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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高秋酒熟雪浮甕(五)

佛山鎮北帝祖廟,自北宋時營建開始,供奉的便是玄天上帝真武祖師。前明正統年間,佛山地方上的士紳,廣募善款,將北帝祖廟增修一新,並鑄成真武帝君銅胎金身一尊。景泰年間重又增修牌坊、殿閣,加御賜匾額為靈應祠。這麼幾番營建下來,卻也將此處修成了一所遠近有名的大宮觀。

原本佛山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到祖廟中上香,今日卻不是上香的正日子。那祖廟中的廟祝、香公,不知道外面鬧鬧嚷嚷是在做什麼,才走出祖廟靈應坊外,便見得一個頭發散亂的婦人,一手扯著個孩童,一手提了把菜刀,不知是個什麼路數,心下先起了畏懼之心,卻讓那婦人直闖了進去。

那婦人身後,有大略知道前後情形的街坊,也有佛山鎮上的閑人,熙熙攘攘,有的趕上前去要勸解,免得這婦人沖撞了真武祖師,有的卻是不住地起哄叫好。

只見人越聚越多,從祖廟大殿直到靈應坊後的錦帶池,莫不站得滿滿當當。那婦人只是立在大殿前面,向著那尊北帝金身胡亂磕了好幾個頭,隨即抬起頭來,正對著神像大聲道︰「北帝爺爺,我這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老爺面前說什麼吃我,吃我!」

這婦人說到「吃我、吃我」,又自己顛三倒四地重復了好幾遍,隨即只是向著地上用力磕頭,眾人只听著額頭撞著地面的聲音亂響。

魏野此刻,便坐在北帝祖廟的牆頭,目光只在那婦人身上掃來掃去。胡斐看著這情形有些不對,自己跳下了牆,混在人群里面,卻听著四周鄉民皆是粵省南音,他听得半懂不懂,只是發急。

正欲找個會說官話的人問個詳細,卻听著何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胡兄弟是北人出身,這廣東話不好懂是吧?老魏似乎看出些什麼名堂來,可我肚子里沒那麼多繞繞彎,就讓我講給你听。那五虎派的南霸天最近新納了第七房小妾,想要買了這鐘四嫂家的菜園,給他的七姨太太修一座七鳳樓。可是這鐘四嫂家里只有兩畝多的菜地,南霸天買了菜地,這一家老小將來吃什麼?」

何茗剛說到這里,卻听著魏野的聲音又在耳邊傳來︰「胡兄弟,這傳音入密的功夫不好使,我看著你邊上那個老先生,一口官話倒還講得利索,你不妨先問他——阿茗,你過來,我這邊有個新發現,非和你研究一下不可。」

這一打岔,胡斐腦子就更亂了,卻見旁邊有個半老秀才,一面捋須,一面感慨道︰「鳳翁這回行事也太過了些,那鐘阿四只是不肯賣了菜地,也不曾忤犯鳳翁什麼。這菜地田土極肥,只要肯下力耕種,維持一家衣食,傳諸子孫,總是一份產業。何況鳳翁也太仗勢欺人了些,如今的地價,連田骨帶田皮,一畝地總該有三、四十兩,他卻只肯出五兩、十兩的小錢,便要買了去,這……」

旁邊又有個年輕秀才,也是搖頭晃腦地道︰「要說鐘家偷了鳳家的鵝,這話也很不對頭。天底下便有偷鵝賊,也總不能將鵝毛撒在自己田里,讓人找上門來捉賊拿贓。何況鳳家不過丟了一只鵝,算起來也只是幾百大錢,真定了罪名,依著我大清律例,也只是略施薄懲而已,豈能就這樣將鐘老四拿入同知衙門,罪名未定,先把嘴巴、板子、夾棍挨了一個全套?」

這兩位秀才相公搖頭晃腦地感慨,四周的看客听著他們高談闊論,卻是不由得四散開去。只有胡斐,見得這兩個秀才講得頭頭是道,不由得走上前去,抱拳道︰「听著兩位議論,那鐘老四必然是被冤枉了,兩位相公為什麼不去同知衙門里為他分辯幾句?」

那年輕秀才見著胡斐衣衫敝舊,像是鄉農出身,不由得大皺其眉,將折扇在他面前揮了幾揮,像是轟蒼蠅一般道︰「我輩與那鐘阿四非親非故,有甚可分辯處?何況同知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判了鐘老四受刑,那便是鐘老四自有錯處,你等鄉民只消靜待同知衙門日後給個說法便是,卻不要混鬧,犯了王法!」

說著,那兩個秀才排開人群,大搖大擺地去了。

听著這話,胡斐胸中氣不由得朝上沖,也懶得理會這兩個秀才,又朝四處望去,卻見一個菜販模樣的漢子縮了頭欲朝外走去。胡斐當即大踏步向前,一手擒住這漢子手腕,一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頂住他的腰眼,低喝一聲︰「不要動!」

那菜販被他用匕首硬頂著腰眼,手腕又被擒住,當下臉色就發了白,卻听著胡斐喝道︰「旁人都在看熱鬧,唯獨你卻背身要走,是什麼道理?你若不說出個一二來,我這匕首須饒你不得!」

