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那位老者——那位老兵的勸慰,並沒能讓劉勝心中的屈辱、憋悶緩解多少;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和那幾位老者以‘天子’的身份減免,劉勝也並沒有就匈奴人的問題,和他們有太過深入的交流。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天,劉勝和那幾位老者,真的聊了很多很多。
從各自的家長里短,到長安街頭的流言趣聞;
從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時的往事,再到如今,朝野內外的故人已去,滄海桑田••••••
劉勝輕松了不少。
也隱約有了些許感悟。
或許對于現在的劉勝而言,這看不見、模不著的感悟,還遠不足以將匈奴人帶來的屈辱、苦悶所驅散。
但至少這些許感悟,已經足以支撐起劉勝倔強的靈魂,從上林苑出發。
——劉勝,要回長安了。
劉勝,也到了該回長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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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些了?」
回到長安,劉勝幾乎是第一時間,便乘坐御輦來到了長樂宮。
本還想同祖母、母親見個禮,再說上一番‘我沒事,皇祖母、母後不用擔心’之類的話,好讓兩位太後安心;
只是還沒等劉勝拱起手、弓下腰,竇太後平和、溫婉的音線,便好似撫平人心中躁動的梵英般,讓劉勝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
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走到了御榻前,劉勝索性便坐,自然地將手放在了祖母竇太後朝上擺于腿間的手心。
感受到那熟悉的溫度,竇太後本就隨和、慈愛的面龐之上,也終涌上一抹安心的笑意••••••
「怪我嗎?」
「怪我這瞎老婆子,明知小九什麼都做不了,卻還是給小九‘怎麼做都可以’的許可;」
「怪我這瞎老婆子,讓小九在百官面前出爾反爾,先說了大話,之後又忍氣吞聲;」
「怪我這瞎老婆子,把小九丟到了那般無助、那般局促的境地之中••••••」
「嗯?」
听聞祖母主動提起此事,劉勝埋藏于心底的些許不滿,也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
下意識要開口否定,卻看見祖母面上滿帶著的嚴肅,劉勝思慮再三,終還是滿帶著挫敗低下頭去。
「無論如何,孫兒,都是斷不敢責怪皇祖母的。」
「父皇曾說過︰父皇百年之後,凡是朝中的大小事務,只要有不解的,就都可以從皇祖母這里得到解答。」
「此番,皇祖母這麼做,自便也有這麼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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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兒斗膽猜了猜︰皇祖母這麼做,是想讓孫兒從中悟出些什麼;」
「——因為孫兒曾听人說︰很多事,都不是老師只靠說,就可以教會學生的。」
「只有親身經歷,才可以得到刻骨銘心的教訓,尤其是親身經歷過失敗,才更容易明白其中的道理。」
「皇祖母這麼做,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又或許不是;」
「但不管是不是,孫兒,都記住了這個教訓,也從這個教訓中受益良多。」
「既如此,孫兒便是想謝皇祖母都來不及,又怎會反去責怪?」
劉勝一番滿帶著挫敗感的話語聲,只引得竇太後又是一陣含笑搖頭,握著劉勝的手模了又模、拍了又拍,終還是含笑發出一聲嘆息。
「唉••••••」
「過去總說,小九這孩子打小就機靈,先帝的子嗣中,無人能出其右。」
「可現在想想,先帝留下的十四個公子里,又有誰的心氣兒能比小九還高、又有誰的性子,能比小九更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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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當年,太宗孝文皇帝尸骨未寒之際,先帝帶著太後去游上林;」
「途中,太後如廁,突現野彘一頭,不管不顧也跟著太後進了茅廁。」
「先帝先持劍去救,卻被當時的中郎將郅都所阻攔。」
「為了這個事,小九便在司馬門內‘潛伏’數日,終于抓住機會,一拳砸青了郅都的眼眶••••••」
「——為了這事兒,小九還在我這里挨了頓板子,又被故薄太皇太後教訓了一番。」
「可即便是這樣,小九也還是沒有善罷甘休,在那還是個娃兒的年紀親自上了早朝,彈劾郅都玩忽職守••••••」
