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竇嬰,劉勝並沒有再做過多的感慨。
哪怕這位外戚是故大將軍、太子太傅,是竇氏外戚,乃至于有漢以來,漢家最優秀的外戚之一,也同樣如此。
——那封詔書,劉勝能大致確定是先帝所留。
但很可惜︰沒有備份。
既然沒有備份在石渠閣和相府,那就是母庸置疑的矯詔。
劉勝不知道老爹劉啟為什麼這麼做。
不知道老爹劉啟,要給竇嬰留下這麼一封具有催命效果的遺詔。
劉勝知道的是︰只要自己沒那個心思,竇嬰這一聲,已經再也沒有重新起復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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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召臣等前來,所為何事?」
天子勝新元二年,春正月,未央宮宣室殿。
本是平平無奇的一天,卻因為劉勝的一聲招呼,便讓朝中公卿重臣齊聚于此,為這個再正常不過的日子,增添了一種不一樣的氛圍。
——嚴肅。
當這樣的非正式場合,讓如此之多的高官重臣聚集時,氛圍只會朝著愈發嚴肅的方向發展。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次集合,很可能是為了解決一件非常巨大,甚至大到足以改變文明進程的大事••••••
「考舉。」
劉勝沒有多繞彎子,而是在人到齊之後的第一時間,便將議題直接擺上了台面。
而在劉勝甩出這個一體之後,到場的公卿重臣們,則懷著各樣的心緒、帶著各異的神情變化,于殿室兩側的席位間皺眉思慮起來。
丞相桃侯劉舍明顯沒什麼壓力,只稍思慮片刻,便大致明白了劉勝的意圖。
——去年的考舉,是在春天,匈奴人叩邊馳掠之後,秋天的馬邑戰役之前進行。
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岔子,但不得不提的是︰這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考舉的風頭,無疑是被馬邑戰役搶了個一干二淨。
以至于如今的長安,街頭巷尾都還不時有人在說︰讀書有個屁用?
幾代人積攢下來的財富,走通了不知多少門道、人脈,好不容易供出來一個讀書人,參加考舉經受層層篩選,最後出來也不過是個二百石的小吏起步;
再看看軍隊?
只要膽子大,隨便砍下來幾顆首級,那就是實打實的錢糧布帛,加官進爵。
而且相較于‘讀書參加考舉高中’,顯然還是‘習武參軍斬將奪旗’,說出去要來的更有面子,也更能為自家帶來社會地位。
而這樣的問題,無疑是劉勝所不能接受的。
早在確定考舉——確定華夏歷史上第一次的考舉的時間,是在去年春天之後、秋天之前的這段時間間隔之中時,作為丞相的劉舍就曾對此表達過疑慮。
劉舍告訴劉勝︰將考舉安排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間節點,會不會讓天下的文人覺得自己被輕視,同時又讓武人覺得自己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而劉勝的回答是︰復國者,文盛則吏治清明,武強則民生安樂,二者缺一不可;
武強而文弱,是為窮兵黷武,文盛而武微,則謂民強國弱。
說白了,就是文武兩條腿,劉勝那條也不放棄,甚至不希望漢家是文武不均衡的坡腳政權。
于是,華夏歷史上,甚至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考舉,便在劉勝的堅持下,于劉勝新元元年進行,並最終得出了結果。
而現在,馬邑戰役已經結束,天子勝加冠親政在即,既然重提了考舉,那自然不會是閑著沒事,想要听朝中重臣對上次考舉的意見。
準確的說,劉勝是想讓眾人通過上次的考舉總結經驗教訓,並以此為基礎,為下一次的考舉做準備。
而‘下一次’考舉,或許也就意味著幾年之後,考舉取仕,將成為漢家習以為常的慣例••••••
「丞相桃侯臣劉舍,稟奏陛下。」
「考舉,是國朝取材納士的大策,更是天下文人士大夫一展宏圖的正道。」
「故臣認為,凡是關于考舉的事,都應當慎之又慎,盡量做到面面俱到,以免節外生枝。」
「——臣的父親曾告訴臣,說太祖高皇帝曾這樣說過︰這天底下麻煩事兒最多的,一個是身懷六甲的女人,一個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再有,便是自命不凡的儒生。」
「雖然考舉取士,並不全是在儒生當中取,但在臣看來,當也是相差無多的••••••」
听聞劉舍這一番半帶嚴肅,半帶戲謔的調侃,劉勝只含笑點了點頭。
而殿內原本莊嚴肅穆的氛圍,也隨著劉舍這恰合時宜的玩笑而輕松了起來。
文人事兒多?
