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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0章 玄都舊種傍銅駝(二)

歐瑟瑞特,神所眷顧的眾殿之城。

雄偉的神殿,聳入雲天的觀星塔,裝飾著天使的大鐘樓,盤踞在每個路口中央的神像與祭壇,這些務求華美高大的建築,截留了殘存的一點陽光,讓鎏金穹頂和石雕尖塔稍稍露出一點神聖莊嚴的氣氛。而在光線幾乎照不到的城市底層,碎石、磚塊、腐朽的木料,堆積在貧民窟的窩棚和失修老房子邊上,幾乎堵住了下水道的入口。

比起那些被垃圾堵塞的下水道,這些碎磚頭爛木料堆成的小山,居然顯得頗為干淨整潔,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就沉默地坐在這座廢料山最高的地方。

昏暗得不見天日的貧民窟,早已忘記了陽光的恩賜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小女孩的頭發卻紅得像是一團炭火,似乎能照破四周的黑暗。可惜這樣一頭美麗的紅發,卻被灰塵和油污結成一綹綹的,就連女孩那精致的小臉蛋也被垢膩、汗漬和污泥染得像只泥猴。

小女孩的眼楮一直盯著下水道,在下水道的出口,一只肥碩的老鼠紅著眼楮徘徊不去。

據說,這些濕漉漉臭烘烘的毛絨動物,不但在下水道和垃圾堆里以垃圾和糞便為食,甚至會鑽進墳墓里去啃死人的指頭,所以它們身上都帶著瘟疫,甚至讓人不想靠近它們。

那只老鼠似乎也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它的鼻翼抽動著,像人一般用兩條後腿立起身子,轉過腦袋,揚起尖臉,盯著坐在廢料山最高處的人類幼崽。

小女孩和老鼠就這麼直挺挺地對視著,誰都沒有先挪開目光。

對視良久,反倒是那只老鼠有點吃不住勁的樣子,一對小眼楮下意識地偏開一點。然而它的頰囊卻猛地一縮,一顆瞳子幽藍的眼珠就這麼撐開了老鼠的嘴,骨碌碌地亂轉起來,只有瞳孔始終盯著小女孩不放。

目光和目光相遇,那顆怪異的眼珠猛地膨脹起來,細小的血絲在眼白上扭曲,像是放在烤爐里的帶殼生雞蛋一樣,撐破了它原有的結構。似乎有一股熾熱的力量,從眼球內部透出來,水分急劇地蒸騰,晶體瞬間爆裂,隨著「啪」地一聲脆響,那顆怪異的眼珠和老鼠的腦袋一起爆成了一灘血泥,紅的、綠的、藍的、黑的粘液,在高溫下干涸成磚塊上的殘痕。

起先,那還像是一灘晾干了的腥臭膿痰,幾秒鐘後,就變成了一小片焦黑的殘跡,像是祭壇上祈福的蠟燭燒過了頭的焦油印子。

小女孩微微嘆了口氣,不再理會那只無頭焦臭的死老鼠,將目光轉移到了另一邊。

在磚石堆最不起眼的地方,有只手小心翼翼地扒拉了幾下,費力地從隱蔽的地道里鑽了出來。穿著連帽斗篷的男人,一手提著蟾蜍皮的風燈,一手掀開了兜帽,露出栗色的蓬亂短發,還有一張滿是胡渣、不修變幅的臉。

他向著小女孩揮了揮手︰「我回來了,小家伙。」

回應他的,是從磚石堆上飛撲而下的瘦小身軀︰「您終于回來了,領主大人!」

……

………

貧民窟弄不到什麼好吃食,崔克揣著那只瓖嵌寶石的象牙梳子鑽進了一家骯髒的小酒館,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扛著半口袋糧食回到了佩爾西卡家如今的住處——一間有門無窗的小破屋。

打開糧食口袋,里面舀出來的是一種像是受潮的鼻煙沫子,又像是發酵的藥粉般的東西。

它混雜著一種發酸且臭的味道,仔細分辨的話,這袋糧食除了放陳了的黑麥、燕麥之類粗糧外,里面還混有磨碎的谷糠、切細的麥稈,甚至還有一些團在一起的渣滓。將那些酸臭的渣滓放在掌心仔細看了看、聞了聞、嘗了嘗,崔克調動了他在家族農莊管事的全部經驗,才確認這是榨油後剩下的豆渣子。

