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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松漠有雨(二十八)

雲州城外,突厥使團營地,坐而論道。

突厥不喜中原人的坐榻桌案,大周對突厥席地盤腿而坐更是極力反對,兩廂僵持不下,取了折中,擺放了坐榻,不放桌案,一同跪坐。

突厥使節是統葉護阿史那元鎮,高大威猛的粗豪漢子,默啜可汗的心月復之人,他此來與意圖不明的權策會面,得了默啜全權授權,若權策流露出意志不堅,或行事不密之處,立時可調兵自燕山南下,與契丹夾擊大周,解救李盡忠,擊潰大周邊軍,其後再殺個回馬槍,挾持李盡忠,鯨吞早就垂涎三尺的松漠之地,女皇帝那兒,頂多不過是一封認罪奏疏,幾千幾萬匹牛羊便可了結的,誰讓她是泱泱天朝上國呢,還能跟蠻夷藩屬計較不成?

阿史那元鎮如意算盤打得 里啪啦響,面上神情卻是冷峻,指著權策身後跪坐的謝瑤環,厲聲喝問正使李嶠,「李相爺,大周是禮儀之邦,當此軍國之議,何以會有侍婢下賤之人?莫不是刻意慢待我嗎?」

李嶠拂了拂袍袖,不予理會,謝瑤環听了,也只是翻了個淡淡的白眼兒,懶得搭理。

旁邊鴻臚寺卿鄧懷玉出言解釋,「統葉護且請慎言,此乃皇帝陛邊女官,官列五品,亦曾典軍為將,昨日諸位所見之萬騎,便是自謝娘子手中而成,權郎君身份貴重,遠行不毛之地,陛下憂心,特派來照料周全」

權策露出個難解的笑容,振臂起身,「今日貴使目力不佳,不宜商議要事,還請延醫問藥,待病情好轉,再議其他」

雙手負後,悠悠然踱步而出,阿史那元鎮听出他的譏諷之意,見他行事肆意,反倒更增忌憚。

李嶠作為名義上的正使,頓時坐蠟,好在鄧懷玉經驗豐富,當即遞上了台階,附耳輕聲道,「相爺,下官以為,外藩會見,不宜操切,今日且認認人,敘敘私交便罷了」

「唔」李嶠點點頭,似模似樣地問起了家長里短,「統葉護家中妻妾幾何,高堂可好?」

阿史那元鎮雖是武夫出身,不太清爽這些咬文嚼字的彎彎繞,卻也听得出這宰相老倌兒蔫兒壞,且又無主事之權,在這里磨牙,指不定被人佔了什麼便宜去,當即擺手做粗豪狀,「李相爺問起家人,卻是我失了待客之道,左右,弄條烤全羊,上大壇三勒漿,與老相爺享用」

李嶠敬謝不敏,只說他日有機會再共飲,不再攪擾,告辭而出。

雙方第一次接觸,來來去去幾個回合,卻是連一點正事的皮毛都沒有踫到,不歡而散。

阿史那元鎮畢竟擔負統兵之責,急于模清權策的底細,便張羅著約定了第二次會面,此次會面卻是在大周一方,雲州城中。

「權郎君,敢問雲州集結重兵,所為何來?」阿史那元鎮仍舊是先聲奪人,不再玩弄虛招,直取權策。

「為防後突厥有誤國奸人,見契丹僥幸得勢,誤導可汗,興不義之兵,覬覦我大周鐵桶江山」權策言辭直接,坦蕩無比。

阿史那元鎮倒是微有些不適應,眉眼間帶著一絲狐疑,「呵呵,權郎君正月才與我突厥雲曦公主殿下約為婚姻,眼下卻刀兵相向,毋乃太過無情?後突厥正旦朝貢,向來無異動,大周十月聚兵,磨刀霍霍,不義之兵,到底是誰?」

「統葉護當知,有備無虞,我屯重兵在此,已是事實」權策深深看了他一眼,灑然而笑,「若統葉護不滿,盡可將燕山主力調回,與我對峙,只怕到時,待局勢有變,失了先機,默啜可汗定會用你祭祀狼神」

權策語焉不詳,卻是帶著極強的信心,李盡忠必將折戟在大周境內,同時也暗示,松漠、遼東無主之地,大周無意取回,任由有能者取之。

阿史那元鎮凝神看他,捋了捋胡子,試探著道,「權郎君信心十足,可喜可賀,只是李盡忠畢竟是一方藩屬,若能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更能彰顯大周天朝胸懷?」

「統葉護有意做這個中人?」權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

「正是如此,若是權郎君嫌我身份不夠,請了可汗出來,也使得」阿史那元鎮見他神色有異,坐立不安,卻仍是強撐著說道。

「哈哈哈」權策大笑,「卻是不勞統葉護操心,外藩如子,大周如父,子孝則父慈,若子忤逆,則父有雷霆,天朝有禮,亦有刑,有胸襟如海,卻無婦人之仁,李盡忠倒行逆施,為禍四方,流毒不淺,罪在不赦」

頓了頓,權策身子微微前傾,逼視著阿史那元鎮,「他非死不可,統葉護有閑情逸致,可枉駕前來,共賞天誅」

阿史那元鎮為之語塞,權策身邊的大周文臣武將,都是眉飛色舞,側後的謝瑤環,倒是沒有異常,從頭至尾,她的眸光,一直縈繞在權策的周身,說不出的柔情蜜意。

座中卻惱了眉目如畫的阿史那將軍,噌地站起身,怒聲道,「權郎君,听聞契丹前線,有梁王、有河內王,人人都能作主,各行其是,你無官無爵,在此地言之鑿鑿,卻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的確如此,權策無官無爵,只是一介出使突厥的副使,因此,權限之內,我前些時候派了人去執失部、突騎施部拜會」權策卻是分毫不讓,笑意微冷,「昨日傳了消息回來,兩部使節將至,若統葉護與將軍有閑暇,或可一同見見」

