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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松漠有雨(十六)

契丹新城。

李盡忠高昂著頭,一步一頓走下地牢,四周密閉冷寂,只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回響,這里是關押俘虜的地方。

大周兵馬六萬余,本還是掃除落葉的秋風,一轉眼成了甕中之鱉,民居、高牆、小巷、河流,四面八方,盡是些不起眼的地方,一塊門板後,一扇窗戶前,一個店家招子上,一只草垛下,到處都藏滿了殺神一樣的契丹勇士,他們以逸待勞,眼中裝滿了仇恨,揮刀張弓,利落無比,無情地撲殺自相踐踏,亂成一團的大周兵馬。

在這座史無前例的巨大埋伏圈里,契丹集結了幾乎全部的精銳,從清晨殺到黃昏,嘶喊聲和慘叫聲漸漸小了,在這時,傳令的契丹騎兵策馬而來,「抓些俘虜舌頭,當官兒的不殺」

三萬騎兵,三萬精銳步卒,兵馬總數六萬人,蘇仁師記得很清楚,他帶了這麼多人出來,跟他一起進入地牢的俘虜,卻不到五千人,契丹人蠻夷不開化,不懂得上下尊卑有別,將他和普通的俘虜一樣,丟進擁擠的地牢里,與部下的小兵們摞在一起,想要喘一口沒有異味兒的空氣,都是不可能的。

關押數日下來,蘇仁師覺得自己像是一堆惡臭的爛肉,生不如死。

「蘇大總管是嗎?久違了」李盡忠走到他面前,拍打了一上的狐皮大氅,以錦帕掩住口鼻,說話甕聲甕氣,「我認得你,昔日李旦小兒見我,有你隨同在側,還教了本大汗一些規矩,深情厚誼,銘記在心」

蘇仁師閉著眼仰起頭,嘴角溢出一絲冷笑,眉頭卻不經意地蹙緊了一些,正旦大饗的時候,武後令皇嗣和權策分頭接見外藩,皇嗣搶先見了些強藩,就有契丹李盡忠,他爭取了個警備的差事為皇嗣效力,趁著李盡忠行禮的機會,很是挑了一些岔子,若不是李盡忠提起,他已經記不起來此事,這廝卻是記仇得很,性命大事,怕有些不妙了。

李盡忠一直緊緊盯著他的動作,見他蹙眉,得意的笑了,不想死?這就很好,擺擺手,「左右,這里人多擁擠,非待客之道,若蘇大總管挑理,本大汗可給你們求不到情面」

契丹的勇士當即上前,從密密麻麻針插不進的人叢中揪了幾個人出來,按倒在地,抽出腰刀,「噗嗤」「 嚓」,令人牙磣的聲音響起,地面上人頭滾動,滿腔鮮血噴出數丈遠,濺在旁邊囚牢里的人身上,滿頭滿臉,熱乎乎的,卻令人骨子里發涼。

「唰」的一聲,一道血箭斜斜的糊在蘇仁師臉上,他劇烈哆嗦了一下,猛地擺了下頭,又抬手捂住脖頸,腮幫子都在不規則的抽搐。

「呵呵」李盡忠輕笑一聲。

听在蘇仁師耳中,不啻平地驚雷,有一瞬間,他腦中一閃念,極想當場自戕,血濺五步,向契丹蠻夷展示大周將領寧死不屈,可惜他沒有蓄起足夠的勇氣,只是底氣不足的偏過臉,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擰巴。

「蘇大總管莫要驚慌,你乃是貴客,本大汗奉若上賓還來不及,又怎會傷了你?」李盡忠又是微妙一笑,親自打開牢門,將泥胎木塑一般的蘇仁師攙扶了出來,將他帶出了地牢,一路絮絮叨叨,「不管是中原漢人,還是契丹人,只要是人,便沒有人是想死的,中原有句話叫人同此心,大總管乃是體面人,本大汗自不會慢待,來,且隨我到柳城,見見我契丹的風物,權當是游玩了,哈哈哈」

听著李盡忠破鑼一樣的笑聲,蘇仁師心頭警醒,他一介戰俘,哪里還有體面?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李盡忠怕是要利用自己,定不能為他所趁。

