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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3章 玄都舊種傍銅駝(五)

在昏沉中,大腦連時間的流動都感知不到。

那麼無夢的深眠,和死亡有多大區別?

在佩爾西卡家一代代收集的文書里,暗藏著許多普通人無法理解的禁忌知識,就連那些初涉神秘學的抄寫員也可能因為接觸到了太過褻瀆的異端學說而發瘋。

這類連閱讀都會破壞理性的禁忌文書,大部分都來自于佩爾西卡家的第一代家主,那位建立起這個邊境騎士家族的歐瑟瑞特高階神官。

在崔克不算長的抄寫生涯中,也曾經謄抄過這位初代家主的文稿,那是一部內容混亂破碎的詩篇,題為《阿爾米奎哀歌》。

在這組意義不明的詩稿中,那位面容模糊的先祖如此吟詠著︰

「我必將到來的命運,于渾濁如夜的虛空。奇異的未來,感受著我過去的仰望。」

這些詩句讓崔克難以理解,甚至都無法有效記憶那些意義不明的單詞。

只有在此刻,意識于一片無法理解的虛空中上浮又下沉,仿佛夏日雨後積水坑里的水蚤,不知從何而生,也不知從何而死。

那一片粘稠的虛空中,有昏沉的黑暗,又仿佛有溫暖的光,形成了拉扯崔克意識的兩端,仿佛一根拴著牧羊犬的繩子,一會松垂,一會繃直。

在這種人類難以理解的拉扯中,崔克覺得自己距離那道溫暖的光越來越近,然而在從另一端,似乎有什麼東西不斷飄飛而至,貼合在騎士的意識之上,揮之不去。

那輕柔的觸感、淡紅的色澤……似乎是某種植物凋謝的花瓣?

意識與花瓣的接觸,隨之而來的是仿佛靈魂被燒灼一樣的劇痛,是仿佛精神被冰封一樣的劇痛,是仿佛自我被零切碎割一樣的劇痛!

全身的神經都在淒慘地哀嚎著,將各種各樣的痛覺成倍地放大,痛苦將崔克的意識拉扯下落,距離那片溫暖昏沉的微光越來越遠。

最終,面容模糊的先祖再度來到崔克身邊,吟唱出無法理解的詩歌︰

「隨時,隨地,隨祂。

世界,我們,與祂。

我們與祂共生,

我們試圖理解祂,祂殘酷地拒絕我們。

祂慈悲地理解我們,我們驚恐地拒絕祂。

祂,世界,我們。

至聖,充塞,瓦解。」

這一次,就連崔克那微弱到幾乎散離的意識,都發覺到佩爾西卡家的先祖提到「祂」之時,那浸透靈魂的無盡恐懼。

「祂」,用來稱呼至高至貴者的單詞,但不論在哪個教派,「祂」都指向唯一的存在,是「永受禮贊的眾聖之師」,是「一切知識流出之門」,是「誕生于眾智之海的翡翠君主」,是「讓麥穗變沉的好先生」。

是庇護之主卡斯諾瑪。

這至神至聖的尊名,本應該出現在莊嚴的祭禮中,由侍僧們帶領著虔誠的信徒,一遍遍將它唱誦。

可來自遠祖的記憶和情感,通過血脈的聯系緊緊攫住了崔克。

作為一個失去封地的落魄騎士,他僅有的一點對庇護之主的信仰心,正在被難以遏制的恐懼所代替。

淡紅色的花瓣輕薄如昆蟲通透的薄翼,依然輕柔地圍繞在崔克的意識中,在那些柔脆的淡紅薄片上隱隱浮現出一些古老而未知的文字。那是崔克從未學習過的怪異字符,但崔克似乎能理解那些古怪的字符傳達了什麼樣的含義——

似乎是一些古老的神靈,正在花樹下享受宴會的樂趣。眾神中最古老最尊貴的神靈,摘下了盛放的花枝,投入金色的寶瓶里。

這種令人愉快的景象,讓崔克的意識漸漸下沉。

香軟的雲將他擁入緋色的夢,意識漸漸安穩,神思不再震顫,遠離了那些來自古老血脈中的記憶和譫語。

于是好夢立醒,香雲散去,落魄的騎士脖子上纏了粗糙冰冷的鐵鏈,手腳上捆了沾了水的粗毛繩,讓才取回自己意識的崔克又驚又懼!

勉強睜開雙眼,崔克的瞳子里映照出一張五官平滑的臉,就像是在香瓜上挖出了五個洞,就算是這怪人的五官。

這個丑陋怪異的瓜腦袋,手里拿著一本皮革鞣制的厚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居然在意識散離的過程中,又強行維持了自我的完整……也對,根據報告,這是特殊素材,還帶著一點畸形幼生體的血脈遺傳,在心靈抗性上要比一般的加工體強那麼一些……」

看似自言自語的瓜腦袋,這些話卻是直接響起在崔克的腦海里,每個單詞都挑動著落魄騎士的情緒,讓心海翻騰如風暴,浪卷波翻,難以自靜。

伴隨著心中莫名掀動的情緒,一陣陣急促的喘息聲在崔克耳畔響起。

「 、 、 」的破碎叫喊聲,讓人想起過冬時宰殺的綿羊。那些溫順的動物,會在割斷氣管之後,抽搐著發出這最後的聲音。

不安地轉動著脖子,崔克偏過頭,在祭台四周昏暗的燭光下望見了自己身處的環境。

頭頂是難以分辨的黑幕,周圍是一座座石砌的祭台,身穿灰色苦衣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祭台上或坐或臥。

