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振作起來?
只能說,這只是竇太皇太後的一廂情願——甚至就連說出這句話的劉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出的這句話。
看看這些年,竇嬰都在干些什麼?
先帝年間,是持功自傲,對儲君太子策立一事橫加干涉,根本就弄不清自己的定位!
到先帝病重臥榻,又開始暗中活躍起來,擺明是想趁政權交接重新回到朝堂權利中樞。
你想回歸朝堂就想吧,偏偏還不願意向先帝低頭?
——一邊做出一副「陛下惹到我了,我很生氣」的孤傲架勢,一邊又反復行走于東宮長樂和堂邑侯府之間,純純就是既要又要。
能竇太皇太後擺明要暫時雪藏竇嬰,好磨一磨這個好佷兒的性子,竇嬰又開始像小孩子一樣置氣,就好像竇太皇太後這麼做,是多麼人神共憤,傷天害理的事。
再到當今劉勝一朝,竇嬰先是扭扭捏捏好一陣,還是不死心;
待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之後,竇嬰徹底放棄了。
整日里飲酒作樂,吟詩作賦;
而且不是獨自一人,亦或是三五成群——如今的魏其侯府,早已經成為天下文人騷客向往的天堂。
但凡是個文人,能拽上三五句讓人不明覺厲的詞賦,就都能得到魏其侯府的款待。
什麼規格的款待?
——保底一個門客的身份,一身干淨的衣服,千八百「入職獎金」,以及足夠養活一張嘴的俸錢。
這還只是最基本的待遇。
除此之外,每一個成為魏其侯府門客的人,都會在三到五個月之內,得到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魏死侯竇嬰,幾乎每天都會在府上設宴,再叫三五十門客文士吟詩作賦。
既然是酒宴,那自然少不了一些專屬于文人墨客的游戲,如對對子,亦或是即興創作之類。
這種時候,就是那些門客的表現機會了。
只要一首;
甚至都不需要一整首——只需要有那麼一句讓人驚嘆的詩賦,在合適的時間從任意一個角落傳出,那就要改變一個窮酸求生的命運了。
什麼抵足而眠,徹夜長談,亦或是金銀賞賜都還在其次——最讓這些門客們趨之若鶩的,是那好似大米般,被醉酒狀態下的竇嬰不要錢般往外撒的官職!
——自己的丞相夢,竇嬰早就已經做不下去了;
但即便如此,即便已經成為竇氏一族的棄子,竇嬰也終歸還姓竇,是曾經的大將軍、當朝魏其侯,當今竇太皇太後血濃于水的族佷。
就好比後世,人們常說:當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達到一定的程度時,很多事就已經不需要親自操心甚至過問了一樣。
只要在這樣一場酒宴當中,稱贊某個門客「文采杰出」,甚至哪怕是在醉酒的狀態,也已經足夠了。
魏其侯一句話,天底下不知有多少阿諛奉承之輩,願意上趕著捧臭腳。
就連那些原本並不打算,也並不習慣違背原則的官員,恐怕心里也會犯滴咕:這魏其侯竇嬰,怕是不大好惹啊?
別回頭為了原則,再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于是,在長安朝堂內外有意無意的縱容,自己竇嬰自己的瘋狂放飛自我下,魏其侯這三個字,已經逐漸從吳楚之亂後,讓人肅然起敬的英雄,變成了讓人五味雜陳,又不大願意提及的特殊存在。
到如今,魏其侯府門客上千,委身于竇嬰門下的門客們根本無法全部在長安尚冠禮得到安置,轉而被分散安置到了竇嬰在長安周圍的各處莊園當中。
這一日,對于魏其侯府而言,又是平平無常的一天。
——約莫百八十門客得到召喚,從長安周圍各處魏其侯莊園聚集在了尚冠禮。
而在這一天,魏其侯府一如往常的,迎來了幾位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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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好賦!」
「賞十金!」
酒宴剛開始沒多久,一名已經初呈醺態的文士,便用一篇以懷才不遇為題的賦,得到了滿堂彩。
——主要是得到了竇嬰的高度認可,從而得到了在場眾人禮貌性的喝彩。
竇嬰出手也一如既往的大方,大手一揮,就將今日這場酒宴的賞賜累計數,抬高到了七十金的高度。
七十金,什麼概念?
