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水橫山聚
從昨日解圍以來，陳碌內心的驚詫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娘娘山下的迫擊炮三兩下就打退了敵軍，解救了他們這支兩千余人的隊伍，而援軍部隊竟不過千人規模，這還是包括隨軍的工匠民伕在內。今天他們的隊伍遭遇大隊蒙古兵被圍，陳碌臨危受命帶了兩個親兵拼死沖出求援，親兵在突圍戰斗中犧牲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闖了出來，到達楊銘軍中後，所見所聞的電台、煙霧彈更是讓他震憾不已。
而現在楊銘手中的無人機視頻則是直接讓他驚掉了下巴，陳碌伸長脖子看到，液晶屏里，離娘娘山不遠的官道兩旁，李孝的部隊被蒙古兵分割包圍成兩塊，蒙古輕騎向包圍圈內的明軍槍陣反復沖擊，他們以精湛的騎術一隊隊沖到明軍陣地五十步開外，然後 勒韁繩，偏轉為橫隊從陣地邊沿掠過，手中的角弓射出一波箭雨。
「陳都司，你們的部隊是怎麼被敵人分割包圍的？」楊銘澹澹地問道。
「稟將軍，我軍剛出娘娘山沒多久，便遇到東邊來的蒙古兵，我軍彈藥俱乏，不堪力戰，李將軍下令全軍退回山區，憑借地勢扎陣固守，不料後路被敵人頂住，大軍掉頭行進不得，反倒被敵人趁機沖斷了隊伍。」
楊銘嗯了一聲，操縱無人機繼續往東飛行偵察，不過兩三里距離，便看到了蒙古人的後衛隊伍，千余名蒙古騎兵圍成大圈，圈內有龐大的駝隊和數百輛載滿物資的手推車，還有成千上萬被擄掠的大明百姓，這些百姓衣衫襤褸，在野地里或坐或站，其中大半都是女子。
他降低無人機的高度，拉近鏡頭緩緩飛行，屏幕里的人群畫面變大了，一個女子似乎听到了飛機馬達微弱的聲音，站起身來抬頭望向天空。
雖然只是視頻里匆匆掠過的畫面，但卻是人群中一眼難忘的身影，他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操縱無人機鏡頭再次拉近焦距，女子的形像清晰起來，她穿著臃腫的棉襖，頭發也有一些散亂，但仍掩不住綽約有致的身材和出塵月兌俗的容顏。
「她的眼楮很美！」楊銘听到心里有個聲音在自語。女子的眼楮里有一些憂郁，也有幾分恬靜，眉眼盈盈處，水橫山聚，讓人彷似沉浸在飛花如夢的柔風絲雨之中。
「各部隊注意——」
他振作精神，在電台里大喝一聲。
從剛才的無人機視頻來看，蒙古兵並沒有急于對李孝的部隊發動決死攻擊，他們只是利用騎兵的機動性，通過不斷的擾襲消耗對手的力量和意志，拖到對手崩潰，然後再給予致命一擊，收割人頭。這也是盡量避免己方戰損的一種打法，這些蒙古人跟隨皇太極在大明境內搶了大量的財富和子女，就要帶回去享用，他們才不願意半路上丟了性命。
是以他一開始也沒打算倉促赴援，而是想帶領全軍完整地趕到戰場，但這個女子的出現激起了他的英雄氣慨，他要閃電出擊！
「騎兵連備雙馬、二連、三連、四連所有會騎馬的，隨本將軍出擊，剩下的人留下來護衛輜重隊！」
一連是騎兵連，所有的軍士都會騎馬，其他連會騎馬的只是少數，這樣加起來跟隨他出擊的兵力只有兩百多人，剩余的人由營長何茂才帶領，部署防線保護輜重隊。
