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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欲壑難填(下六)

春官衙門,告假已久的奉祀員外郎劉行感,今日來當值了。

他來得雄赳赳氣昂昂,參了權策一本,渾身上下通透,神清氣爽。自覺身價倍增,平素他嫌棄人多污濁,是懶得多走動的,現下卻是不同,哪里人多去哪里,邁著方步,在衙門里橫行,下巴要抬到天上去。

頗有一些衙門中人給他體面,少不得拱手恭維幾句。

「劉員外,好魄力」

「劉員外,真勇于任事之人」

「劉員外非池中之物,還請多多提攜」

……

劉行感飄飄然,然而四顧之下,卻發現不對,圍著自己的擁躉大多是青皮綠皮的芝麻官兒,還有一些穿著緇衣的胥吏差役,極是上不得台面,面露不悅,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丟下一眾捧場人士錯愕當場。

劉行感闊步走回自己的簽押房,路上發現自己原本的屬下,如今的上官奉祀郎中涂祁佑竟然未曾當值,才興奮了一瞬,又驀地想起,這個時間是辰時才過一點,正是朝會的時候,只有自己這種六七品及以下的事務佐貳官才閑的蛋疼在衙門里晃蕩。

「哼」一股濃重的羞臊之意襲上心頭,劉行感耀武揚威的得意勁頭兒消散了大半,大袖一拂,快步回到簽押房將門窗關好。

才坐定沒多久,听到外間一陣喧嚷,劉行感小心地將窗戶翕開一個縫隙,側耳傾听,隱隱約約听到門外的差役給春官侍郎曹驪請安的聲音。

散朝了?劉行感顧不得確認時辰,一趟子沖出去,挺胸抬頭,在去往尚書、侍郎簽押房必經的回廊上踱著步子。

身邊一陣風拂過,劉行感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寒暄贊揚,曹驪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曹侍郎,貴人事忙啊,卻不知做個任人擺布的傀儡,有何值得傲慢得意之處」劉行感忍耐不得,出言譏諷。

曹驪充耳不聞,依舊直直的往前行去,腳底下深一腳淺一腳,似是掉了魂兒。

劉行感蹙了蹙眉,暗道晦氣,大清早的,踫上個行尸走肉,他倒也不急著回簽押房,既是已經散朝,春官衙門的郎中、侍郎和尚書,都要回衙門來,便背著手在回廊里慢條斯理散步,等著他們送上門來。

這一等,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等來的,不只是春官衙門的中高層朝官,還有秋官尚書狄仁杰,劉行感初還有些詫異,怎地才散朝就來串門?一看他身後跟著的大群官差,頓時按下了心思,往邊兒上躲了躲,指不定是誰要倒霉。

春官尚書是納言武攸寧兼任,他卻也不拿大,揮手令屬官帶路,客客氣氣引著狄仁杰同行,方向正是曹驪的簽押房,面上頗有些唏噓之色。

熱情圍觀是天性,兩位尚書又無意驅逐,曹驪簽押房四周便圍了大群看熱鬧的,劉行感也不例外,一邊矜持著獨立一旁,一邊朝內里不停地偷瞄。

唯有一人例外,正是奉祀郎中涂祁佑,他步履從容,目不斜視,越過人群,直接往自己的簽押房行去,頗有一番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氣派,得了不少人喝彩。

劉行感心中很是不忿,耳邊听得有人嘀咕,說曹驪在朝會上遭了涂祁佑彈劾,中途退出大殿,回衙門听候發落。

「涂祁佑一向是儒生自居,何時也研究起了道家的讖緯八卦?」

「不研究又怎能行?不將曹侍郎扳倒,他又如何爬的上去,背後捅刀,哼,小人」

「也不能這麼說,涂祁佑彈劾的罪狀,曹侍郎卻是犯下了,明知自己生肖屬龍,卻還要主持中元節慶,大大犯忌」

「哎,臣不密則失身,諸位,共勉吧」

听了這些議論聲,劉行感沒有義憤填膺,也不為曹驪打抱不平,他很興奮,這是打擊報復,這是權策的打擊報復,涂祁佑是權策的門下惡犬,出手參劾揭他老底的曹驪,那自己呢?

劉行感在心中涂抹了奸佞陷害忠良的畫卷,堪稱風起雲涌,波瀾壯闊,自己也將作為忠良之一,與奸佞以命相搏,名垂青史,以自己的分量,涂祁佑還不夠資格彈劾,怕要宰相蘇味道,或者陛邊的親信上官婉兒這等級別的出手,才勉強匹配。

「啊……狄尚書,曹侍郎,畏罪自縊了」叫門久久不開,官差撞開門進入,不由得驚叫出聲,卻見曹驪官服齊整,懸掛在簽押房梁上,搖搖晃晃,臉色青紫,舌頭垂出來老長,已經沒了聲息。

狄仁杰嘆息一聲,沖武攸寧拱拱手,「我且回宮復命,此地情事,便有勞武納言料理了」

武攸寧自然無話,看了曹驪死狀良久,眼前飄著一張帖子,是不爭氣的弟弟定王武攸暨的,他怒意未消,簡單看了之後,扔到紙簍,不欲搭理,如今看來,還須好生思量。

「收殮,通知他家人,速速領走,這間簽押房封了,另建個簽押房,供新任侍郎使用」

早有差役應命操持,穩穩站著不動的,都是品級高些的,他們在琢磨,武納言言之鑿鑿,莫非新任侍郎早已內定?陰謀的氣息濃濃吹來,眾人齊刷刷打了個冷噤。

劉行感不在其中,他早已看透,權策,且放馬過來。

他熱血沸騰,完全坐不住,衙門中亂糟糟的,也無人再來吹捧,無趣之極,到涂祁佑面前打了個逛,告假半日,涂祁佑倒是未曾留難,爽快同意了,還親切地建議他走重玄門。

劉行感皮笑肉不笑應下,滿腔英雄豪情加持,重玄門便是行刑之地,又能如何?昂昂然前去,卻見重玄門正在行刑,監刑的正是曾在這里被打的宰相李昭德。

挨打的人,是奉宸衛中郎將王嵩,朝會上,他也遭了彈劾,侍御史葛繪彈劾王嵩私藏錦緞,罔顧法度,罪犯欺君,王嵩當廷反駁,堅稱自己無罪,願與葛繪對質。

李昭德主動請纓處置此事,調派洛陽府衙官差搜檢王嵩府邸,果不其然,發現錦緞數千匹,都是新式花樣,罪證確鑿,王嵩百口莫辯。

李昭德將王嵩押解至重玄門,處置倒也不失公允,下令杖責五十。

報復,這又是報復,劉行感冷哼一聲,露出譏誚的笑容,與大群圍觀的官員百姓站在一起,不信打能打出甚花活兒來。

五十棍子打完,王嵩氣若游絲,他的家人正要上前將他接下,李昭德卻嚴詞拒絕,令左右將行刑的兩個差役拿下,斥責他們未曾認真行刑,另招了兩個差役,重新打過。

如此再三,李昭德以極其兒戲的方式,將王嵩活活杖斃在重玄門,四下為之寂寂然。

他面目冷硬,揮手令王嵩家人收尸,仿佛沒事兒人一般,上了馬車,從容回府。

車簾放下,遮住了鷹隼一樣的目光,李昭德是故意的,故意摻和到權策布下的局中,以這種強悍依舊的方式,給他拉了十萬伏特的仇恨,宣告自己的強勢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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