根據如今,長安坊間不成文的默認兌換比,雜質含量在「肉眼不可見」程度的一金,能換到整整一萬錢,而且是品相完好的五銖錢。
七十金,這便是七十萬錢。
換算成糧食,可以買到一萬四千石粟,可供一戶五口之家吃一百年,都還能剩兩千石。
折算成財產,便是七戶中產之家的全部資產。
但對竇嬰而言,錢財,如今已經只是一串數字。
有魏其侯國穩定的租稅收入,以及東宮長樂、西宮未央逢年過節時的賞賜,再加上竇氏子佷能從竇太皇太後那里得到的固定賞賜,竇嬰早就已經不需要為錢發愁了。
反正自己對社稷有功,反正自己姓竇,錢花沒了,總會有人送上門來的。
對于給門下衣服的文士門客們做散財童子,竇嬰自然是習以為常,就好似喝了口水、撓了撓背一樣澹然。
倒是一旁的兩位貴客,其中一人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幕之後,面色只微微一變,旋即就將已經伸入懷中的手,從那厚厚一摞田地、莊園、商鋪地契上松開,像個沒事人一般喝起了酒。
——眼前這一幕告訴貴客:想要求這位魏其侯辦事,最沒有價值的籌碼,或許就是財務。
甚至連空手來,都很有可能比奉上財物更容易成功、更容易得到竇嬰的幫助。
只是此刻,這位貴客也有些迷茫了。
因為除了財富,這位貴客實在想不到自己還能付出什麼,來換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膠西王相,怎看著有些郁郁寡歡?」
「是我門下的文士詩賦無趣,還是我侯府的濁酒不夠清冽?」
「又或者……」
正當那貴客皺眉思慮之際,只見竇嬰滿是灑然的在上首主位側躺下來,一手撐在頭下,另一手也不忘有節奏的拍打在自己的大腿一側。
越帶戲謔的一語,惹得貴客趕忙換上一個笑臉,卻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便被竇嬰抬起的手打斷。
原以為竇嬰這一抬手,是想要同貴客說些什麼,卻見這位魏其侯滿不在意的稍坐起身。
「都下去吧。」
「凡事今日與會者,皆賞一金。」
又是輕飄飄一句話,將今日的賞錢抬高到一百五十金開外,竇嬰便再次側躺下來,好整以暇的閉眼假寐起來。
而在那百八十文人墨客道謝退去之後,都不用竇嬰再開口,碩大的客堂之內,便響起一陣「靡靡之音」。
伴隨著曲樂,舞姬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在客堂內的幾位貴人面前,賣力的賣弄起了自己的舞姿。
——更準確的說,是賣弄起了自己的姿色。
因為一首舞曲都還沒結束,那隊舞姬中最美艷的三人,已經坐在了竇嬰和兩位貴客身邊。
竇嬰顯然是見慣了這種世面,又是自家的舞姬,早就沒有了新鮮感。
只仍側躺在上首主位,任由身上的舞姬強擠出一抹笑意,戰戰兢兢為自己斟酒。
先前那半路退縮,將懷中田宅商鋪地契藏回原味的貴客,則顯然是憂心忡忡,顧不上享受眼前這艷福,規規矩矩喝著自己的酒。
倒是那另一位貴客,好似這魏其侯府是自己家一樣,拉過那舞姬坐在自己懷中,便是毫無顧慮的一陣上下其手。
見此狀況,另一位貴客,也就是竇嬰口中的「膠西王相」不由微微一愣。
卻見竇嬰滿是玩味的挑了挑眉角,頗有些親近道:「吳楚亂平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還是這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樣。」
「真不知道這碩大的長安城,還有誰人願意做你灌夫的朋友。」
听聞竇嬰這明顯不帶絲毫惡意,反而還盡顯親密的調侃,灌夫只哈哈一陣暢笑,便繼續同那嬌羞的舞姬你農我農著;
