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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十天時間,夠干什麼?

只會在堪輿上擁有雁門、北地、代、上四郡,卻根本無法在這四個郡的土地上,看到哪怕一個漢人。

——劉勝當然明白周亞夫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人或許清楚,或許不清楚︰對于游牧文明而言最寶貴的資源,從來都不是什麼糧草布帛,亦或是金銀財寶。

奴隸;

奴隸,或者說壯勞力,才是游牧民族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能與之媲美的,除了作為生產工具的牛羊牧畜,便是作為生產資料的草場了。

或許會有人感到疑惑︰游牧民族,要勞動力做什麼呢?

他們又不需要建造城池、修建道路,又或是挖鑿水渠?

實際上,從游牧民族對勞動力的需求,便能明白游牧文明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在草原,游牧文明的根本生存方式,是畜牧。

但與絕大多數人想當然的認為,畜牧就是蓄養牛羊馬匹,然後一年四季都可以大口吃肉所不同的是︰游牧民族的主要食物來源,並非是牧畜的肉,而是牧畜所產的女乃,以及以女乃為原材料的乳制品。

就拿如今,漢室所掌控的大概情況來說︰匈奴人的社會構成,是以‘帳’為基本家庭單位。

在這樣一個家庭單位中,通常會有一個正值壯年的男性,作為‘家主’而存在,需要肩負起保護整個家庭的義務,並具有對家庭內部所有事物的決斷權;

會有一到三個女人,以妻、妾的身份,肩負起孕育後代、撫養兒童,以及處理家中瑣事的義務;

另外,還會有家主的兄弟手足一、二人,以類似‘副家主’而存在,幫助家主保護整個家庭,為家庭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同時又得到家庭的庇護、供養。

而在這樣一個家庭中,真正讓人感到震驚的是︰家主、副家主在內的成年男性,是完全不承擔蓄養牧畜的義務的。

閑暇時日,匈奴家庭中的成年男性,會騎著馬巡視草場,亦或是邀友人外出射獵,更或是同人比拼氣力、切磋武藝。

在外面逛累了、玩兒累了,就回到屬于自己的氈帳中;

高興了,就拉過來某個妻妾溫存片刻,不高興了,則隨手拉個孩子過來揍一頓,再吃飽喝足,便此沉沉睡去••••••

或許會有人說︰這樣的生活方式,似乎對于女性很不平定,似乎家庭的重擔,都被壓在了女性的身上?

但實際上,匈奴家庭中男性所承擔起的責任,卻幾乎可以說是人類文明歷史上最重,也最讓人不願承受的。

——在外來人入侵時,匈奴家庭的‘家主’,會責無旁騖的策馬飛馳而出,與入侵者拼命!

在遭遇災害,牛羊牧畜病死,食物來源告急時,匈奴家庭的‘家主’也還是會策馬而出,拼著再也回不來的可能性,去不擇手段的獵取食物。

而在部族征召戰卒時,也還是由這位享有無數特權的匈奴男性,騎上自己最強壯的一匹馬,裝備起自己所有的武器裝備,去為自己的部族而浴血奮戰。

在劉勝看來,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其實很像非洲的獅群。

——雄師看上去無所事事,整天就到處瞎晃悠,又或是梳理毛發;

但實際上,雄師‘瞎晃悠’是在巡視領地,梳理毛發,則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健康,更‘不好惹’,以盡量兵不血刃的嚇退來犯之敵。

同樣的道理︰匈奴男人看上去無所事事,平日里似乎就是到處去玩、去嗨,但實際上,匈奴男性的玩,玩的是射箭、摔跤,是在磨練武力,以求在必要時,能更好的保護自己的家庭。

這樣一來,匈奴男性‘不事生產’,就很容易理解了。

而匈奴女性,即需要負責加工食物、照顧孩子等重擔,又因為生理方面的不同,而天然不具備畜牧所需的體力。

這就使得在這樣一個匈奴家庭當中,負責照顧牛羊牧畜,並獲取牛女乃、羊女乃的,就只能是奴隸。

又或者說,這個時代的匈奴人,其實很想古雅典文明時期的斯巴達人。

——男人從出生開始,不是在打仗,就是在為打仗而強身健體、磨練技藝;

