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新元九年秋七月,完成祭祖告廟、接受百官臣服等程序的太子勝,終還是變成了天子勝。
漢家的皇帝,換了人。
這個現實,朝野內外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去接受,也需要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和新君劉勝進行磨合。
而在天子啟駕崩,太子勝即位之後,朝野內外的公卿位置,也開始出現一些情理之中的變數。
——在病重臥榻彌留之際,為了確保政權交接平穩進行,大行皇帝天子啟曾啟用自有漢以來,便被漢天子屢屢啟動的左右丞相制度。
以故丞相開封侯陶青為右丞相,主掌相府事務,以太子太傅建陵侯衛綰兼左丞相,負責禁中宿衛。
個中用意,其實也是一目了然︰讓衛綰這個太子太傅,確保政權交接過程中,不會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變數。
劉勝隨後的舉動,也證明了這一點——在政權交接完成,平穩坐上皇位之後,劉勝以皇帝身份頒下的第一道詔諭,便順帶去除了衛綰的左丞相一職;
讓衛綰兼領中尉,則是為了讓一切回歸平常——早在天子啟尚在之時,太子太傅衛綰原本就兼領中尉。
再有,便是如今的漢家,也很難找到比衛綰更適合的中尉人選了。
至于進衛綰為皇帝太傅,自是劉勝通過這道任命,表露的另外一個政治信號︰對于大行皇帝‘加冠之前不得親政’的臨終囑托,新君劉勝打算完全不打折扣的奉行。
——做了皇帝,都還不忘給自己找個‘皇帝太傅’,這麼懂事的小皇帝上哪找去?
在衛綰被免除左丞相一職之後,右丞相陶青,自也就能摘掉右丞相的‘右’字,繼續稱︰丞相。
只是與此同時,自陶青被拜為丞相,便始終不曾絕于朝野內外的風論,開始再次出現在朝堂之上。
——陶青之才,難堪丞相之重。
說白了,就是朝野內外一直認為︰陶青這貨,壓根就不配做丞相。
非要說陶青有什麼優勢,是促成其成為丞相的核心競爭力,那不外乎就是一句‘矮子里面拔將軍’,除了陶青,先帝根本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
但朝野內外的公卿百官,尤其是那些擁有‘無限開火權’的御史,顯然根本不管這些。
——你別跟我轉移話題!
——我沒在跟你討論有沒有更好的人選!
——我只是在告訴你︰陶青這廝,壓根兒就不是個做丞相的材料!
對于這些輿論,新君劉勝的態度也十分明確︰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朝野內外人心思安,勿有輕動。
說的直白一點,就是如今的時間點,劉勝更渴求穩定。
不管陶青適不適合做丞相、晁錯適不適合做御史大夫,都暫時把這些問題擱置;
只要丞相府、御史大夫屬衙還能正常運轉,原則上,就將所有職務調動無限期擱置。
直到劉勝覺得政權交接徹底完成,朝野可以不再追求極致的穩定,再討論這些必然會導致朝野動蕩的問題。
可話又說回來︰原則上擱置職務調動,顯然並不意味著實際上,也杜絕所有的職務調動。
尤其是一些隨著皇位交接,而必然、必須發生變動的位置,就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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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雀做了宦者令,那春陀~」
「皇帝,打算如何安置?」
長樂宮,長信殿。
端坐上手的竇太後,仍是那副極盡端莊,又無限溫淑的模樣,就好似誰人到了跟前,都能和這位年邁的老太後說上話;
但每一個認識竇太後的人都知道︰這位老嫗,絕非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更絕不會因為那雙瞎眼,便看不透這人世間的險惡。
在竇太後身側,賈太後另坐一席,身上衣袍、頭上發束雖也變成了太後才會有的素袍、婦人簪,但面上神容卻同往日一般無二——目光灼灼的看向竇太後,面上滿是求知欲。
至于劉勝,自也是里外里換了個人。
身上冠玄雖合身,卻也一眼就能看出稚女敕,至少遠不似過去的天子啟那般偉岸、那般令人心安;
不是朝議,頭頂自也就不再是十二硫天子冠,而是換成了和常服配套的通天冠。
腰間雖不見那方充滿傳奇色彩的傳國玉璽,卻也有相應的取代物,來證明劉勝的身份。
——太祖高皇帝斬白蛇的赤霄劍!