或許吧。
至少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君子六藝還是禮、樂、射、御、書、數,而非琴、棋、書、畫、詩、酒的時代,文人和武人的分界線,其實還沒有那麼明顯。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其實都並不會專門去說自己的文人或者武人。
這個時代的‘文人’,往往指的是那些憑文學才能入仕為官的人,而‘武人’則指那些因武勛而得以顯貴的人。
但無論是憑文才做官,還是憑武勛顯貴,大多數人也都不會丟下自己不擅長的另一方面。
——武人顯貴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認字,隨後就是讀書充實自己,以免自己的顯貴是曇花一現,後世子孫只能在自己的歌功勞簿上坐吃山空;
而文人為官之後,也同樣會心心念念于找個機會到軍中歷練一番,以補全履歷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從軍經歷,以及至少拿得出手的武勛。
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在後世是專門用來夸贊那些文武雙全,百年難得一出的大賢;
但在這個時代,確實絕大多數掌權者的常態,以及每一個有抱負者的追求。
只不過,劉舍說的也不算全無道理。
文人,至少是那些目前還自詡為‘文士’,想要通過考舉來踏入宦海的人,大都還是沒有太多人生經歷,只具備一定程度的文學素養,甚至都未必有穩定價值觀、世界觀的年輕人,愣頭青。
而這樣一個群體,想要讓這樣一個群體為國家出力,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劉勝,自然需要盡量的照顧到這個群體的情緒。
正如後世新時代的年輕人們所常說的那樣︰我寒窗苦讀十幾年,可以賺不到大錢,可以做不成大官、成不了大富豪,但我至少需要時代的尊重。
「丞相所言有理。」
「只是考舉之事,並非是像國朝大策那樣,只需要給個大致方向,就能將剩下的事交給下面的郡縣地方官吏去辦的。」
「關于考舉,一切事都需要考慮的十分具體、詳盡。」
「尤其是在有過一次考舉之後,就更要查漏補缺,以免上次考舉時出現的問題,會在下一次考舉再次發生。」
有了這句話,劉勝便算是向在場眾人表明了心跡︰考舉,並非是劉勝心血來潮,而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方推出的大政。
而且這個大政,必然會在肉眼可見的將來,細水長流的成為漢家取材納士的重要手段——哪怕不是唯一手段,也必定會是主要手段。
而在劉勝這樣的表態之後,其余幾位重臣,也開始以各自的權責為出發點,向劉勝描述起了自己對考舉的看法。
「在過去,我漢家取士,仍是以察舉為主、貲舉為輔。」
「只是察舉對被舉薦人的要求太高——要求被舉薦人在至少周遭五郡享有盛名,並得到二千石及以上官員的保舉。」
「且不論這有多麼難做到、做到的人有多麼稀少,單就是二千石保舉這一樁,就讓國朝取士一事難上加難••••••」
相較于劉舍過于宏觀的一句‘我們要謹小慎微,多照顧讀書人的情緒’,田叔提出的問題無疑就具體的多。
察舉,說白了,就是舉薦制。
而且不同于後世人印象中的︰某位重臣去找皇帝聊天,隨口提起一句‘某某某還行,我瞧著可以培養一下’,皇帝就任命此人所不同——察舉制在如今的漢室,是非常健全的制度。
就如田叔方才所言︰察舉的第一步,是受舉薦者的名聲。
理論上的‘賢名傳遍周遭五郡’,實際上,也至少是受舉薦者家鄉所在的郡,以及大部分與該郡接壤的周邊郡縣。
這一點,就不知道要刷掉多少人。
——要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還沒有點亮‘養望’的科技樹!