這些東西,在佩爾西卡家的莊園里,一向是經過發酵後準備拿去肥田,只有冬天草料不足的時候,偶爾會用來喂給過冬的牲畜吃。馬匹和女乃牛是絕對不會踫這些玩意的,那只會叫這些金貴的牲口掉膘,只有不挑嘴也不講究衛生的豬,才能大口地把這些東西吞下去。

在歐瑟瑞特,高高在上的神殿僧侶們差不多就是這樣看待貧民窟的人們——好養活的豬。

將這堆牛羊不吃、狗馬不舌忝的玩意放進瓦罐里,用帶著一點餿味的水煮開,這就是佩爾西卡家今天的晚飯。

這種東西,吃多了會弄壞腸胃,但不吃的話,只怕馬上就會餓死。崔克看著小女孩捧著木碗,稀里呼嚕地吞咽著雜糧粥,只能默默端起碗來,讓那些古怪、腥臭而且容易刺傷食道的粥,緩緩送進嘴里。

勉勉強強地吃下半碗雜糧粥,崔克對面的小女孩停下進食,詫異地望了男人一眼︰「領主大人,你不吃嗎?」

崔克勉強笑了笑,伸手模了模小女孩的頭︰「我還不很餓,你先吃吧。」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你是個好男人,領主大人。但是好男人在歐瑟瑞特的貧民窟是活不下去的。你只要肯答應粉紅樹莓屋的老板娘,讓我去她那里工作,那麼我也不會餓死,你也賺到了足夠的保證金,可以在神殿里謀一個侍從僧侶的位置……」

「粉紅樹莓屋」這個詞讓崔克猛地掙紅了臉,他猛地拍桌而起,將小女孩粗魯地拉到了面前︰「听著,芙羅拉,從故鄉逃出來的人只剩下我和你了。本人崔克•佩爾西卡,佩爾西卡家的第十八代家主,絕對不會讓我最後一個領民去那種骯髒的地方工作!」

名叫芙羅拉的小女孩看了一眼這個胡子拉碴的瘦弱男人,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她只是點了點頭︰「好吧,領主大人,您願意怎樣就怎樣。」

崔克也覺得自己的口吻太嚴厲了些,最終他只是精疲力盡地一指牆邊的床︰「去睡覺吧,芙羅拉,不要再生出些奇怪的念頭。」

「那你呢,領主大人?」

按了按額角,讓自己因為情緒激動而脹痛的太陽穴稍稍舒緩些許,崔克揮揮手︰「讓我安靜一會,佩爾西卡家最後的封地管理日志,還需要我的整理和修訂。」

說著,崔克扭過頭,在餐桌下面翻出一疊未整理裝訂齊整的文稿,刻意忽略了芙羅拉那再明顯不過的「領主大人你在白費功夫」的眼神。

手指在雜亂的書稿上撫過,崔克仿佛正在撫模著那塊早已毀滅的領地,一頁頁書稿分門別類地整理開來,那個被毀滅的邊境領的人、事、物,似乎又出現在了崔克面前。

邊境領屬于一位年邁的子爵,而充任書記官的佩爾西卡家,則是邊境領封臣中唯一的世襲騎士家族。一代代的佩爾西卡書記官們,記錄了邊境領中巨細靡遺的每一件事,氣候、地理、人口、物產、家系、聯姻、僧侶、術士、魔物、狩獵、戰爭。

甚至一首山村童謠,一個荒誕的幽靈故事,都被佩爾西卡們所關注。作為書記官,佩爾西卡家族在紋章學、宗教學和神秘學上的研究可稱得上家學淵博。也正因為佩爾西卡家不遺余力的情報收集,邊境領幸運地避開了很多次天災人禍。

但有些東西,比如一次突兀的天象變化,一些無法理解的預兆顯現,哪怕以佩爾西卡家的博學,也無法理解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又一頁書稿被攤開在桌子上,這關于氣候變化的記錄,字跡不再工整,連筆處大幅度地抖動,甚至有一部分字跡潦草到完全無法辨認的地步︰

「……眾星一如既往,氣候依然溫和,但是這種仰望天空的心悸感從何而來?似乎有什麼奇特的、不能為我所理解的東西,正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而在這句話下面,卻是大段潦草又涂黑的墨水塊,在凌亂的線條和墨塊中間,有人用數十個城邦的本地語言上下交錯出雜亂的字符,如果不是精通語言學的學者,哪怕只想讀出那些單詞,也會被錯亂得語法和不同語言的混雜而弄到心神迷亂。