這菜販也不料,此刻竟是禍從天降,只是滿頭直冒冷汗,他的官話倒還勉強听得入耳,就听他小聲道︰「好漢不知道,自從鳳老爺家丟了鵝,便將鐘阿四兩個兒子小二、小三捉去問話。那小三子才四歲,鳳老爺問他‘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麼’,小三子便說‘吃我、吃我’。爺台,我們佛山地方,我字鵝字,咬音一樣,鳳老爺便這般咬定鐘阿四偷了他的鵝,丟在同知衙門,打了個臭死。鐘家四嫂去探監,卻見人都已經迷糊了,只是亂叫‘不買地,不買地!沒有偷,沒有偷!’小人便是住在鐘家隔壁,見著這一家子,男的下獄,女的如今也有些風魔了,心下不忍,只好先走開去……」

正在這菜販與胡斐講話間,卻听得那鐘四嫂已磕了幾十近百個響頭,磕得頭上破了油皮滲出血來。鐘四嫂只是仰頭大叫︰「北帝爺爺,北帝爺爺,您老大慈大悲,便睜開眼看看哪,這個世道再不讓窮人活命了啊!我們家老四給拿進牢里,快被打死。鳳老爺又一口咬定,是我們家小三子偷吃了他們家的鵝肉了哪!小婦人如今想不到別的法子,只有請您老人家替我們娘倆做見證,我們家小三子根本沒有偷吃鳳老爺的鵝肉啊!」

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聲音卻是淒厲猶若鬼哭,明明還是未時,眾人卻是無端覺得通身發冷,不由自主地離著鐘四嫂退後幾步。

卻見鐘四嫂雙目透出紅光,當下猛地將小三子朝地上一摜,拔開自己兒子身上單衣,一手握緊菜刀就向下猛砍!

眾人誰也不曾料到,鐘四嫂卻是突然做出這等駭人听聞之事,眾人驚叫間想要向前攔阻,已然無及!

便在此刻,一道箭光直射而來,正撞在鐘四嫂手中那柄菜刀的刀柄上,這刀本就是生鐵打成,又硬又脆,被箭光一撞,登時斷成兩截。

兩道人影恰在此刻落在祖廟大殿之上,正是魏野與何茗。

仙術士站的位置頗為巧妙,正攔在鐘四嫂與小三子之間,何茗用了一個擒拿架勢,將鐘四嫂反架起來。

胡斐此刻也不顧手底的菜販,忙擠出人群叫道︰「魏大哥,虧是你出手及時,卻沒叫這位大嫂鑄下大……」

他一個錯字未說出,卻見那鐘四嫂雙眼上翻,眼白處只見得一片片發紅,皮膚上一條條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咯咯作響,便是以何茗的力量都險些鉗制不住。

胡斐還在詫異間,魏野已經招呼出聲︰「胡兄弟,你去封了她周身要穴!」

這一次,胡斐不用再多吩咐,登時運指如飛,連點鐘四嫂通身十幾處穴道。

胡斐點穴截脈,魏野目光一冷,挽個劍訣直貫鐘四嫂眉心,將一道玄門正宗的清氣度了進去。

隨著這道清氣度入,鐘四嫂哼也不哼,就這麼軟倒下去,全身異狀隨之漸漸退去。

圍觀的人見著有人攔住了鐘四嫂剖兒月復鳴冤,也都長出了一口氣,只是依然圍攏,樂做個看客。

魏野盯著鐘四嫂打量上下打量一番,眉頭微蹙,卻顧不得深思,揚聲道︰「這祖廟的廟祝何在?」

听著魏野發令,便有一個粗粗挽了個道髻的老兒、一個掃帚眉毛的晦氣臉漢子,都穿著一件白布短蜈蚣褂,小心翼翼地走上來,與魏野見了禮︰「這位道長,小老兒兩個便是這祖廟的香公、廟祝,伺奉北帝爺爺的香火,敢問可有什麼吩咐?」

魏野也不多言,袖子一抖拈出一支筆來,扯過這香公的衣裳便在前襟上草草寫了個方子︰只有瓜蔞、赤豆、香豉三味。將藥方寫畢,魏野拿了一塊小銀錁子朝這老兒手里一塞︰「速速按某的方子煎了藥來,余下的銀錢,就與老人家扯布做一件道袍。」

這香公得了好處,一面點頭哈腰,一面分開人群去了。那廟祝卻是將目光到處亂晃,想了片刻才道︰「既然鐘四嫂一時被痰迷了心竅,鬧出這麼出事來。虧得這位道長熱心腸,將她們母子救了下來,想來服了藥便好了,這祖廟是北帝爺爺的道場,不是市集,大家索性就散了、散了吧。」

听著這廟祝這般說,魏野冷笑一聲,不去理會他。旁邊胡斐卻是一把擒住這廟祝手腕一擰。那廟祝吃疼,頓時不敢再言語,只是將目光不住地四下亂望。

魏野向著這群鄉民高聲道︰「雖然這位鐘四嫂行動魯莽,想著要活剖了兒子來替一家人洗冤。不過既然她在真武帝君駕前賭咒立誓,那便總要完滿她的願心才好,諸位且不要走,且等魏某與她一家做個見證,看看鐘阿四一家四口,究竟有沒有偷了那鳳天南的鵝吃。」