「直到先帝將郅都罰了俸、停了職,小九才暫時作罷,後來又和郅都彼此結了心結,才算是略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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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晁錯不知得了誰人指使,竟使人挖開了太廟的外牆;」
「小九和老七得知,更是當即便出了故安侯府,召集街上巡視的北軍卒,便將晁錯的宅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要不是先帝派人阻止,說不定那日,晁錯就要死在小九一聲令下。」
「——為了這事,小九被先帝用傳國玉璽咋斷了叉骨,還被投進了廷尉大牢。」
「可縱是如此,小九對晁錯,也至今都還耿耿于懷,甚至還特地將晁錯派去了北地——邊牆最容易遭受匈奴人入侵的地方。」
「想來,小九也並不是真的想讓晁錯建功立業,從而得以官拜丞相。」
「小九只是想給晁錯一個好的結局——為國捐軀,保全家族,晁錯便算是在小九臨朝的前提下善終••••••」
平和的話語聲在耳邊響起,只引得劉勝頓時面生追憶之色,心緒悄然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年少輕狂’時做過的那些湖涂事。
良久,終還是強迫自己從思緒中回過身,似笑非笑的低下頭,羊做隨意般言笑道︰「都是兒時做下的混賬事罷了,皇祖母怎還揭人短?」
卻見竇太後聞言,只悄然斂去面上笑意,抬起手,輕輕撫了撫酸澀的眼眶;
之後又悠然發出一聲哀嘆,才在劉勝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上又拍了拍。
「小九心氣兒高、性子烈,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這次的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立了秋,小九,就要及冠了。」
「最晚不過明歲開春,小九就要行冠禮,加冠成人。」
「而後,便是親政••••••」
如是說著,竇太後便緩緩側過頭,雖已完全看不到劉勝的面龐乃至是輪廓,也還是強迫自己,大致看向劉勝面龐所在的方向。
「剛從代地來長安的時候,太宗孝文皇帝曾像我抱怨︰做了皇帝,就有些人不人、鬼不鬼了;」
「太宗孝文皇帝駕崩之後,先帝雖不曾明說,但也明里暗里同我發牢騷,說本以為做了皇帝,就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不曾想,卻成了天底下最瞻前顧後、最為瑣事所牽絆的人。」
「小九可知,這是為什麼?」
「——因為在即位之初,太宗皇帝和先帝都認為︰做了皇帝,就再也沒有了喜、怒、哀、樂的權力,也自此和七情六欲沒了干系。」
「但最終,太宗孝文皇帝和先帝,都自己弄明白了一個道理。」
「皇帝,並非是不能有喜怒哀樂,也並非是不能有七情六欲;」
「只是皇帝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不能像尋常人那般毫無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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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天子怒,是需要告訴某些人乃至天下人︰朕怒了;」
「喜、哀、樂,也都是一樣的——都是天子想要告訴什麼人,亦或是所有人︰某件事,讓朕很不高興,又或是很高興。」
「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能有。」
「但唯獨一樣,是做皇帝萬萬不能有的。」
說帶這里,竇太後的語調中,明顯帶上了一抹對往事的追憶;
而在劉勝滿帶著求知欲抬起頭,望向祖母目光深處時,竇太後又好似察覺到那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般,輕吐出一字。
也正是這個字,讓劉勝在日後的一次次重大抉擇中,避開了一個個看似正確無比,實則後患無窮的選項;
正是這個字,讓劉勝在將來,史無前例的為自己死去的祖母上了謚號︰懿文太後••••••
「嗔。」
「為天子者,唯一的忌諱,便是嗔。」
「因為喜、怒、哀、樂可以是假的,七情六欲可以是裝的,唯獨嗔,是裝不出來的。」
「——天子怒了,僅僅只是想要告訴天下︰朕怒了;」
「但天子若是真的怒了,也就是‘嗔’了,那接下來,就必定要做湖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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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六年,韓王信于都城馬邑臨戰投敵,反戈攻漢;」
「太祖皇帝嗔了。」
「這一嗔,便是一場平城戰役,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圍,我漢家至今都蒙受屈辱為結果。」
「好在最終,太祖高皇帝去了嗔、消了怒,改行和親以安外,轉由專心料理起了異姓諸侯。」