而在听聞竇太後這似是隨口發出的一問後,劉勝卻是趕忙走上前,緊挨在竇太後身邊坐來。
「故宦者令,是大行皇帝的體己人;」
「孫兒盤算著,在陽陵邑外起一片村落,將大行皇帝身邊的人都安置到那里,為大行皇帝守靈。」
「再由少府三不五時撥給錢糧物什••••••」
聞言,竇太後只緩緩點下頭,又悠悠發出一聲輕嘆。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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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宮人,還有後宮姬嬪。」
「就按照太宗皇帝時的慣例,給沒有被臨幸、沒有生下子嗣的姬嬪分發財物,便遣散出宮吧。」
「皇帝都住進了未央宮,再留著大行皇帝的姬嬪,終究不是個事兒••••••」
竇太後話音未落,天子勝便已是連連點下頭,最後還不忘開口補上一句︰「謹遵皇祖母教誨。」
便見竇太後又沉默片刻,方又和劉勝討論起朝野內外,其他需要作出變動的位置。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按理來說,公卿之位,確實是不可以擅動。」
「但現在不動,並不是說以後也不動。」
「——皇帝,現在就要開始盤算了。」
「好好盤算盤算,哪些位置要動,又怎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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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青這個丞相,自履任,便一直飽受朝野內外的指責;」
「如果不是大行皇帝病的太快,早在大行皇帝尚在之時,陶青這個丞相,就已經是要挪窩了的。」
「陶青之後,便是少府桃侯劉舍,為大行皇帝盡責盡業,一直想要過一把丞相的癮。」
「正好,皇帝加冠前的這一年,可以先讓劉舍做丞相,也算是了卻了大行皇帝的心願。」
「劉舍之後,就需要皇帝好好想想了。」
「好好想想,選一個能輔左皇帝,能安天下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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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丞相,改動的位置也不少;」
「皇帝,是怎麼想的?」
耐心的听完竇太後的教導,又恭敬無比的點頭領命,又聞竇太後反問起自己的意見,劉勝只沒由來的一陣慌亂。
——今時,不同往日。
在過去,竇太後和劉勝之間的關系,更像是純粹的祖孫——純粹就是慈愛的祖母,寵愛懂事的孫子。
即便是在獲立為儲君太子之後,這層關系也並沒有澹化太多,甚至還因為更向前進了一步。
因為在劉勝獲立為太子儲君之前,竇太後縱是再寵愛,也終歸要顧及一些影響,免得有人從自己的舉動中,得出‘太後屬意皇九子,欲立其為儲’這樣的錯誤結論。
而在劉勝真的成為太子儲君之後,竇太後自便沒了這些顧忌,對劉勝的所有情感,都可以毫無顧忌的表露出來,甚至要添油加醋的表現出來,以表明自己‘無比支持儲君太子’的立場。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太後,變成了太皇太後;
太子,則變成了天子。
祖孫二人之間,多了一層‘君臣’的關系,而且是太皇太後和當朝天子這樣極為特殊,縱觀青史也絕不多見的、極度特殊的君臣關系。
過去,天子啟和竇太後之間的關系,劉勝是看在眼里的。
劉勝很確定︰在太宗皇帝年間,竇皇後和太子啟之間,肯定沒有那麼多復雜的情感,有的,僅僅只是骨肉相連的母子情誼。
而在太宗皇帝駕崩之後,竇太後和天子啟之間,卻莫名多了一層隔閡。
母子情誼愈發淺薄,君臣之別愈發清晰;
到最後,天子啟臥榻將故之時,維序著母子二人之間的關系的,或許就只剩下些許無以言表的血脈羈絆。
而劉勝如今的狀況,比當年的天子啟還要糟糕。
——天子啟再如何,也終歸是竇太後懷胎九月,拼著在鬼門關外 達一圈生出來的;
但劉勝,卻‘僅僅只是’竇太後的孫兒。
連親兒子劉啟,都無法保證和母親竇太後氣密如初,自更別提身為孫子的劉勝,和祖母竇太皇太後了••••••