听著魏野這般說,圍觀的人本來就嫌熱鬧不夠大,一個個都站定了步子,只是想看這錦服道人怎樣替鐘四嫂明辨冤情。

等不多時,人們便見那香公端著一碗湯藥趕了過來,魏野接過湯藥,向小三子道︰「好孩子,如今想要救你的爸爸媽媽,只有靠你啦。這碗湯藥味道不大好,你若怕苦,我給你一粒硬糖含著。」說罷,仙術士將手一翻,掌心便有一粒蜂蜜硬糖,喂給小三子含了,方才叫他將一大碗湯藥都喝了下去。

湯藥下肚,不多時小三子肚子里便咕嘟作響,讓他不由得哇地一聲,大吐特吐起來。這一灘嘔吐物中,胃酸氣味沖人欲嘔,卻只有一粒粒的小疙瘩。

魏野向著四周一招手,喝道︰「諸位且看個詳細,這孩子吐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當下就有好事的人走近看了,向魏野道︰「這是田螺肉,不是鵝肉。原來小三子說的不是吃我,也不是吃鵝,而是吃螺!」

也有看熱鬧的外路人,便在那里感慨道︰「既然知道鐘家孩子沒有偷吃鵝肉,想來這家人總算可以洗月兌冤屈了。」

又有人道︰「既然知道鐘阿四被冤枉了,我們街坊四鄰,不妨聯名具一個保狀,先將鐘阿四保出來,再論其余。」

听著這些人議論,胡斐也是滿臉歡悅,放開那廟祝,向魏野抱拳道︰「魏大哥真是足智多謀,一場冤案,就這樣被你輕易洗月兌了去。若是小弟遇見此事,也只能殺到那五虎派,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而已。」

「洗月兌?」

魏野意味深長地忘了胡斐一眼,輕聲道︰「哪里能夠洗月兌了?此事還不能算完,你且等一等,為兄還有些手尾要先弄個清楚再說。」

一旁何茗已經將鐘四嫂扛起,魏野望著那蹭著牆根往外出溜的廟祝,一伸手就將他給拖了回來,冷笑道︰「讓這真武帝君的道場,少了一件血淋灕的慘事做標榜,怎麼我看著你卻不怎麼高興?這位鐘四嫂既然害了痰迷之癥,便該找間客房,讓魏某好生診治診治。」

如今這廟祝情知撞到鐵板,只得領著幾人到了殿後客房。

進了客房,魏野與何茗將鐘四嫂放在榻上,向胡斐一點頭道︰「為兄要替這位鐘四嫂看診,只留這廟祝、小三子與阿茗打下手便好,也算是為我做個見證。只是胡兄弟你得出些力氣,替我守在門口,免得有人沖撞。」

胡斐不明所以,還是點頭出了客房門。

目送著胡斐出門,魏野方才向著躺在床上的鐘四嫂說道︰「小三子肚里的田螺肉不好消化,原本只要一帖催吐的瓜蒂散,便能真相大白,為什麼你卻偏偏不顧母子天性,非要剖月復鳴冤不可?便說是鄉下婦人沒有見識,可是那一把生鐵菜刀,分明鈍得厲害,便是要剖月復,也非是常人能一下見功的。我卻是想不明白,只是一個尋常粗蠢婦人,怎麼就值得這麼大張旗鼓?」

這番話說出來,那廟祝頭上見汗、臉色發白,幾欲轉身就逃,卻是被何茗死死按住肩膀,根本動彈不得。

然而隨著魏野走近鐘四嫂,卻見這婦人猛然坐起,雙目透出猩紅光芒,渾身筋肉痙攣,只是不斷重復︰「剖開,剖開,剖開小三子的肚子!」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語,卻是絲毫不帶佛山地方的南音,卻是再地道也沒有的北地官話,儼然是一個沙啞老頭的口吻。

對于此等異象,魏野冷哼一聲,手拈劍訣,猛地在鐘四嫂眉心點下︰「別玩了。身體痙攣、口吐白沫、說出不一樣的口音,很容易就被那些信十字教的蠢貨當成惡魔附身對不對?但是——」

仙術士中指與拇指一合,之前度入鐘四嫂眉心的一點清氣,化作縛邪之鎖,強蠻地朝外一拉!

從鐘四嫂的眉心被拖出的,是一只古怪的蒼蠅般的蟲子。它的頭部除了兩只泛著綠光的巨大單眼,便是一根根分節的卷須,這些像是蚊子口器一般的卷須有節奏地蠕動著,而它大蒼蠅般的身軀上分布著五對月復足,都被細小的黑色觸須包裹起來。那些如同線蟲般的觸須帶著隱隱烏光,與它背部退化的紫色膜翅間三角形的光鱗,形成詭異的對比。

「看起來,那個死要錢的女雇佣兵給我們的定位圖,指向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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