而在灌夫身側,一直沒能弄清此人身份的田紛則當下了然,又深深看了身上的灌夫一眼。
如果說,吳楚之亂後的竇嬰,是以外戚身份得到兵權,又不辱使命才迎來了自己人生巔峰的模板,那灌夫便是吳楚之亂時,以草根身份逆襲的典範。
灌夫本姓張,字仲孺,潁川郡潁陰人。
由于其父張孟是開國元勛:潁陰侯灌嬰的家臣,方舉家改姓為灌。
想想就知道,能在潁陰侯灌嬰那樣的純武力開國元勛門下做家臣——是家臣而不是門客,灌父張孟本身也定然具備一定的武力。
而這樣身家清白,又給開國元勛做過家臣的人,自然不會被掌兵大將放過。
先孝景皇帝三年,吳楚之亂爆發,朝堂派出太尉周亞夫、大將軍竇嬰出關平判。
而灌夫,便是竇嬰在那次——那唯一一次掌兵經歷中,收獲的草根人才。
吳楚亂起,灌夫跟隨乃父灌孟,率領一千自發聚集的鄉勇從軍。
彼時,二世潁陰侯灌何任將軍,被劃入太尉周亞夫的麾下,便向周亞夫推薦灌孟為校尉。
只是當時,灌孟年紀已經很老了,灌何出于情面勉強推薦他,周亞夫也只是出于情面任用了灌孟,卻並不將灌孟視為真的麾下、將灌孟所部視為真正的軍隊。
郁郁不得志之下,灌孟每逢作戰都玩兒命死拼,經常不顧傷亡、不顧進攻難度,便一股腦攻打吳楚之叛軍固收的陣地。
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反復挑戰生理極限得灌孟,應該是因為自己的莽撞,而戰死在了吳國叛軍的亂刀之下。
按照漢家軍法的規定,父子、兄弟一同從軍參戰,當有其中一人為國捐軀,未死者便可以退下前線,護送死去親人麼靈柩回來。
但在父親死去後,灌夫卻拒絕了灌何「帶你父親的靈柩回去」的提議,轉而康慨激昂道︰「希望可以斬取吳王或者吳國將軍的首級,以祭奠我父在天之靈!」
而後,灌夫身披鎧甲,手持戈戟,將軍中與他素來有交情,又願意跟他同去的幾十個勇士聚集起來;
等到走出軍門,很多人都因恐懼而停下腳步,不敢繼續前進。
最終,只有兩個老伙計,和灌夫屬下的奴隸,攏共不過十個騎飛奔沖入吳軍陣列,一直殺到吳軍將旗之下,陣斬吳楚叛軍數十人!
見前路不通,眾人又在灌夫得帶領下飛馬返回營地,跟隨灌夫走出軍營的人全都戰死,只有灌夫一人順利回到了軍營回來。
雖順利回到大營,灌夫身上也是重創十多處,得到名貴良藥得診治,才終得以保全性命。
傷情稍有好轉,又向上官請求外戰,說自己已經了解了吳楚聯軍得作戰方式,必定可以予敵以重創!
無可奈何之下,擔心灌夫會再次擅自出營得上官,只能將此事上報太尉周亞夫。
最終,在周亞夫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耐心勸說下,灌夫才終于作罷,安心退下前線養傷。
而在叛亂得以平定之後,灌夫這個名字,也就成為了讓天下人肅然起敬的人物。
——父死子繼用在戰場上,實在是太容易讓人動容。
但從灌夫擅自出營求戰便不難看出:灌夫,其實是這個極其沒有紀律性的人。
在戰場上想一出是一出,想干嘛干嘛,完全不顧及大軍戰略,亦或是主帥的戰斗指令。
這倒也罷了——人家擅自攻打平安縣城雖然有錯,但人家有本事,人家還真就打下來了。
但當這樣一個人走下戰場,帶著無上榮耀,帶著全天下人的敬重和期盼,以軍功貴族的身份回歸到日常生活時,對無任何一個地方的百姓而言,這都會是一場災難。
這也正是今日,淮陽太守灌夫會以客人的身份,出現在老熟人、老朋友竇嬰府上得原因。
——灌夫,又又又又闖禍了……
「膠西王相遠來,車馬勞頓,卻不在府上稍歇數日,便如此急迫得登門……」
「想開始膠西王,或是王太後有什麼事,拖王相轉告我吧?」
「既然來了,王相便大可直言不諱。」
「反正我竇嬰的處境,王相已經是一目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