「你……」阿史那將軍大為憤怒,眼圈兒通紅,抬腳將桌案踢翻,風風火火離去。

阿史那元鎮深深看了權策一眼,「我還能盤桓些日子,且等著大周的好消息,給權郎君道賀」

說完拂袖而去。

李嶠全程緘默,咂模了下嘴皮,提點道,「觀突厥人言辭,有幾分觀望,又有些心急,似是知曉我大軍動向,是不是給梁王殿下去個信,能取勝則速勝,若有不利,則拖延拖延」

權策搖搖頭,笑了笑,「李相,不必在意,梁王勝了,大周便勝了,梁王敗了,還有我在」

李嶠聞言,頓時收了聲。

又過了幾日,後突厥使團再度登門拜訪,權策特意安排了,未曾以官方會談相待,而是張羅在一處風雅的舞榭。

阿史那元鎮神情詭秘,嗓門很大,「權郎君,卻是不幸,好消息沒听到,噩耗倒收到一條,河內王殿下于檀州東南的灤河大敗,梁王殿下又在檀州城內遇伏,狼神庇佑,兩位殿下生還,從人不過數百,兵馬傷亡不下五萬,權郎君,且請節哀」

阿史那元鎮一一歷數大周敗績,所言唯恐不細,他身旁的阿史那將軍抬起眼皮瞟著權策,卻並非都是高興,還有絲絲擔憂。

權策迎著她的目光,竟還能笑得出來,根本不搭理阿史那元鎮,反而對她認真道,「阿史那將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你所說,大周兵馬鼎盛,敗在主事之人太多,待我得了空,回返勝州之日,必是李盡滅授首之時」

「雲州的兵,你還是不撤?」阿史那將軍心中悲喜交加,胸膛不停起伏。

「將軍,統葉護,非我不撤,實在是無須撤」權策落落大方,似是根本就沒將檀州之敗放在心上,拍了拍巴掌,召上歌姬舞女,布上美酒佳肴,招呼著賓主盡歡。

阿史那元鎮有意探尋權策真偽,便順勢入席,推杯換盞。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火熱,酒酣耳熱之際,阿史那元鎮還上場跳了一支舞,舞姿豪邁,頗能入目,韓齋、來沖等人浸婬勾欄不少,上了場比劃兩下,算做有來有往。

到得後來,阿史那將軍也一展歌喉,百靈鳥清脆動人的聲音,令人著迷,只是她這番表現,令權策身邊眾將神情尷尬不已,權策身後的謝瑤環更是惱怒,她隱約猜出所謂的阿史那將軍便是雲曦公主,權策的未婚妻,只是這未婚妻當著權策的面,以歌喉娛人,委實不成體統。

「權郎君,此間樂,何不暫棄凡塵愁事,歌舞助興?」阿史那元鎮又逼上前來。

權策大笑,按住謝瑤環的手,阻止她發作,「李相,鄧鴻臚,久在樊籠,人都憋悶得慌了,且容權策放肆,只當是酒後失德罷了」

鄧懷玉憂形于色,欲言又止,李嶠卻不會做惡人,左右權策丟人與他無礙,不開口,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隨你蹦便是。

「琴來」權策起身大喝,早有侍女于高台之上,擺好香爐桌案,文武七弦琴。

權策淨手拾階而上,獨坐高台,冬日朔風凜凜,吹拂他頭帶飄舞,鬢邊發絲揚起,遮蔽半邊臉頰,臉上神情縹緲,有追憶,也有哀戚,卻獨獨沒有阿史那元鎮期待的驚惶不安。

來此地已有五年,日日憋悶,難開心顏,且小小放縱,也好。

「錚……」琴弦波動,其聲雄渾豪闊,卻又有發自骨子里的悲涼。

「恩恩怨怨,失失得得,奈何陰差陽錯」

權策開口,聲調厚重沉穩,頗為動人,只是這曲調詞格,卻是凌亂,聞所未聞。

阿史那將軍痴痴凝望,眾人紛紛喝彩歡呼,翰墨精深的李嶠嘴角飄起一抹怪異的笑意,謝瑤環滿面不解。

「長纓在手,揮矛自刺我得清醒,長纓在手,不覺清淚悄然滑落」

權策瘋狂般撫弄琴弦,聲調漸漸激昂慷慨,眉尖臉上,苦澀濃濃,動人衷腸,四下里沉寂一片,只听他一人如泣如訴。

「來來去去,怎會隨心,成敗誰敢斷定……前路漫漫,有情無意冷月苦酒」

詞曲之悲,動人心魄,謝瑤環不忍卒听,避出門外,卻見此地四周,早已人山人海,阿史那將軍忍耐不得,蹂身而上,撲到權策背上,緊緊擁住他,臉頰一蹭,權策的月白錦衣為之浸濕,座中文武眾人,同掬一捧男兒淚。

「英雄笑問誰是我」

一曲終了,權策雙目精光湛湛,啞聲下令,「拓跋,你領所部,自涿州出關,去草原會會孫萬榮」

眾人如夢初醒,拓跋司余單膝跪地領命,自窗戶一躍而下,馬蹄如雷,飛快遠去。

阿史那元鎮連飲三盞烈酒,擦去面上水漬,帶上一步三回頭的阿史那將軍,告辭而去。

權策心機縝密,有恃無恐,戰局大變,且觀望幾日,若雲州重兵仍舊不動,定是無機可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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