「何營長，輜重隊留五名擲彈兵，注意多準備盾牌，防範流失，敵人不會有時間攻擊你們！」
這次楊銘不會再讓後方的輜重隊重蹈險境，他要打的是驅逐戰，不是殲滅戰，不會跟蒙古兵陷入纏斗，何茂才要面臨的是逃跑路過的蒙古兵，他們在途中不太可能對輜重隊組織起像樣的攻擊。
「陳都司，你跟著我。」他向陳碌指了指喊話器，「到時候你用這個喇叭喊話讓川軍的弟兄們出來反擊。」
「是，將軍！」
憑自己這兩三百人，想擊退五六千蒙古兵是不現實的，楊銘的打算是發揮迫擊炮、機槍和手雷的威力，再加上排槍騎兵的沖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攪亂敵軍的陣形，然後讓李孝的川軍出來作戰，趁亂取勝。
馬隊整裝出發，因為有備馬，不用考慮節省馬力，楊銘一馬當先，帶領騎兵們向東邊的官道加速沖去。
沒跑幾步，他的騎術又一次拖部隊後腿了。上一次是在娘娘山回援輜重隊的時候，那時是救自己人，不用他吩咐，騎兵們都爭先恐後地疾馳而去，把他遠遠拋在後面，而這次是救別人，大家就沒那麼拼命了，楊銘跑得慢，他們也就不疾不徐地跟隨。
陳碌跟在楊銘身邊，心急如焚，馬匹稍一加速，楊銘就落到後頭，有力不能使，讓他有一種如梗在喉的感覺。
韻秋嘴角露出笑意，今天第一次和楊銘並肩縱馬奔馳，以前不管是打槍也好，打架也好，楊銘都不認輸于她，可沒想到會在這簡單的馭馬之技上露了怯。她揮起馬鞭輕輕一抽，那馬向前一竄，便超出楊銘一個身位，回頭一笑，艷麗的臉上飛起紅暈。
不到十里路，跑了一刻多鐘才到，這時蒙古兵的阻擊線也迎上來了。從來勢看，蒙古人沒怎麼把這支兩百多人的援軍當回事，他們同樣只是派出了兩三百騎，稀稀松松地排成四五行橫隊迎面而來。
「停止前進，騎兵換備馬，步兵下馬準備步戰！」楊銘命令道。
丁有三和幾個連長都跟在隊伍里，除了騎兵連之外，其他連隊的建制都不完整，大家各帶領自己的人馬，按電台里傳來的命令行動，有的換馬，有的棄馬，騎術不好的步兵是不能在馬背上作戰的，那是給敵人免費提供一個笨重的靶子。
楊銘跳下馬背，決定給對面的蒙古兵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何方神聖。
「炮！」一聲大喝，他從親兵手里接過M252迫擊炮的炮筒，也不墊底座，也不安裝三角架，將炮筒往地上一杵，雙腳並攏夾住炮尾，雙手握住炮身向前一推，用炮身軸線大致瞄了瞄，估模地調了調仰角。
「彈！」又一聲大喝，親兵遞過來M821A2高爆彈，楊銘左手扶炮筒，右手握炮彈塞入炮口，塞到第二、三彈帶位置時停了停，憑感覺再次微調了一下炮筒角度，手一放，炮彈墜入炮筒底部，底火被撞針擊發，彭的一聲射向天空。
這是迫擊炮的簡易操炮法，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每個炮手都必須學的，21世紀之後對此沒有硬性要求了，但仍有很多炮手會使這招。
打了三發炮彈，他感到胳臂震得發麻，炮筒因為沒有安裝底座，被後座力推得插進地里半尺深，再深就不好撥出來了，于是便放棄再打炮，讓親兵收拾炮筒，自己則背上了Huron MICO彈鏈箱。