如果沒有機緣巧合,讓這個本身就有大才能的人名揚天下,那就只能一直等;
直到時間的積累,讓某個滿頭華發的老人‘享譽郡國’,這才算是走完了察舉的第一步,或者說是先決條件︰名聲。
而後,就是察舉至關重要的一環︰舉薦人。
根據漢室如今仍在實行的察舉制度,除了受舉薦者需要滿足‘享譽郡國’的條件之外,還要舉薦者滿足‘官職二千石及以上’的硬性要求。
在地方郡縣,二千石,基本就等同于和郡守畫等好了。
可在這里還有一個問題︰當一地郡守舉薦了某一位享譽郡國的名士之後,這個名士在官場上的所作所為,都是要和舉薦此人的地方郡守直接相關的的。
而且不是雙向相關,是單項負面相關。
即︰這個受舉薦者做的所有好事、取得的所有成績,都和舉薦者毫無關系——如果不算‘識人之明’的虛名的話。
可反過來,這個受舉薦者所犯下的所有過錯,卻都需要舉薦者負有連帶責任,甚至是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的主要責任!
與此同時,一個‘識人不明’的帽子扣過來,可就不是不痛不癢的虛名,而是事關烏紗帽的政治污點了。
這樣一來,察舉制自有漢以來實行了六十多年,卻總共都沒能為漢家帶來六十位官員,也就是可以預見得了。
——沒必要啊~
我一個好好地地方郡國兩千石,如果有抱負,我好好干還能往上升一升,入朝說不定就是九卿;
便是沒抱負,我也完全可以在任上混吃等死,只需要保證治下安穩,臨了解釋一句‘無為而治’,便能以光祿大夫之類的職務退休。
我何必呢?
我何必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名士’搭上整個政治前途,乃至于搭上整個家族的未來,去搏一個毫無意義的‘慧眼識人’的名聲呢?
何必去賭一個我除了名字什麼都不知道的所謂‘名士’,會為我這個伯樂帶來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聲,而非家破人亡的大禍呢?
「察舉制的問題,是受舉薦者很難滿足條件,而舉薦者又大都不敢保舉。」
「但優點也是很明顯的︰只要受到了舉薦,那就起碼是能治理一縣的人才。」
「——畢竟保舉官員,對地方郡縣長吏而言,是一件有很大風險,卻又沒什麼回報的事。」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郡縣不會輕易舉薦一個在任何一方面可能有缺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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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較于察舉制,陛下所推行的科舉,就是截然相反的了。」
「——不同于察舉制‘萬里挑一’,還要憑運氣才能得到舉薦︰考舉制讓每一個有志于此,且胸有韜略的文人,都得到了憑借文才入仕為官的機會。」
「但相應的,考舉選拔出來的官員,自然就沒有察舉出來的優秀。」
「其中最為關鍵的,便是德行••••••」
劉勝思慮之間,田叔也終是將自己對考舉的真實看法一股腦到處。
片刻之後,原本還氣氛輕松地宣室殿內,也隨即被一陣略顯嘈雜的交談聲所充斥。
——去年的考舉結束,才剛過去不到半年的時間。
大漢第一批從考舉走出來的士子們,也已經各自融入了自己的工作環境,開始朝著各自的目標方向前進。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很多問題,讓輿論也出現許多不大和諧的聲音••••••
「過去半年的時間里,考舉出身的官員,廷尉拿了多少人?」
任由眾人交談許久,劉勝終還是澹然發出一問,將問題拋給了廷尉趙禹。
而當趙禹欲言又止的突出一個數字之後,整個宣室殿內,遂安靜的落針可聞••••••
「稟奏陛下。」
「具體幾人,臣也並不曾詳算,只敢告訴陛下一個大致的數字。」
「——六成。」
「去年自考舉而出,為陛下任命為關中郡縣、長安有司二百石的官吏,其中至少有六成,名字都出現在了臣面前的桉籍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