粗陋的苦衣,薄而且破,松松垮垮地垂到膝蓋,像是從墳地里刨出的裹尸布,匆匆洗去了霉斑就拿來糊弄人。

身穿粗毛祭袍的侍僧們,頭上帶著不知用什麼動物的胃囊制作的頭套,只在兩個眼楮的位置瓖嵌著水晶鏡片,動作流利地將一個個滿臉茫然的人,拉到自己面前。

侍僧們厚重的粗毛祭袍,仔細地染上了絳紫色的繁密花紋,腰間的墨綠系帶不自然地膨大著,像是一環半腐爛的腸子。

崔克想起來了,這些身姿詭譎的侍僧有一個專屬于他們的別名「慈愛之觸」,直屬于眾殿之城歐瑟瑞特的某位大人物。這些人對布教和祭禮毫無興趣,倒是開設了大量的孤兒院、瘋人院、麻風院、老人院、臨終醫院這種名義上的慈善設施。但不論是街頭的小扒手,還是穿上拘束衣的半瘋子,幾乎沒什麼活人從「慈愛之觸」名下的慈善機構離開,甚至連他們的臨終醫院都很少有安排葬禮的機會。

明明慈愛之觸的行徑如此怪異,每天都能看到這些侍僧驅趕著形形色色的人進入他們那些修建在地下的「神愛之家」——老人、孩子、男人、女子,強壯的人,病弱的人,沒有人關心那些「撒播神之愛」的「聖所」里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關心每天至少數百人進入那些地下聖所意味著什麼。

就連崔克自己,也是在被綁上祭台的此刻,才想起了這些讓人心情沉重的問題︰

到底有多少人被送進了眾殿之城的地下深處?

慈愛之觸到底想要做什麼?

為什麼在此之前,自己甚至對這些不合常理的怪事連最基本的聯想都沒有?

落魄的騎士也就只能思考到這一步為止,看不到真容的侍僧們靠近了那些穿著霉爛壽衣的男男女女,像是兜售秘方的草藥師,以手貼耳,看似很殷勤地詢問起那些面容有些呆滯的人們︰

「可憐的孩子,你現在有什麼需要嗎?以庇護之主的聖名,祂必將飽足于你的饑餓、干渴、貪婪、野心、愛情……甚至恐懼。」

一個干瘦如骷髏的女孩,首先對侍僧們的誘導有了反應。她的眼窩深陷、頭發枯黃,就連身軀也干癟得找不到一點女性的嫵媚特征,讓崔克想起逃亡路上那些倒斃路旁的流民尸體。

她大張著嘴,露出不見血色的牙床,稀疏的牙齒咬在了一個侍僧那怪異粗大的脖子上,胃囊的外皮被牙齒撕破,露出里面淡紫色的表皮。那光滑而富有黏液的皮膚,帶著軟體動物般的彈性,任由女孩撕咬而不能破開一點口子。

這種徒勞的掠食行為,卻極大地安撫了女孩的精神,她滿足地閉上眼,兩行粘稠發綠的「淚水」從凹陷的眼窩中流淌而出,接著是黑稠如墨汁的「鼻涕」,耳道、嘴唇、胸口、手臂……似乎女孩全身的傷口和膿皰都在此刻狂歡,把血液和膿水當成了獻祭庇護之主的香醇美酒,潑灑到地面。

最終,女孩的身體佝僂著緩緩倒地,全身的輪廓融入了地面的陰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漸漸飽足于那來自庇護之主的殘酷救恩。

陰影中有什麼細小卻邪惡的物事在飛快爬動,那是一只只長得很像蟑螂、滿身黏液的爬蟲,它們飛快地鑽進了祭台下的陰溝,似乎要奔向大有可為的廣袤世界。

但在這形似蟑螂的怪異蟲豸身上,隱隱還能看見一個個眼窩深陷的蒼白面孔,正在撕咬著空氣,品嘗著並不存在的美味糕點。

這如同地獄來臨的噩夢,讓崔克毛骨悚然,他想要呼喚那個據說是「庇護之主」的神聖尊名,但卻壓抑住了自己的沖動。

調動了全部的勇氣,崔克盯著面前那個長了個瓜腦袋的怪人︰「你們想要做什麼……」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糟糕,」瓜腦袋怪人的嘴角翹起,似乎很好心情地解釋道︰「虔誠而高貴的信徒,不需要和賤民一樣廉價的處理方式,你值得上更好更文明的待遇。」

隨著瓜腦袋怪人這算不上安撫的話語,一具精美的青銅全身甲被侍僧們送到了崔克身邊,在全身甲的頭部焊接著一根長長的管子,管子接口則是一張五官模糊的黏答答面具——

將那張面具蓋到了崔克臉上,瓜腦袋怪人還在安慰著崔克︰「來吧,試試這個,高貴、典雅、精巧,很符合騎士的夢想,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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