盡管心頭明白,腿腳卻並不听話,憑著一股本能,踉踉蹌蹌跟著李盡忠往前走,他厭惡地牢,厭惡惡臭,厭惡窒息瀕死的感覺。

乍出地牢,明亮的陽光逼人而來,光譜中閃現出張玄遇的粗豪面孔,須發俱張,並指如刀指著他,絡腮胡的大嘴不停開合,似乎在叱罵什麼。

蘇仁師胸中羞愧自責不停翻滾,令他無地自容,到最後,反倒是濃濃的怨恨佔據了上風,忍不住破口罵了出來,「求死何其簡易,求生何其艱難,你背了忠義之名赴死,卻留我在不忠不義之中苟活求生,你我,到底是誰負了誰?是你,是你,你負了我」

蘇仁師瘋了一般,跳著腳,指著燦爛的太陽大罵,聲嘶力竭。

「莫動」李盡忠雙手環胸,豎起一根中指,制止了身邊的護衛上前,且由他撒野,若他能自己說服了自己,還省了一番口舌功夫。

蘇仁師吆喝了許久,終于雙膝跪倒在地,無力地喃喃自語,「你既救下我,且讓我活,且讓我活」

說完,終是忍耐不住,伏地嗚嗚大哭,雙手捶打地面,肉碎如泥。

李盡忠身後,有個千夫長,伏鐵石,他在新城圍攻戰中,殺傷無數,立下大功,升了一級,只不過,升的是名頭,下屬地兵馬仍是那些,還戰損了十幾人,他曾親眼看著一員威猛的將軍,為眼前之人萬箭穿心而死,而眼前的人為了求生,似乎要落入大汗的算計中,做叛逆的事。

蘇仁師的卑微掙扎,窮形盡相,盡管丑陋難看,在伏鐵石眼中,卻是相反的,若不是廉恥之心尚存,也不會逼迫自己到如此地步,真的有不同的人,不同的將軍,做著與契丹人截然不同,又暖人心扉的事情。

伏鐵石看向身前自稱大汗的酋長,李盡忠,听聞中原的皇族姓李,喜歡賜人李姓,單是這一點,便很是不同,大汗將堆積如山的珍奇財寶囤積在新城,卻絕不會滿足,只有搶掠旁人的,哪里會分出一絲一毫與人?

若有朝一日,我也能能蒙賜姓李,我要叫個什麼名號呢?

我自問行得端走得正,旁人都說我心如鐵石,就叫楷固好了。

幽州都督府,麻仁節率軍收復了這座府邸,他進來看了看,搖頭而出,破爛的不成樣子,住這里,還不如住在軍帳之中。

「將此地留給難民居住,我等從戎,不可耽于享樂,城外駐扎」麻仁節下了一道冠冕堂皇的命令,便甩手離去,他不是文職親民官,犯不著多手多腳。

「總管,蘇大總管有軍報傳下,您且看看」燕匪石呈上一份公文札子。

「哼哼,不外乎報捷邀功,他還能有什麼正經軍令不成?」麻仁節口中不屑,還是謹慎地將札子打開,一看之下,大驚失色,「他竟攻破了新城?」

燕匪石湊過來,看了一眼,掠過前面大篇幅的報功,還真有軍令在後,「令我等急行軍前往黃獐谷設伏?」

「女乃女乃的,姓蘇的良心發現,還有什麼好說,快些整軍,揍死契丹狗娘養的」宗懷昌憋了一肚子的氣,早就按捺不住了,能去契丹老巢撒撒火,即便沒了大功,也是爽利的。

「且慢」麻仁節眯縫著眼,陰惻惻地道,「蘇仁師不是善茬,小心為妙,宗將軍,你速速派人去涿州,打探一下,後軍李多祚部,有沒有收到傳令」

宗懷昌哼唧了一陣,還是去了。

麻仁節將軍報交到燕匪石手上,「你去,讓那司戈衛士讀一遍,分析分析,蘇仁師的言外真心,是想讓我們去,還是,不想讓我們去……」

「到時候,反其道而行之」

「總管高見」燕匪石心悅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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