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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無眾生相(下一)

入夜時分,神都,永豐里,青樓楚館,勾欄之地。

春節的節慶余溫尚在,永豐里比平日更要熱鬧幾分,人來人往,車馬輻輳。

單人獨馬,或者呼朋喚友,一群男子同行的,多半沒有懷著好心思,扶老攜幼,有男有女一道來的,大抵只是來看花燈,逛堂會的。

一架烏蓬馬車輕巧地匯入車流,在一處勾欄樂坊前停駐,卻良久沒人下來。

「葛兄,你確認已經安排妥當?」權策搓著臉頰,很是無奈。

「大郎且放心,這是自家產業,只看這名號,你便當相信,不會有烏七八糟的」葛繪信誓旦旦,這家樂坊是他父親旗下,名叫卷耳,名字取材自詩經,頗有意蘊的架勢。

權策掀起馬車的簾帷,口中吟哦,「我姑酌彼金,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恁的嗦,既是到了,還不速速下去,在這車子里,悶都悶死了」大大咧咧推開權策,一躍而下的,是楊我支,權策的大舅子。

正旦大饗之後,權策重操舊業,為武後分擔接待外藩的重任,他自然公私兼顧,往後突厥使團跑得勤快一些,很快與這直腸子的大舅子混熟。

因外藩數量眾多,彼此之間又頗有矛盾,所請所奏千頭萬緒,權策分身乏術,難以招架,皇嗣李旦在禁足之中,武三思又才在邊塞吃了敗仗不久,威望不著,武後只得重新啟用魏王武承嗣,令他接待一些小國和部落。

這個措置,又是令人想入非非,武承嗣才與廬陵王聯姻,便得以翻身復起,那聖心默定之人,莫非是廬陵王?于是乎,神都苑附近的廬陵王府,很是熱鬧了起來,李重潤不勝其煩,宮中的麟趾殿,則是氣壓緊張,愁雲慘霧。

權策冷眼旁觀,並無反應,他一手策動白檀木案,將沉淪到谷底的廬陵王府打撈起來,又間接促成廬陵王府與武承嗣的聯姻,這份情誼足夠厚重,他令王祿釋放永豐里鬧事的官家子弟,對麟趾殿釋放了一定程度的善意,算得雪中送炭,至于武三思,他在風波之中全身而退,無功無過,與勝州軍議,權策誅殺姚鑄頂替他的罪過一樣,是另類的默契。

可以說,長壽二年的冬天,二李二武四大天王,他權策不欠任何人。

「郎君,若是你不願,便不去了吧」兩只玉手自肋下穿過,繞回他的肩膀上摟緊,聲音軟軟糯糯,正是雲曦公主,楊我支嚷嚷著要體驗下神都的民俗風情,她非但不勸阻,反倒也躍躍欲試,弄得權策騎虎難下。

「來都來了,怎能不去?」權策苦笑看了一眼瞪著大眼楮的楊我支,以他不管不顧的性子,若是說出個不字,怕是要當場鬧將起來。

權策打量了上的藍色錦袍,將黑色披風上的皮裘拉高了些,遮住些面目,跳下車,將雲曦攙扶下來,快步走進卷耳樂坊。

撲面而來一股熱力,樂坊正中的大廳里,羯鼓聲鏗鏘激昂,伴之以豎笛,樂聲嘹亮,衣衫輕薄的舞女跳的正是胡旋舞,自舞台上一路跳到場中,一邊跳,一邊在衣冠楚楚的客人們身上挨挨蹭蹭,肌膚相親,客人們忘乎所以,只管伸展著四肢胡蹦亂跳,整個大廳,幾乎沸騰。

楊我支雙眼放光,扭腰聳胯,當即加入了進去,雲曦看了看,輕聲咦了一聲,將身體向權策懷中靠了靠,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跳舞就跳舞,雲曦也喜歡跳,只是為何要穿成那樣?還要,挑逗旁人?」

「就是這個話,我也想問呢」權策幽幽看了葛繪一眼,不是說這里是勾欄里的清流麼?

