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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神宮之火(下五)

宮中宿衛,體面是體面,也有難言之苦,每逢佳節,便要尷尬一遭。

在節日里當差值守,是個苦差事,即便東都千牛衛軍紀森嚴,抱怨牢騷的也很是不少,權策的值守排班是侯思止親自關照過的,都排在上午,兩個時辰便下值,自然不會有這等煩惱。

他懷著滿腔惻隱之心,與一位急得跳腳的同袍換了班,當然不是正月十五的,他要是敢在今夜當班,怕是要被家里人念叨死,換的是明日的,正月十六,從白日上午換到了夜里,那位同袍據說要在正月十六夜里相看未婚妻子,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不少同袍對此嗤之以鼻,大街上的姑娘都可能是未婚妻子,隨時想起,隨時去看便是了,何必定要在十六夜里相看,將那人取笑得滿臉通紅。

權策信了,慨然應允,倒是頗博得些仗義名聲。

正月十五日夜,元宵佳節,洛河天津橋,天上圓月幽幽,地上燈光璀璨。

橋上有各式各樣的活物形態的花燈,不規則的點綴在橋欄和橋面上,栩栩如生,洛河上,漂流者數百朵睡蓮宮燈,隨流水四處游蕩,頗是寫意絢爛,最是別致的,還是半空中漂浮著的圓形彩燈,據說內里點著紅色的蠟燭,價格極是昂貴。

因武後要駕臨,洛陽府衙的官差將天津橋四周劃成了好些區域,以差役作人牆,相互隔離開來,王公勛戚,高官顯貴,自然是離橋頭最近的,各級官員稍遠一些,本地士紳大族次之,真正留給普通百姓的活動區域,已經遠在百丈開外,怕是踩著高蹺也見不到武後的尊容。

義陽公主府憑借著兩個公主,分到了一塊視野比較開闊的地段,四個坐榻席位,一方小幾,上面放著些茶水點心,極是簡陋,再看隔壁高安公主府的,只有兩個坐榻席位,連小幾都沒有,高安公主並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帶著權竺和權籮指點著花燈,同來的王勖卻是不然,一點沒有過節的歡喜勁兒,眼楮直勾勾盯著折轉彎的上首,那里是太平公主府的席位,三面格擋,像是個豪華精致的包廂。

除了太平公主,武氏宗親王公的席位,也都軒朗敞闊,陳設布局處處匠心,王勖的臉上陰郁無比,幾乎能擠出黑水來。

權策無聲嘆息,後背被輕輕撫模了一下,回首看,是母親義陽公主,只見她淡然一笑,指了指隨風飄到岸邊的彩燈,「大郎,這鬼主意,是你想出來的?」

權策笑了,點點頭,轉過身陪她坐下,開始獻寶,「母親,這種彩燈里的蠟燭,都是特制,熱氣不多,若是用好一些的蠟燭,這彩燈可以一直往上飛,飛到天上去,若是您有什麼心願,可以讓彩燈為您傳話給上蒼,定能如願達成」