女人則負責家庭內外的瑣事,盡好妻子所應盡的責任。

而負責生產的,是奴隸——只需要一次性購買,就可以長時間為自己免費勞動的勞動力。

說回眼前︰作為曾經,同樣也是如今漢室最杰出的軍事專家,周亞夫當著滿朝公卿白光的面,說匈奴人這次大範圍入侵,一旦漢室處理不好,就很可能會導致雁門、北地、代、上‘找不到活著的漢人’。

這正是因為匈奴人,將人口、將奴隸,或者說將勞動力,看的比什麼都重。

對于匈奴人而言,漢人沒有牛羊牧畜,也沒有肥美的草場;

糧草布帛就算搶回去,意義也並不是很大——將搶來的糧食運回草原,沿途所需要耗費的食物,也大概率不會比搶來的糧食少多少;

至于布帛,在漢室是硬通貨,對匈奴人而言,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兒——反正匈奴人也不講究什麼‘體面’,單論御寒,動物皮毛可比紡織布強太多了。

實際上,匈奴人每一次南下入侵,其實都是為了搶掠人口。

男人、女人、孩子——只要不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就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

男人不用說,現成的壯勞力,無論是留著用還是賣出去,都是一筆相當不菲的財富;

女人更不用提︰自己是個奴隸不說,還是生出一個又一個奴隸,簡直就是一棵搖錢樹!

至于孩子,雖然體力差一些,但也有其優勢——三觀尚未定型。

只要下足了功夫,未必就不能培養成一個人高馬大,卻對自己忠心無比的貼身忠僕。

所以,即便因周亞夫這句話而感到怒火中燒,劉勝也必須承認︰周亞夫說的沒錯。

匈奴人來勢洶洶,顯然是知道了漢室發生了劇變——老天子駕崩,新君未冠而立,主少國疑;

在這個時間點大舉入侵,一來,自是為了抓住漢室政權交接,內外求穩的戰機,二來,自也有匈奴單于軍臣,給劉勝這個菜鳥皇帝‘打招呼’的意味在其中。

——從今往後,我們就是對手了。

除此之外,從匈奴人這次入侵的時間點,劉勝也不難得出這樣的猜測︰過去這個冬天,匈奴人的日子,只怕過得並不很好。

要知道現在,是春二月。

無論是長城以北的游牧文明,還是長城以南的農耕文明,都正在為接下來這一年的生產做著準備。

——漢人需要準備糧種,需要除去田間的雜草,需要清理溝渠,為春耕做準備;

而匈奴人,則需要在開春之後,從溫暖的河套盆地北上,循著水草一路走,直到晚秋,再重新回到相對溫暖的河套盆地,以及靠近漢北長城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匈奴人過去的每一次入侵,幾乎都是在秋後。

因為秋後,意味著經過一整年的蓄養,匈奴人的馬匹已經吃了滿身肥膘,正處于最好的狀態;

經過一年的游牧,匈奴人也大都回到了相對溫暖的草原南部,距離漢邊並不很遠。

而在長城以南,經過一年的辛勤勞作,漢人農戶也都收獲滿滿,用谷物將家中糧倉塞了個滿滿當當,以備作過冬所需的食物。

在這個時間點南下,匈奴人可以很輕松的得到大量物資,並不費吹灰之力回到草原,同時又不影響‘冬天在南部貓冬,春天開始北上游牧’的生活規律。

而今年,匈奴人卻在開春,在即將開拔北上游牧的時間點,發起了如此大規模的入侵。

也正是因為這個時間點實在有些‘出人意料’,才使得邊關將士應對不及,戰況向著極其不利于漢室的方向發展。

或許,匈奴人在開春時入侵,確實有‘打漢人一個措手不及’的考慮;

但劉勝很確定︰如果不是過去這個冬天發生了什麼,那匈奴人絕對不會為了‘給漢人的小皇帝打個招呼’,就選擇在開春大規模南下馳略漢邊。

因為在開春進行一張戰爭,並從此打亂一整年的游牧路線、時間規劃,對匈奴人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巨大損失••••••

「雁門、北地、代、上四郡,幾乎是我漢家北牆最重要的防線。」

「除了由宗親諸侯負責衛戍的燕、代、趙,直屬長安朝堂管轄的邊關,除去以上四郡,也就剩下隴右了。」

「——長安負責的北牆五郡,已經有四郡為匈奴人所破,除了藏在城池中的軍、民,這四個郡內,恐怕已經無法在城池外,看到除匈奴騎兵以外的東西了。」

「至于隴右得以幸存,恐怕也僅僅只是因為匈奴人要去蕭關,並不需要經過隴右,且隴右位處更南、距幕南更遠的緣故••••••」

在周亞夫表明自己的看法之後,劉勝沉默良久,才如是道出一語。

待殿內百官公卿無不羞愧的低下頭,劉勝才強壓著胸中怒火,再次望向周亞夫昂了昂頭。

「依條侯之見,接下來,我漢家當如何應對?」

「朕已經說了。」

「——敢言和者,斬!」

「還希望條侯,三思而後進言••••••」

只此一語,劉勝便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是在問你怎麼打,不是在問你打不打!

