗!」

面前的地面上多了一灘血肉,還未反應過來,又是一個黑影落下——

「噗!」

血肉濺在臉上,溫熱、粘稠、腥臭,只是這麼想一想,就覺得手指無法攥緊成拳。

這就是現在的。

這里沒有死士,沒有崩壞獸。

生活在這里的全部是人,又似乎混入了什麼不是人的東西。

真是諷刺啊……米凱爾在心中默念道。

說不定崩壞對于人類而言並非是一種災難,而是一種救贖,是吧。起碼,人類可以迎來一種英雄式的悲壯結局,而非在骯髒的自我沉淪中,走向無可挽回的衰亡。

「好了,我也沒什麼好問的了。」

「那您慢走哈!」

「嗯,你們……慢走。」

…………

當梅和彌額爾乘著電梯好不容易來到五十三樓,米凱爾也處理完了一切,從那幾個混混的屋內慢悠悠踱了出來。

看到彌額爾的身影,米凱爾眉頭一挑,心頭的火再次燃起——畢竟,這個家伙作為第三新天堂市的市政官,對于這里發生的一切,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即使發再大的火,也無法挽救任何東西。

起碼他與梅現在近距離觸及了這份黑暗,那麼之後,如果還有時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應當能做出相應的調整,讓這些人生存地更輕松一點吧。

米凱爾從欄桿中探出身子,一百多米的距離下,有兩個不仔細分辨幾乎融合在一起的小點,而他身後的房間,還未冷卻的血液從門縫中滲了出來。

距離那對母子的死,將近十分鐘過去了,整棟樓靜悄悄的,米凱爾很清楚,並非所有人都參與了今晚的加班,總會有請假的人、交錢和物資免役的人,這些人的佔比或許很小,但考慮到一棟樓可以生活四五萬人,哪怕只是其中的百分之一,依舊有數百人還在這棟樓中休息。

他們或許沒有听到重物落地和血肉炸開的悶響,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很難不被人耳捕捉。畢竟這座大樓是個封閉結構,聲音在四片回廊圍住的空間里竄來竄去,找不到出入口,在無數次回蕩後,它最終只能鑽入門的縫隙,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但沒有人做出任何表示,他們用不算厚實的門扉將自己與外界隔絕,外面發生的事,只要不影響他們自身的利益與安危,那就不管了。

「會有人為他們收尸麼?」

米凱爾問彌額爾。

「照理來說,會的,數個塔樓會共享一個喪葬小隊,畢竟在這樣的年代,意外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當然,他們會什麼時候到,甚至于此時是否有人向他們發出報告,都是一個問題。」

「那還是主動聯系一下吧。」

米凱爾不停地咽著唾沫,喉結像是蛙跳機一樣不斷上上下下。

尸體一直暴露在外面,也不太好。

「……明白了。不過,米凱爾先生、梅博士,我們下一步是繼續視察塔樓內的情況,還是去看看別的塔樓,還是趁著加班的最後兩小時,去看一下工廠的情況?」

米凱爾的氣息一下子沉重起來,他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久,沒有給出任何回應,而是自顧自地向著電梯走去。

梅搖了搖頭,試圖用拇指將緊蹙的眉頭揉開,但無論她怎樣努力,那兩條眉毛就像是黏在一起了一樣,怎麼都無法分開。

電梯每走過一層樓的距離需要三秒鐘的時間,五十三層樓,則需要兩分半左右。

寬大的電梯轎廂內沉悶又陰冷,最終還是米凱爾先一步開口︰

「剛才那些人和我說,當這些房間空出來之後,會有新的移民戶遷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唔?」

彌額爾抿著嘴唇,一時間不知道米凱爾問這個問題的意義何在——有空缺了就補人進來,這不是很正常麼?

不,越是正常,說明背後蘊含的問題就越嚴重。

比如,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他們為什麼能迅速補充進來?

「其實……並非所有人都能住到塔樓之中。」

說完這話,彌額爾覷了一眼米凱爾和梅,只見兩人毫無反應,看來對此早有預料。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第三新天堂市在接收了移民後人口超過兩千五百萬,需要五百幢這樣的塔樓才能滿足居住需求……當然,我們向總部申請資金的時候確實是按這個數量申請的,但由于資金在轉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損耗,目前建成的塔樓才剛剛超過四百座。」

資金在轉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損耗……這不就是貪污麼……

「那那些住不進塔樓的人怎麼辦?」

「呃……這個問題,要分好幾個類別。首先,願意進入塔樓的人會被安排到防護網內外的防空洞中居住,由于不從事生產,只能獲得極少的物資,所以這其中少部分人都會選擇加入軍警,其他人就只能等塔樓內空出位置來……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塔樓的強制工作模式,這些人要麼月兌離了聯合政府的監管,去防護網外的世界生存——