「呃……」葛繪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悲涼,任他摳破頭皮也想不到,在權策心目中苦心經營的可靠形象,歷經朝中刀光劍影屹立不倒,竟會在勾欄里轟然倒塌,碎落一地,當即拍了胸脯,「大郎,三樓,三樓包廂之中,定能讓你見見何謂清流,也可讓兩位貴人不虛此行」

權策點點頭,信了,攬著雲曦的腰肢,迤邐上樓而去,他實也沒有顏面追究什麼,他自己做的事,同樣也不靠譜,雖說時人開放,包容度大得嚇人,帶著妻妾逛勾欄,也是風雅之事,但帶著未婚妻逛勾欄,應當是絕無僅有。

到了包廂之中,葛繪松了口氣,拍了兩下巴掌,酒菜歌舞,次第登場,權策只觀賞了兩首曲子,便坐直了身子,葛繪倒沒有大言欺人,這里的歌舞伎,手段實在高明。

神都以薈萃胡人樂舞,充滿異域風情為特色,但是貴客本身便是胡人,因此主打的便是大周的歌舞。

楊我支生在貴族家,骨子里卻是草莽,對氣勢雄渾的秦王破陣樂,輾轉騰挪的劍器舞很是青睞,劍器舞的舞姬,身體豐腴,肌膚白皙,最妙是身段柔軟,幾可對折,他本是有些心癢癢的,見了這般技藝,綺念全去,連聲嘆服。

相比之下,雲曦偏愛的是陶笛吹奏的三生石上,還有絲竹合奏的化蝶,伏在權策胸膛前,听得珠淚盈盈,「郎君,化蝶真是太平姨母譜的麼?」

權策溫溫一笑,「為何這麼問?」

「我覺得郎君才能作得出這麼好的曲子」雲曦仰起臉,眸中溢滿了仰慕。

權策撫了撫她的臉頰,眼前浮現出昔日他在上陽宮三清觀養傷,才接下了令芮萊消失,成全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任務,他提起化蝶,是試探太平公主會不會不忍破壞良緣,回心轉意,豈料得了一句「既生貴冑家,便是人上人」,他的幻想登時破滅。

如今芮萊已去,太平公主與武攸暨也形同陌路,物是人非。

權策嘆了口氣,嘴角一陣溫軟,雲曦輕輕送上一吻,給他一個如花的笑靨,她不知道權策為何嘆氣,只是本能地想讓他開懷,「郎君,雲曦上次離京,你為我作了詞,這里能唱麼?」

「自然是可以的」葛繪與楊我支推杯換盞,其實一直放了心思在他們身上,聞言立時拍巴掌,叫歌姬清官人來唱曲,權策一開始也沒有在意,待他反應過來,要葛繪去制止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少東家的吩咐,卷耳樂坊第一時間滿足,裊裊娜娜穿花拂柳,進來了四個歌姬清官人。

「啊……」

「呀……」

這些歌姬都是訓練有素,聲線極其綿長,淒厲的尖叫聲聲振屋瓦,葛繪板起臉,拿出少東家的威嚴,試圖喝令她們退下,卻已經力不從心。

「權郎君在卷耳」

永豐里沸騰了,望眼欲穿是可怕的,嫉妒也是可怕的,永豐里這批清官人紅官人兼而有之,唱著權策的詞,權策的人卻在永豐里絕跡,長安的下賤貨能央磨到一首詩,神都的正統卻一個字都沒見到過。

楊我支看著樓下烏央烏央的歌姬人頭,個個綺年玉貌,身姿婀娜,返身看了權策一眼,咂嘴半晌,冒出一句,「好生打熬筋骨,莫要負了福氣」

「主人,屬下扛不住了」絕地的聲音傳來,有幾分顫抖,他大概也想不到,無字碑無往不利的英名,竟也會葬送在勾欄里。

「郎君,她們,她們為何如此?」雲曦有幾分不解,也有幾分驕傲,她們求而不得的男人,是她的。

「葛兄,此地可有暗門,後路之類?便是狗洞也可」權策將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滿頭青絲,將希望寄托在地頭蛇身上。

「並無」葛繪攤攤手,憂從中來。

待武侯衛兵馬和洛陽府的官差抵達的時候,權策等人已經被瘋狂的歌姬舞女人潮沖擊得沒有立錐之地,蜷縮在屋頂的小閣樓上。

煞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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