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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八章 花謝花飛(十六)

神都,安喜門。

原國子監祭酒明山賓,出獄起行,遠赴並州,擔任王氏書院山長。

國子監雖說也是學府,卻不只是為就學的學子而設,也有政務職能,總掌舉國教化,深度參與科舉會試,同修國史,教職都是大儒才子擔當,菁英薈萃,又是文壇喉舌,歷來是清流重鎮。

由國子監祭酒,變成私家書院的山長,不亞于從九天之上打落凡塵。

明山賓這一跤,跌得可謂不輕。

來送行的人很多,官員大抵來自科道清流,國子監的,翰林院的,御史台的,鸞台的,還有大批神都文人士紳和各地赴京趕考的舉子。

在安喜門外,黑壓壓站了一片。

畢竟是貶謫,還是得罪了朝中要人的貶謫,起復遙遙無期,難免愁雲慘霧。

「明兄,一時失機,為人所算,不必介懷」韋處厚也來了,拱手安慰,「舉頭三尺有神明,明兄才學滿身,正道直行,終究會有光明前路等著,老夫深信不疑」

「承蒙韋兄吉言」明山賓勉強笑了笑,眼底有些復雜。

同樣是清流冠冕,與他對比,韋處厚的境遇截然相反。

白檀木案因禍得福,與權策搭上關系,立時成為權策黨羽骨干,一路順遂,白撿了翰林院掌院學士,又踫上科舉改制,翰林院炙手可熱,眼下又當上了義興郡王李重俊的文師傅,這個位子,弄得好了,極有可能就是未來的帝師。

生當太傅,死謚文正,這是文人的終極夢想,真正的光明前路。

與眾人寒暄話別良久,到無話可說,明山賓仍舊站在原處,面南背北,看著安喜門城門樓,面上帶著不甘和期待。

四周漸漸沉寂,誰都知道,他在等誰。

日頭漸高,春日天光,暖意融融,安喜門中,始終沒有人影出現,明山賓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

「哎……自作孽,不可活」明山賓長嘆一聲,搖搖頭,頗覺自己可笑,那人網開一面,饒了他的罪過,還給了他一個前程,他卻還得隴望蜀,妄想著那人親自來送行?

「諸君,我去矣」明山賓團團施禮,抬起腿來,就要跨上車轅。

「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明山賓上半身已在車上,後一只腳還在地下,听到這個動靜,猛地擰身張望,肢體不諧,老腰已經硬如磐石,不再靈巧,無法支撐這等高難度動作,整個人從車上摔了下來,砰的一聲,臉先著地。

「嗷嗷」

明山賓慘呼出聲,又戛然而止。

他只看到了走到面前的素錦衣擺,已然認出了來人,面上喜不自禁,卻忍不住眼皮子淺,老淚縱橫。

這素錦袍服,絲錦與白疊子混紡而成,質地綿柔華貴,而且一素到底,沒有任何刺繡紋理,在京中幾乎只有權策一人如此穿著。

神都能穿錦緞的公卿權貴,唯恐色澤不艷,刺繡不夠華麗,不能自高身份,權策反其道而行,大抵是已經不須外物襯托,便是某一日穿一身麻衣,那也仍是閨閣夢中如意郎君,仍是天子堂前重權卿相。

權策趕忙俯身將明山賓扶起,見他並無大礙,只是面上灰塵與淚水夾雜,一片髒污,遞過錦帕,和聲道,「先生斑斑大才,桃李滿園,乃文壇之望,此次去國遠行,所行,乃是追隨往聖,廣布德政之大事,重任在肩,萬萬不可輕率視之……」

果然,旁人的千言萬語勸慰,敵不過權策一句托付,明山賓幾把擦干淨臉上泥污,雙眼明亮起來,「右相以德報怨,老夫羞慚無地,王氏書院之設,乃世家開放家學之先聲,老夫愚鈍,唯恐不能體察右相真意,還請右相明示,老夫力所能及,定遵行無誤」

權策仰頭,無聲而笑,太原王氏,已在如來佛掌中,族長陽泉伯王昱的三個兒子,王之賁是他的政治大管家,王之咸在長安做司馬,王之渙直接就是他的義子,他倡導的事,太原王氏都走在五姓七望最先,比滎陽鄭氏更積極幾分,絕不會在他看重的書院大政上頭,陽奉陰違。

「先生只需記下,書院育人,純以德才論英雄,達者為先,化育英才之際,若能理出一套運轉心得,規矩章程,刊印付梓,則于朝政大有裨益」

明山賓眼中精光大放,立身立言立功,文人夢寐以求,能借此良機,著書立說,那真真是死而無憾了,「右相安心,老夫便舍了這一把老骨頭,也必將朝廷和右相造福士林的善政,發揚光大」

權策點了點頭,「前路漫漫,道阻且長,先生珍重,權策靜候佳音」

「哈哈哈,必不讓右相失望」明山賓豪邁大笑,向權策躬身一禮,又轉身團團拱手,「諸位,就此別過」

抬腳踏上車轅,身輕如燕。

旁邊眾人,越發多了,權策站在垓心,目送明山賓遠去,轉過身,邁步前行,與他們當中相熟的,打打招呼,談笑一番。

能與他接觸到的內圈人士,大都頗有些地位,雖一向對他親和,但也有些矜持,外表更是嚴整,一絲不苟,唯有一人,有些邋遢,身子搖搖擺擺,許是有自知之明,總是試圖向後頭躲,但他名頭擺在那,並無人敢侵佔他的位置。

權策蹙了蹙眉頭,走到他跟前,「張長史,我曾聞,有一作畫技巧,以身體浸入墨池,果身翻滾作畫,其意自然,每成佳作,然此法頗為凶險,極易溺斃人命,三五人命,未必能成一作,可取否?」

此人正是金吾衛長史張旭,聞言有所感,臉皮臊紅,「此法偏邪,不可取」

「酒是穿腸毒藥,過量則傷身,以損身而得狂草,可取否?」權策又問。

「不可取」張旭長揖到地,「下官知錯,定改前非」

「飲酒取樂,興盡乃止,多加自制,量力而行,長史一身書法絕學,若成遺憾,則是我文壇之慟」權策又叮嚀了兩句,才在韋處厚陪同下,策馬離去。

身後,又是一出浮世繪,不少人都將張旭圍住,尋由子搭話,尤其是趕考士子,更是熱情。

他們以為,權策對張旭青眼有加,則這位長史飛黃騰達之日不遠。

殊不知,權策只是想起了自己,用身體作畫致死,可謂悲涼,推己及人,不忍見張旭一身才氣,屢屢宿醉,自殘身體,才多嘴提點幾句,毫無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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