「反正美洲的崩壞規模小、烈度低,普通人備好武器,也不是不可能在野外生存。況且,既然要追求絕對的自由,就必須有足夠的勇氣。

「當然,我們對此也樂見其中,反正這樣做的都是極少數人,將他們的生產任務分配到其他數百上千萬人頭上,也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而配給給他們的物資我們也可以笑納。

「上層區的老爺們也喜歡這類人,他們在野外生存需要依賴武器裝備,而我只需要上報一次軍事演習,挪用的彈藥就足夠這些人近一年的使用量。但他們想拿到這些彈藥,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野外的動植物藥材、礦產、甚至作為上層區老爺們的雇佣兵。

「至于剩下的人,如果既不想進入塔樓,又沒有勇氣去防護網外,那就只有去上層區,干服務業的活。」

「服務業麼……」

梅閉上眼,試圖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描繪那個所謂的上城區的景象,但越想越覺得,似乎那里才是城市真正的模樣。

幾乎不從事生產、集結了大量的財富、擁有發達的服務業、在夜間有絢爛而摧殘的霓虹……

在這樣灰敗、死寂的末世之中,能看到這樣的城市,梅覺得……並不值得高興。

既然有人能以如此瀟灑的姿態活著,那必然是建立在壓迫他人的基礎上,就比如先前所說,所謂的上層區幾乎不從事生產,那麼他們自己的衣食住行,他們付給服務業人員所用的東西都是哪兒來的呢?

很顯然,是生活在塔樓中的這些人分擔了本應由他們從事的生產工作。

況且,就算是那些去了上層區從事服務業的人員,就真的比塔樓里的人過得好嗎?

「從事服務業的人口流動性較大,而這些人口在上層區也屬于難以補充的存在,所以,他們想必……」

「沒錯……」

彌額爾落寞地點了點頭,「為了保證這些人都能安穩地待在他們自己的崗位上,最好永遠不會有變化,所以這些人在進入上層區後,他們簽訂的工作合同往往超過五十年,甚至有一半以上的合同工作期限為直至死亡。」

「這和奴隸有什麼區別!」

「還是有區別的,他們的下一代並不會被強制簽訂雇佣合同……好吧,其實也沒有區別。」

即便是曾經的奴隸,也並非全無獲得自由身的機會,但在被主人恢復自由後,這些自由民也極少會直接離開主人的庇護,而是會以門客的身份繼續為主人服務,甚至有甘心做奴隸而不願得到自由民身份的。

而這些所謂生來自由的下一代,也就和古代的家生子一般,大多只具有名義上的自由。

「不過,其實也不僅限于‘服務’。」

彌額爾沉吟了一會兒,接著補充道︰

「上層區的許多家族,在城市邊界的防護網外,還開闢了一些莊園,主要種植經濟類作物,比如水果、藥材,哪怕是最普通的隻果,都能換到一個半斤的牛肉罐頭。當然,也不止是經濟作物,他們還有工廠。

「而我之前所說的,那些成為了上層區家族雇佣兵的人,他們的主要職責就是作為這些莊園和工廠的守衛力量。」

可以想象,其實在上層區,哪怕是作為近似于奴隸的存在,生活質量多半也是比塔樓中強不少的。

只是,一旦戰勝崩壞,在塔樓里的這些人可以很快恢復原本的生活,那些生存于防護網外的人也能很快被重新接納。只有這些在上層區類似奴隸的存在……

當然,梅會思考這些問題,不代表米凱爾也會思考這些問題。

在稍稍震撼過後,在憤怒退散之後,無邊的麻木再次襲來,讓他沉淪。

「嘩——」

電梯門打開了,但三人還沒決定,下一站該去哪里。

忽然,米凱爾的耳廓動了動,他似乎听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堅硬而干脆,來者應當是穿著皮靴的軍警。

很快,他們先前進入的通道被打開,手電筒的強光凌亂地射了進來,而後是五個軍警魚貫而入。

當看到彌額爾時,幾個軍警齊齊一愣,似乎完全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們的市政官。

「急急忙忙的,執行什麼任務?」

彌額爾抿出一個笑容,盡量像平常一樣放松又輕挑地發問。

「報告市政官大人,接到舉報,該樓002N039室四人集體逃工,按照規定當每人處以鞭刑六次。」

彌額爾將目光投向米凱爾,後者的回答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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