但很可惜︰這終還是劉勝一廂情願。

至少在周亞夫看來,劉勝這番表態,根本沒有多少現實意義••••••

「既然陛下都這麼說了,那臣,便斗膽直言••••••」

•••

「呼~」

•••

「匈奴叩邊,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

「先鋒散騎火燒甘泉宮,更已是昨晚的事。」

「按照匈奴人的習俗,在外出作戰時,匈奴騎兵只會帶夠十五天的吃食,並在月圓時發起攻擊、月虧時撤退。」

「從月圓到月虧,也剛好是十五天,士卒隨身攜帶的口糧耗盡的時間。」

•••

「臣之所以說這些,是想告訴陛下︰除非有更重要的目標沒有達成,或是被強行截斷退路,匈奴人南下,最多只會在邊牆內滯留十五天。」

「大多數時候,從開戰後的第十二、三天開始,匈奴人,便會開始徐徐撤退。」

「今天,是開戰的第六天,距離匈奴人撤退,最多只剩下十天的時間。」

「既然陛下問臣︰應當如何應對,那臣便斗膽,反問陛下一言。」

「——這十天的時間,我漢家,能有何應對?」

「——這十天時間,夠長安朝堂做什麼,夠陛下做什麼呢???」

•••

靜。

又一次的沉寂。

十天時間,能做什麼?

能怎麼應對?

就這一句話,便讓整個宣室殿內的幾十顆腦袋,都無一例外的深深低了下去。

除了仍倔強的抬著頭,直勾勾看向周亞夫的劉勝,以及毫無畏懼的和劉勝對上目光的周亞夫,整個宣室殿內,便再也見不到第三個抬著頭的人。

——不夠。

——根本不夠。

十天時間,根本不夠長安朝堂,做出任何有效的應對。

甚至可以說,無論長安朝堂做出怎樣的決定,最終,都只能得到一個‘匈奴人逍遙而去,留下北地一片狼藉’的結果。

而在這樣的前提下,似乎長安朝堂做出的所有應對,都不過是在白費錢糧物資••••••

「皇祖母,也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嗎••••••」

「是因為知道這樣的結果,才給了朕‘怎麼做都可以’的決定權嗎••••••」

「皇祖母知道朕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才允許朕做出任何決定••••••」

「因為朕,根本做不出決定••••••」

直到這一刻,劉勝才終于意識到了些什麼。

或者應該說︰直到這一刻,劉勝才將那個被自己下意識遺忘的可能性,重新拉回了自己的腦海之中。

深深凝望向周亞夫目光深處,看到的,卻盡是篤定和堅決;

將目光移向殿內,也只見一個個平日里威風八面的‘大人物’,此刻卻無一例外的滿懷著羞愧、憤恨,卻只能落寞的低下頭去••••••

「朕意。」

「即發飛狐都尉部出飛狐逕,赴援北地四郡。」

「燕、代、趙三國各發郡國兵,星夜馳遠,以速解雁門、北地、代、上四郡之困。」

「——戰之首重︰驅胡北離。」

「至于少府,不再準備戰爭所需要的軍械,而從府庫調撥戰後重建的物資。」

「丞相府征發刑徒,暫定于春三月開拔,往北地四郡重建。」

「其余諸般雜務,日後再議。」

不知花了多長時間、多少力氣,下了多大的決心,劉勝才終于平復下心情;

如是下達過指令,待殿內眾人面面相窺一番,又各自躬身領命,稚女敕的天子便 地從榻上站起身,似是憤然而去,又像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宣室殿。

——這一天,劉勝至死難忘。

但難忘的,絕不是周亞夫的堅持,亦或是朝堂上下的束手無策。

劉勝忘不掉的,是那份直指自己靈魂深處的屈辱;

以及再遭受屈辱之後,只能強迫自己含恨吞下這份屈辱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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