但崔克還是勉強解讀出了這段話的意思︰

「……佩爾西卡家族出身自歐瑟瑞特,第一代佩爾西卡家主,本該登上神殿主祭那裝飾寶石的金台座,卻不幸落敗于他的競爭對手。于是佩爾西卡家的第一代先祖被眾殿之城除名,一路狼狽地逃亡,來到了當時還不起眼的開拓領。在隱居了將近四十年後,我們的先祖獲得了世襲騎士的爵位,從此以筆代劍,為領主提供神秘學咨詢的服務。」

「也許普通人無法理解我將要留下的記錄,但是作為佩爾西卡家的後裔,受過嚴格的語言學、訓詁學、密碼學的培訓,那麼這個秘密就絕不會沉埋在佩爾西卡家難以清點的藏書和文件中。」

「這是只有各個城邦的中樞神殿才知道的秘密,每當星象錯亂、氣候失常、災害泛濫的時代到來,那便意味著這個世界將進入毀滅的終末。這是創造世界的那位上主,為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所制定的規則,確保世界上冗余的錯誤可以在毀滅而後蘇生的過程中,將這些錯誤清除。對于上主如此宏偉的計劃,凡物的智慧無法理解,也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接受。」

「但是,任何事都有著例外,假如在毀滅的終末到來之際,有奇特的力量、不可言說的存在、難以察覺的異常,降臨並隱藏在世界之中。那麼人們應當去尋找這種外來的異常存在。祂們是自世界之外所降臨的來客,我們無法理解這些存在究竟是神靈還是魔鬼,但對于這個世界而言,沒有比這些外來者更好的祭品。捕獲祂們,獻祭祂們,毀滅祂們,這必將獲得上主的喜悅,甚至獲得神恩的拔擢。佩爾西卡家的子孫們,要找到那個祂,為了佩爾西卡重新回歸眾殿之城,獲得應得的榮耀!」

閱讀著這些被人刻意隱藏的文字,那潦草而多變的筆跡中,崔克依稀能夠看得出字母間的某些書寫習慣——那來自于他那倔強而好勝的母親。這個一心想要振興佩爾西卡家的婦人,這個直到死都在逼著崔克整理家族文稿的老人,將家族最重要的秘密藏在了封地管理日志的書稿之中。

甚至,崔克想起母親逃難的時候,堅持要來到歐瑟瑞特城,也是出于同樣的理由。

崔克覺得手腳都變得冰冷起來,像是有一根根看不見的冰刺在不斷扎著皮肉。這段潦草的記錄被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顯得無比地荒誕不經。但是那源自母親的筆觸,卻自有一種莫名地說服力。

崔克用力拍了拍臉,讓沖上頭的血液散去,盡力看了下去︰

「來到這個世界的奇特存在,或許懷有善意,或許懷有惡意,但祂們的本質都遠遠超出凡人的認知。這些存在可以是無形的,也可以是有形的,甚至他們可以化為人類的外形,輕而易舉地混入人群之中。對于這樣的存在,陷阱、計謀、武力,都是無用功。但精神敏銳的人,通過他們不同尋常的感知能力,能夠發覺這類隱入人群的存在天然的不合理之處。」

「那些運氣特別古怪的人,那些學習能力特別極端的人,那些人際關系格外畸形的人,那些突然獲得異能的人,注意他們,觀察他們,確認他們。」

「……記住,這些降臨到我們世界的高位存在,遠遠不是凡物的力量可以對抗的敵人。人類最偉大的智慧,不在于那些小聰明,而在于我們懂得依靠神,依靠我們無所不能的上主。」

當崔克讀完了母親這段藏在封地管理日志里的遺信,手中的書稿在一瞬間炭化成灰,散成灰色的蝶,飄飛在這間陋室內。

崔克的心也隨著那些如蝶的紙灰而變得越發消沉,並不是每個人在讀到如此離奇的遺信後,就會按信上那些詭異的內容去照做的。

但佩爾西卡家最後的家主很清楚,有一些遙遠而又荒誕的威脅,正隨著這封遺信的出現,慢慢逼近了他已經不能更糟糕的生活。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卻僵在了原地。

陋室的門虛掩著,一直和他相依為命的芙羅拉早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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