「終太祖一朝,異姓諸侯之弊盡除,雖又有了宗親藩王之禍,但也總算是讓關東稍太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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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二十四年,少帝劉弘受宮人蠱惑,竟對呂太後說‘吾未壯,壯則為變’;」
「呂太後,也嗔了。」
「這一嗔,便是少帝慘死于深宮之中,本就年幼的皇帝,換成了更加年幼的偽帝劉弘;」
「待呂太後駕崩,孝惠皇帝明明已經駕崩了八年之久,皇位之上坐著的,卻還是年僅九歲的兒皇帝。」
「若非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入繼大統,漢家的宗廟、社稷,便要被呂太後這一嗔,而徹底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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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三十一年,匈奴入邊,太宗孝文皇帝,也還是嗔了。」
「幾乎搬空了府庫,招走了所有能招的兵丁青壯,卻被濟北王劉興居的叛亂打亂布局,滿腔躊躇壯志,盡化作之後,文、景兩代先皇吐不盡的嘆息••••••」
說到最後,竇太後終是滿臉苦澀的低下頭去,似是羞愧,也像是無奈的搖搖頭。
重新將渙散無焦的目光撒向不知名處,再悠然道︰「太祖高皇帝,是那般英明神武,尚且被那一嗔,弄出了一個白登之圍;」
「呂太後那般精明、老辣的人兒,更是因那一嗔,而險些葬送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太宗皇帝,更是天下人公認的在世聖人,也還是被當年那一嗔,而悔的至死都不能瞑目;」
「至于先帝,更是因為早年的一嗔,用棋盤砸死了吳王太子,便為後來的吳楚之亂埋下了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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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到小九了。」
「現在,輪到小九要弄明白︰這小小一個嗔字,落在皇帝身上,究竟會為這天下蒼生,帶來怎樣不可磨滅的災難。」
「小九方才說的不錯。」
「——有些道理,光靠說是教不會的,光靠听,也是很難學的會的。」
「這個道理,無論是太祖高皇帝、高呂太後,還是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都是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也就是一次關乎宗廟安危、社稷存亡的大變故、大失敗,才得以參透的。」
「而現在,小九及冠在即,親政在即;」
「我,實在不願讓小九,也和太祖高皇帝、呂太後,以及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那樣,用那樣巨大的錯誤、那樣巨大的失敗來參透這個道理。」
「小九,是個聰明的孩子。」
「聰明的孩子,並不需要挨了戒尺,才明白什麼事不能做••••••」
听到最後,劉勝只覺眼眶一陣抑制不住的發癢,好似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不讓那不明液體從眼眶滑落;
不知何時,竇太後的手已是被少年天子反握住,更不知何時,已是被劉勝攥的一陣鈍痛。
緊咬著牙槽,強壓著怒火,終,還是強迫自己平靜了下來。
反應過來自己的事態,趕忙將祖母的手松開;
便見老太後苦笑著抬起手,用另一只手輕輕的揉捏著。
嘴上,也沒忘對劉勝,再做下最後的囑托。
「怒,可以。」
「但不能嗔。」
「便是生了怒,也要時刻謹記︰肩上,扛著的是全天下——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物,乃至全天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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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昏君而言,‘為天下計’,是昏聵舉動唯一的一塊遮羞布。」
「但對明君而言,為天下計,卻是唯一,也是最寶貴的嘉賞。」
「無論做出什麼決定,只要能謹記‘為天下計’這四個字,那,便已然是一個好皇帝。」
「這些,先帝或許教過小九,又或許沒教。」
「今天我教了,若小九再學不會,那未來這幾十年對天下人而言,便將士無比昏暗的幾十年••••••」
「——五年。」
「我這副老骨頭,最多再盯小九五年。」
「再往後,便是天塌下來,小九,也只能自己扛著••••••」
•••
「去吧。」
「邊關的奏疏,已經送回來了。」
「——晁錯,也回來了。」
「記住;」
「為天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