這時炮擊炮的彈道時間也到了，迎面而來的蒙古騎兵阻擊線響起連續的爆炸聲，頓時一片人仰馬翻，阻擊線中部出現了巨大的缺口。
如果此時楊銘能佔據有利地勢，專門建立一個迫擊炮陣地，用炮火配合騎兵沖鋒，那可以說是無堅不摧的。但現在他還不能這麼做，他的排槍騎兵是豆腐渣工程，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扛不住敵方的反沖擊，如果沒有機槍在前面開道，他們的隊形很快就會被打亂，而一旦進入混戰，他們是打不過人數和技術都佔優的蒙古騎兵的，很快就會被殲滅。
蒙古騎兵的阻擊線在炮彈爆炸聲中損失了四分之一，面對遍地的人馬尸骸，他們猶豫了，阻擊線重整的速度很慢，這時，楊銘已經開始排槍沖擊。
20騎一排的六隊排槍步伐齊整地向前推進，楊銘帶領親兵和韻秋、陳碌等人，十來騎形成一個突擊小組，在排槍騎兵左翼稍前的位置，用機槍為他們開道，擊潰前方出現的任何硬茬。
缺口還未完全合攏的阻擊線沒有什麼抵抗力，敵騎的阻擊被六隊排槍輕易穿透，楊銘也不跟他們糾纏，帶領排槍繼續向前沖擊。
蒙古騎兵對李孝部隊的包圍圈分布並不均勻，他們以數十百騎為一堆，像項鏈一樣連成一圈，這些聚集成堆的騎兵首先被機槍遠距離點名，然後被六隊排槍無情清掃，一百多步兵跟在後面撿漏，所過之處，敵騎鳥獸般四散而逃。
經過一陣短暫的混亂之後，蒙古兵的本陣開始出動，他們以兩個數百上千人的騎隊，向順義軍左右兩翼沖奔而來。
「步兵列空心陣！」來的似乎是硬茬，必須小心應對，楊銘用喊話器吼出命令。
各連的步兵聚集起來，在丁有三的指揮下排列陣形。丁有三原是大同軍的百總，平時帶的就是百人規模的隊伍，他命令步兵以前後兩層列成20米寬度的方陣，軍官們騎馬在陣地中央指揮，空馬也放在中央，這一來是約束馬匹，另一方面也是增加陣地密度，如果敵騎沖破陣地外層，那麼他們將面對密集的馬匹，無法輕易擊穿全陣。
「前排蹲地，抬槍！」丁有三大吼，「日你娘的蒙古韃子，老子干死你！」
大同、宣府軍常年和蒙古各部交戰，對蒙古兵還是不 的。
陣地四面前排的軍士半跪下來，將長槍尾端抵在地上，以45度仰角抬起槍尖，順義軍的步兵大多是新兵，訓練有限，陣法生疏，動作有些參差不齊，謝慶元翻身下馬，在陣地內跑動一圈，大吼指導軍士挺槍，又招呼後排軍士中的擲彈兵和弓手戒備。
千人規模的蒙古騎隊沖上來了，楊銘在400米距離開槍，M249噴射火舌，沖在前面的敵騎紛紛翻滾落地，他眼角余光一瞥，卻發現韻秋已是下了馬，跨步而立，手里的HK416在急驟點射。
韻秋的射擊技術比楊銘差很多，騎馬射擊不容易瞄準，而楊銘則是習慣了在顛跛行駛的悍馬和史崔克車上開槍，在馬背上也能保持穩定。
「別他媽點射，給老子掃！」他對韻秋吼了一句。
韻秋白了楊銘一眼，仍是繼續打她的點射，她全身攜帶的彈匣加起來也不到楊銘的背負式彈鏈箱一半容量，自然不肯像他那樣浪費子彈。
十幾秒鐘的射擊，蒙古騎兵的沖擊隊形已經大亂，倒地的人馬尸體阻滯了後續騎兵的前進，不斷有馬匹被絆倒，引起一串連鎖反應。
「排槍騎兵，沖！」
馬蹄鏗鏗，六隊排槍以整齊的步伐向前推進，韻秋收起步槍，輕盈地一個翻身上了馬，策馬靠近楊銘身邊。
