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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四時悲歌(下)

權策並沒有在外地,事實上,他連洛陽都沒出,一直在洛陽周邊的山丘和古剎之間踅模,反復比對著三清道君和三生三世佛的道場,口中念念有詞,頗為認真,他的身邊,帶著梅花內衛高層人物,還有個局外人,薛崇胤。

這孩子看了劍南燒春的釀造工藝,又看了化妝土的燒瓷工藝,試著吹了幾下陶笛,對權策驚為天人,徹底服了氣,跟母親太平公主打了招呼,便翹了家,像個尾巴一樣緊跟在權策身邊,他並沒有權策那麼多心思,只當表兄是在游山玩水。

眼前這個所在,名為郁山,就在洛陽西北城郭之側,海拔不高,僅有數百米,山上風景很特別,並無松柏竹子,也沒有花花草草,盡是些落葉喬木,夏日有綠樹濃陰,雖然單調一些,還能忍受,每到秋冬季節,便是落木蕭蕭,四處干枯,滿目淒苦。

也因此,郁山不名于世,非但沒有文人騷客觀景,連四下里的百姓也鮮少來此。

山上有一處道觀,名為郁蒼觀,本來的規制極其浩大,幾乎包下了整個山頭兒,後因故終止,只有一個大殿修成,故而敗落,只有一耳聾駝背的老道士在此留守,那修成的大殿用料考究,即便年久未修,依然難掩其恢弘之氣。

「咦,這個地方,與湛露殿有些相像」薛崇胤有些懶神無氣,提不起精神來,連續逛了大半個月,再好的風景園林,也都索然無味,「表兄,我們何時回城中?」

「崇胤莫急,當就在這兩日了,我們與此地有緣,這道長又可憐,便令人灑掃一番,聊表心意」權策嘴角翹起,悠然說笑,「崇胤已是大人,該獨立行事,就交給你如何?」

薛崇胤眼楮發亮,他長到9歲,還從未獨立做個什麼,「表兄放心,我定能做得毫無差池」

待他興沖沖離去,權策找了個臨崖的山石踞坐,口中念叨,「湛露殿吶,好地方」

湛露殿是皇家離宮宿羽宮的正殿,乃是帝後正寢。

青蛇娘子站在他側後,沉默了一會兒,沒頭沒尾地開口嘆息,「平日里不見對妻子有多體貼關愛,失去了,奪妻之恨又不共戴天,只要能報仇雪恨,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命都豁了出去,真真可笑」

權策迎著山風,閉著眼,笑了笑,「他所謂的奪妻之恨,與妻子沒幾分關系,他恨的,不過是男子自尊的底線被踐踏而已,骨子里都是佔有欲在作怪」權策將

「統領也是這樣?」青蛇娘子邁步走近,低聲詢問。

「我當然也是男子」權策呵呵而笑,「我是不是這樣,你去問芙蕖便是」

青蛇娘子無言,她奉命保護過芙蕖,自然知道那個鐘靈毓秀的女子是何等幸運,何須再問。

「統領,客人帶到了」有內衛來通稟,兩個特務頭子結束了沒有營養的對話。

蒙頭的黑布罩扯開,客人是新任洛陽司馬,名叫王祿,本是安西都護府的鎮將,受到婁師德賞識,提拔入京,轉任此職,外表孔武有力,豹頭環眼,胡子拉碴,倒頗有武將風範,將他弄來,梅花內衛很是花了一番手腳。

「我是權策」

王祿甩甩頭,適應了屋子里幽暗的光線,憨憨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躬身行禮,「見過權郎君」

作為婁師德夾帶中人,他位分雖不高,知曉的東西並不少。

「王司馬總責傅相爺的安危,辛苦了」權策也不繞圈子,說得冠冕堂皇,「神都乍為國都,捕快衙役增補不及,維護治安已屬不易,又要分心保護要人安危,難免力有不逮,我有意派人協助,王司馬安排一下,將傅相爺的安危交予他們」