義陽公主只是看著他,並沒有說話,與其將心願寄托在彩燈上,還不如寄托給兒子。

「真有這等好物事,大郎是否也該孝敬孝敬姨母?」太平公主清冷的聲音傳來,此間及周圍笑鬧聲頓止,她身邊從人如雲,各個相關衙門口,都有佐貳官陪侍,端的威儀不凡。

「臣權策見過太平公主殿下」權策躬身行禮,眾人也都跟著站立起來,長幼有序,義陽公主和高安公主都比她年長,即便她地位尊崇,行禮卻是要不得的。

太平公主眉頭一掀,鳳目含煞,強自按捺住,微微垂首道,「諸位有禮了,權策,你隨本宮來」

袍袖一拂,帶著眾多從人徑自離去。

權策安撫了母親,跟親人們小別,追隨在太平公主身後。

「權策,本宮待你如何?」太平公主止住從人,自顧自沿著河堤行走,所到之處,自有差役清出一條步道,令她從容步行,兩邊的百姓雀躍著圍觀這位天之驕女。

「殿下對臣關愛備至,臣銘感五內」權策小心應對。

太平公主嘴角微挑,輕哼了一聲,「男人的話,本宮不信……走吧,母皇就要來了」

權策躬身領命,遙遙看了義陽公主府的席位,不無遺憾,與經營權勢相比,有時候他更期待與家人團聚在一起的日子。

武後身邊王侯將相雲集,權策的身份,只能站在邊邊角角的地方,默然做陪襯。

元宵節的與民同樂,先是華麗麗的宮廷歌舞,再是民間百戲表演,隨後宮中賜下錢帛宮餅,分散到百姓手中,武後走到天津橋中央,舉杯與群臣共飲,接受臣民恭賀朝拜。

將到尾聲之時,洛水河中波瀾涌起,如同涌出甘泉一般,汩汩冒泡,出現的是一尊金色的蓮花台,一副血紅色的佛陀畫像在其中躍然而起,高達兩百余尺,在蓮花台上徐徐四面旋轉,令四周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其後,蓮花台馮虛御風,緩緩向天津橋飛來,穩穩落在武後面前。

權策側耳傾听,「嘩啦啦」的水聲和鐵鏈聲不時響起,這水下也不曉得有多少人,在為這個神跡貢獻艱苦的人力。

「皇上萬歲,皇上萬歲」百姓並不曉得這其中關竅,這一幕比起宮廷舞蹈和吃食,更令他們興奮,山呼聲如同排山倒海,洛水的河水為之生波。

武後高高舉起雙手,如同暗夜里的皎皎日輪,獨一無二,光耀四方。

「權策,你素有捷才,觀瞻此情此景,可有一二言語,可為朕助興」武後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矗立橋頭,天地一人。

權策躬身上前,弓著腰背,努力不要引人注目,「臣不聞傾城拜賀之聲,只見陛下駐足之地巍峨萬丈,故而有一句殘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朕身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武後仰天大笑,豪邁笑聲傳出老遠,百姓只見帝王恣意,群臣卻听得清楚,就算倔強如王勖,也不得不為之俯首。

笑罷,武後上前賞玩佛像,薛懷義在側,趁機說道,「陛下,這是臣刺破膝蓋,以鮮血涂抹而成」

武後面上只是笑了一笑,眼中頗有嘉許之色,轉眼見蓮花台上有幾條水藻,眉頭微蹙,另一側沈南繆快步上前,伸手拂拭,微微不慎,被鋒利的金屬架子刺破了手指,鮮血濺在了佛像上。

沈南繆立刻跪拜請罪,嘴角卻露出陰險的笑意。

佛像上,人血與佛像涇渭分明,一邊鮮亮凝聚,一邊暗紅流散,對比卓然。

武後眼中閃過一絲凌厲,旋即隱去不見,擺手令沈南繆起來,幽幽嘆了口氣,眼楮掃到薛懷義身上,說不出的復雜滋味。

「鄂國公有心了,擺駕回宮」聲音不冷不熱,卻疏離于千里之外。

薛懷義渾身發冷。

沈南繆打他身邊走過,輕笑了一聲,聲音細細,听在他耳朵里,卻如洪鐘大呂。

他眼前一黑,只覺得漫天遍野都飛舞著嘲諷和恥笑的眼神。

使勁兒甩甩頭,他轉身看向權策。

權策也在看他,沖他搖搖頭,滿眼嘆息無力,很是費解,往他的方向邁了一小步,戛然而止,轉而去跟家人匯合,抱起權籮,在清脆的童音中,漸行漸遠。

薛懷義踉蹌了幾步,靠在了橋墩上,踢翻一個睡蓮燈,火苗點燃了他的袈裟,他猛地將袈裟月兌下,掄圓了在地上摔打,火苗已經熄滅,他還是摔打個不停,口中嘶吼,猶如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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