楊銘的左右兩側各有兩名長槍騎兵和兩名盾牌馬刀騎兵護衛，他們是親兵，沒有殺敵任務，只負責保護主帥的安全，不讓敵人近身。楊銘騎術不行，一旦發生近身沖撞，很容易落馬受傷，韻秋向他靠攏也是對他的保護之意。
在機槍彈幕和如林的排槍面前，蒙古騎兵屈服了，他們不敢對沖，而是分成兩股試圖掠過排槍陣列的側翼。
「向左轉向！」騎兵連長左明秀大吼。
嚴密的排槍陣形轉向是一個很有難度的挑戰，騎兵們的隊列開始出現混亂，蒙古兵開弓搭箭，飛速地從側翼掠過來，楊銘調轉槍口繼續掃射，韻秋也切換到連射模式開火，M249和HK416形成交叉火網，將近前的敵騎成排割倒。
在自動武器的火力掩護下，排槍的轉向終于完成了，現在雙方的距離不到百步，蒙古騎兵已經沒有時間再次避開了。
「平槍！」
一丈二的長槍平端是很消耗體力的，只有在接陣前騎兵們才會將長槍放平，隨著左明秀的號令聲，如林的長槍伴隨彈雨直撲敵隊，機槍下逃生的蒙古騎兵被六隊排隊無情地清掃。
另一隊數百人的蒙古騎兵沖向丁有三帶領的步兵，等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團刺蝟般的步兵長槍陣。如果是後金的巴牙喇騎兵，他們可能會直接用馬頭撞槍，以決死的沖擊力破開單薄的陣形，但蒙古人沒這個膽，他們向兩翼繞開，掠過步兵槍陣，射出一片箭雨。
蒙古兵的弓力不及後金，加之距離尚遠，射過來的箭輕飄飄的沒有力道，順義軍舉盾相迎，幾個軍士中了箭，傷勢都不重。蒙古兵繼續掠近，企圖在更近的距離射出箭雨，但他們很快就嘗到苦頭了。
「擲彈兵，兩輪投彈！」
謝慶元一聲大喝，十五名擲彈兵上前一步，齊刷刷地扔出手雷，第一枚手雷還在空中飛行，第二枚手雷又緊隨擲出。
轟隆成片的爆炸聲中，蒙古騎兵被炸得人仰馬翻，留下滿地的尸體，其余的人馬頓作鳥獸散。
冒頭的一騎蒙古兵僥幸逃過了彈片雨，在沖擊波的推動下，馬蹄踉蹌地繼續前沖，謝慶元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羽翎飛出，正中他的胸口，那蒙古兵身子一歪，雙臂吊著馬脖子，一直沖到陣前二十步終于支撐不住，沙袋一樣地掉落地面。
軍士們發出一陣歡呼之聲，謝慶元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眼角的余光瞥過，卻見丁有三冷冷地看著他。
楊銘繼續帶領排槍騎兵清掃蒙古兵的包圍圈，現在他們遇到的阻力很小，隨著排槍進擊的步伐，一堆堆的蒙古騎兵潮水般退去。
「陳都司，讓李將軍先穩住，不要出來！」
他將喊話器交給陳碌，讓陳碌向李孝的部隊喊話，現在這邊的包圍圈已經解除了，川軍急于沖出來解救另一個包圍圈內的同袍，但如果他們加入混戰，他的機槍和排槍就沒法施展了。
隨著排槍陣列的再次推進，第二個包圍圈毫不費力地清除了，那些蒙古兵看到第一個包圍圈已經潰散，己方本陣也一片混亂，他們都遠遠地跑開了。
現在可以讓李孝的部隊參加戰斗了，陳碌按楊銘的吩咐高聲喊話，兩邊包圍圈里出來的川軍歡聲如潮，迅速靠攏合兵。
李孝的這支部隊有兩千余人，對付已經潰亂的蒙古兵應該是可以了，楊銘調轉馬頭，引領排槍騎兵向東邊沖去，他要去尋找那雙水橫山聚的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