「下官職責所在,不敢稱辛苦,權郎君有意襄助,下官感激不盡,唯傅相爺安危,乃陛下關注,茲事體大,這……」王祿的心思,並不像長相那樣粗豪。

「責任有我承擔」大老粗動心眼兒,權策感覺頗為好笑。

「依照程序,下官怕要,請示稟報上官,這,可便宜?」王祿松了口大氣,試探著問道。

權策笑出聲來,溫煦地看著他,「你盡可自便,如今天寒地凍,兒郎們夜間辦差,實在艱辛,心中總不落忍」

輕聲細語,卻血腥味兒四溢,王祿只覺得比戰場還要凶險,一個激靈站直,「不敢,不敢」

權策拍拍他的肩頭,轉身望向窗外,可見到郁蒼觀正殿飛檐的一角。

「表兄,我灑掃好了」外頭傳來薛崇胤興奮地呼喊聲,驚得枯枝上的老鴰撲稜稜飛走。

權策信步出門,屋檐窄小,一角冬日暖陽投射下來,照亮了他的一邊眼楮,王祿看了一眼,便迅疾低下頭,默默拿定了主意,這件事情,除了自己的恩主婁師德,他誰都不說。

深夜,萬籟俱寂,傅游藝顛鸞倒鳳之後,渾身舒坦,早早進入黑甜夢鄉。

突然間,手指尖針扎一樣劇痛了一下,將他驚醒,山風呼號,冰冷刺骨,身上衣冠齊整,寬袍大袖,腳下踩著官靴,閉著眼楮狠狠晃了晃頭,茫然四顧,卻見四下盡是枯枝敗葉,有白色的煙霧忽遠忽近,繚繞不停。

「真君,還不歸位?」一聲渺遠的召喚,從虛空之中傳來。

傅游藝四下找尋,卻並不見人影,順著聲音一步步往前,來到一處大殿,橫額華美,借著幽暗的燈光,可隱隱看清,上書「湛露殿」。

傅游藝頓時止步。

「真君,還不歸位」聲音幽幽急切。

傅游藝低頭一看,卻見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金色團龍袍,大驚失色,手忙腳亂要月兌衣,卻是找不到盤扣,也找不見衣結,怎麼也無法月兌下。

「真君乃天命之人,速速歸位」

傅游藝又驚又喜,邁步進了殿門,登上正寢御座,居高臨下而坐,大殿中頓時黑煙四起,傅游藝正待開口喚人,只覺腦後一陣劇痛,人事不知。

「主人,主人醒來,主人可是夢魘了」

傅游藝睜開眼,迷糊間認出是自己的貼身管事傅六兒,模了模後腦勺,模到個鼓起的大包,不驚反喜,「爺做了個夢,夢見我身著龍袍登上了湛露殿,真真的,他們說我是天命……」

說到一半,傅游藝清醒過來,戛然而止,扭頭看了傅六兒一眼,卻見他正一手攙扶自己,一手擰干棉帕,顯然並沒有仔細听。

「咳咳,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傅游藝接過棉帕,在臉上抹了幾遭,便趕人下去。

傅六兒哎了一聲,退了下去,抬腳邁出門檻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手忙腳亂穩住身形,轉過門廊,再也顧不得,拔腿就朝外飛奔。

「狗奴才,毛手毛腳」傅游藝咒罵了一句,任由兩個侍女為他穿衣,猛地驚覺不對,全身汗毛炸起,「賤奴膽敢背主,來人,速速將傅六兒拿了回來」

卻是為時已晚,傅家的護院一路追捕傅六兒,直到太初宮重光門口。

「我要出首,我要出首,傅游藝謀反」傅六兒一邊朝著宮門沖去,口中大呼。

宮門守衛將他拿下,傅家護院稱是自家逃奴,犯了失心瘋,要宮門守衛交還。

听說是傅游藝的家人,宮門守衛也不敢得罪,商量片刻,便要將人交了出來。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目標飄忽,大家以為要射傅六兒,他卻一箭封喉,當場射死一個宮門守衛,熱血濺了傅六兒滿頭滿臉,嚇破了膽,嘶聲叫喊,「來人吶,殺人了」

宮門守衛大亂,宮中涌出大批各衛軍士,協力追捕凶徒,那凶徒卻是個死士,一路狂奔,徑直跳入洛河,不見了蹤跡。

事態鬧大,傅六兒被層層遞解,傅游藝夢登湛露殿的消息傳遍宮闈。

卯時,群臣列班候朝,傅游藝被御史台官差,當眾剝去官帽官袍,只著里衣,拘捕入獄。

任它再怎麼開明,怎麼強盛,封建王朝仍舊是封建王朝,有著可笑的政治邏輯,作惡多端,爭權奪利,貪污受賄,肆虐黎民,不足論,唯獨皇權,踫一個手指頭,便再無翻身可能。

傅游藝是一個官場傳奇,人稱四時仕宦,一年之內,官袍自青而綠,自綠而朱,自朱而紫,恰如一年四季,而今喧囂散去,換得的,一曲悲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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