「皇祖母,怎麼反問起孫兒了?」
「孫兒如今••••••」
剛想要開口,說幾句‘我還小,做不了主,還是皇祖母定奪’之類的話,來表明自己唯皇祖母之命是從的堅定立場,卻見竇太後滿是蕭瑟的搖頭嘆息著,又苦笑著拍了拍劉勝的手背。
「皇帝,不是孝惠皇帝。」
「我,也不是呂太後。」
「——早在大行皇帝尚還健在時,皇帝,就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太子儲君,甚至還做了幾年的監國太子。」
「雖說皇帝還沒有加冠成人,卻也不過是明年的事。」
「這些事,皇帝是能自己想明白的。」
「就算想不明白,皇帝,也已經到了該學著去想明白的年紀••••••」
听著竇太後滿是落寞的道出這番話,劉勝趕到嘴邊的恭維之語,便也被盡數咽回了劉勝肚中。
再三打量過竇太後面上神容,又反復思考權衡過後,確定竇太後不是在試探自己,劉勝才終于低下頭去,開始沉吟措辭。
可即便是確定竇太後不是在試探自己,劉勝也並沒有就此完全放下戒備••••••
「其他的位置,究竟哪些該動,孫兒其實也說不好。」
「丞相既然動了,那為了穩妥起見,御史大夫,就是暫時不能動的。」
「——畢竟換丞相,就意味著相府要陷入一段時間的混亂;」
「如果沒有御史大夫這個亞相掌控局面,那相府的混亂,就很可能會蔓延到整個朝堂。」
「所以,孫兒愚見︰既然丞相要動,而且是在接下來這幾年先後動兩次,那晁錯這個御史大夫,就必須先穩住?」
「究竟是不是這樣,恐怕還得皇祖母指點迷津了,孫兒實在是有些拿捏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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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動,御史大夫不動,太尉,則還是按照慣例閑置;」
「三公之後,則便是九卿。」
「——內史田叔田子卿,是大行皇帝再三思慮之後,為晁錯選出的繼任者。」
「過去這幾年,接過晁錯留下的爛攤子,田叔這個內史,做的其實還不錯。」
「如果皇祖母沒有別的盤算,那內史,其實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動。」
「當然,如果皇祖母有其他安排,內史也並非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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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內史,九卿其他的位置~」
「廷尉趙禹,是大行皇帝重點培養的後起之秀,又專精于律法;」
「太僕袁盎,則是皇祖母的故人,雖然不算多麼精熟于太僕的政務,但也是太宗皇帝年間的老臣,還不至于應付不了太僕。」
「倒是少府••••••」
「若劉舍要做丞相,恐怕皇祖母,就要找一個劉舍的接替者了?」
小心翼翼試探著,將自己的想法委婉道出,幾乎每一句話後面,劉勝都不忘留下足夠的余地。
——丞相動了,御史大夫‘或許不應該動’,但到底是不是這樣,劉勝也‘沒把握’;
——內史沒必要動,但如果竇太後想動,那也不是不能動;
——廷尉沒必要動,因為人家是專業人才,言外之意不外乎‘如果動了,那也得找一個和趙禹差不多的專業人才’;
——太僕沒必要動,因為人家是老臣,還是竇太後的故人,言外之意也不外乎一句‘皇祖母的人,動不動都是皇祖母說了算’。
感受到劉勝這過分小心的態度,竇太後只覺心中哀愁更甚。
類似的情況,竇太後曾經歷過一次。
只是當時,兒子劉啟還沒有如今的劉勝這麼小心翼翼;
竇太後很清楚︰劉勝如此小心的態度,必然能為將來的祖孫二人,減少很多不必要的沖突和隔閡。
但不知為何,明知如此的竇太後,卻反而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就好似缺了什麼••••••
「劉舍之後的丞相,皇帝,還是自己想想吧。」
「我老了••••••」
「——孫兒,其實也想了一想;」
「——皇祖母覺得,魏其侯竇嬰••••••?」
「唉••••••」
「算了吧••••••」
「竇嬰•••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