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具隱蔽性,又極富引導性的刻意反問,自是讓小劉彘白女敕的眉頭肉緊緊擰巴在了一起;
面上不時閃過的焦急之色,無疑是小劉彘本能的想要開口,為自己的舅舅解釋、開月兌幾句;
但最終,小劉彘縱是急的小手揉搓起衣角,也始終未再發一言。
——劉勝這番話究竟是真是假,當然不是才剛年僅五歲的劉彘,所能輕易判斷出結論的。
從三兩歲記事,到如今才剛五歲的年紀,這短短幾年的記憶,也根本無法讓劉彘的知識儲備量,包含這些本就鮮為人知,又被身邊人刻意隱瞞的往事。
但有一點,是劉彘能基本確定的。
太子兄長,沒必要騙自己。
太子長兄,沒必要在這種關系到劉彘、田蚡舅甥二人情誼,且輕易就能判斷出誰是誰非的問題上,去騙血脈相連的異母幼弟。
只是這樣一來,小劉彘心中的遲疑,也不由愈發強烈了起來••••••
「舅舅,難道真的一直都在騙我嗎?」
「難道舅舅所在的長陵田氏,真的是竊國之賊——田齊王族的後人,長陵田氏自祖輩,就是世世代代的亂臣賊子?」
•••
「陵邑之制••••••」
「似乎听先生說起過︰陵邑之制,是為了強本弱末之類。」
「那舅舅,真的是‘強本弱末’的‘末’?」
「長陵田氏被太祖高皇帝遷入長陵,真的不是為了守護皇陵,而僅僅只是••••••」
越想,小劉彘的眉頭便鎖的越緊,上下兩片嘴唇,也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或許是人生中第一次自主思考,讓劉彘還稍有些不習慣;
不知花了多久,劉彘才終于得出結論。
——眼下的重點,是判斷劉勝方才那番話的真偽!
準確的說,是判斷劉勝那番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隨後,劉彘就能據此,判斷出舅舅田蚡在過去,對自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而對于這位年僅五歲的膠西王殿下而言,判斷這些事真偽最好的方式••••••
「走吧。」
「再看看軍工作坊,就該回長安了。」
「——皇祖母思念阿彘了,前幾日還交代我帶著阿彘,一起到長樂宮拜見皇祖母。」
「再稍轉轉、看看,趕著天黑之前回長安,說不定還能到皇祖母那里,蹭上一頓美味‘佳肴’?」
看出小劉彘的糾結,劉勝當然是極為自然的引開話題,又毫不刻意的給弟弟劉彘,留了一個親自請教竇太後的機會。
只是在說出這句話時,劉勝也不忘不著痕跡的打量著這個弟弟面上神情變化。
劉勝最希望從劉彘臉上看到的,其實是興奮。
——皇子朝見,能在竇太後身邊吃到的‘佳肴’,當然是一些平時吃不到的東西。
如果劉彘因為劉勝那句‘去找皇祖母曾頓牛肉吃’的提議而感到興奮,那就意味著這位膠西王殿下,還勉強能算作是停留在符合生理年紀的心理年齡。
小孩子嘛~
饞嘴、好吃才正常。
當然,如果劉彘並不為此感到喜悅,而是仍沉寂在對舅舅田蚡的懷疑之中,劉勝也還能接受。
畢竟再怎麼說,也是皇族宗室、當今皇子;
稍微早熟一些,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只是劉彘接下來給出的反應,卻是大大出乎了劉勝的預料。
「太子長兄的意思,弟明白。」
「等到了長樂,弟一定找皇祖母好好問問︰長陵田氏,究竟是為何被遷入長陵,陵邑之制又是為了什麼。」
•••
「軍工作坊,弟不大想去了。」
「如果兄長恩允,弟想先回寢宮。」
面色嚴峻的說著,便見小劉彘不顧劉勝稍有些詫異的神情,小心翼翼看了眼劉勝身側的夏雀。
「寢宮稍遠,臣弟年幼;」
「不知兄長可否由中車屬令,引領弟先往寢宮?」
女乃聲女乃氣,卻讓人面上頓生嚴肅之色的話語聲,只惹得一旁的夏雀面色一慌!
趕忙抬頭望向身旁的劉勝,剛好對上劉勝思慮之後,隱含深意的深邃雙眸。
「也罷。」
「阿彘年幼,走了這麼多路,也當是乏了。」
「夏雀啊~」
「去;」
「帶膠西王,先回寢殿吧。」
•••
「安頓好膠西王,便備車馬。」
「一個時辰後,折返長安。」
•
目送弟弟劉彘繃著臉,由夏雀小心翼翼領往寢宮時的背影,劉勝緩緩將雙手背負于身後,又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而在劉勝身側,一直跟隨在劉勝左右的少府劉舍,也總算是找到了開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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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對膠西王~」
「嘿••••••」
「說句僭越的話︰殿下和膠西王之間的情誼,似乎比殿下和皇七子之間,都還要••••••」
「呵,呵呵••••••」
听出劉舍有意想要套近乎,又隱另有所指的話語,劉勝卻只呵笑著一搖頭。
「過去,桃侯是太僕,和我之間基本沒什麼來往。」
「或許是不知道吧。」
「——我這個人,並不喜歡繞彎子。」
「有什麼話,桃侯大可直言便是?」
澹然一語,只惹得劉舍面色微微一滯;
卻見劉勝滿不在乎的回過身,自然地將手搭上劉舍的後背,輕輕推著,朝著不遠處的另外一處作坊走去。
「少府和父皇,可是有近二十年的君臣情誼。」
「同父皇都親密無間,少府在我面前,自然就更不用太過客套。」
「都是直爽的人,何必搞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
「阿彘這個弟弟,算是孤不大不小的心病。」
「而少府,又是父皇多年的潛邸心月復。」
「有什麼話,少府大可直言不諱就是了。」
「父皇的潛邸老臣、肱骨心月復,孤難道還會防備不成?」
听聞劉勝這番話,劉舍先前稍懸起的心,才算是稍放回原位。
再回想起過去這些年,公子勝、太子勝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又看著眼前,劉勝面上那抹雲澹風輕的笑容;
強笑著低下頭,稍思慮片刻,劉舍最終,也還是接受了劉勝這隱晦的好意。
「殿下言重,言重••••••」
•••
「君臣上下尊卑,總還是要記在心里的。」
「陛下親近臣,那是陛下仁慈、是陛下對臣的恩遇;」
「若臣因為陛下的親近,就枉顧君臣尊卑,恐怕就是辜負陛下了。」
「而殿下,也同樣是臣的君。」
「臣下在君主面前,是絕對沒有持寵而嬌的道理的••••••」
嘴上說著,劉舍面上自始至終,都不忘掛著一抹雖算不上諂媚,但也絕對足夠謙遜的澹澹笑意。
而在劉舍這番隱晦的示好之後,劉勝面上笑意,也隨之帶上了些許真誠。
——做了這麼久的太子儲君,劉勝就算是個二愣子,也總該具備一些政治人物所應有的特殊技能了。
而假笑、假客套,便是劉勝最先學會的技能之一。
或許這些技能,現在的劉勝,還並沒有完全掌握,或是達到融會貫通、登峰造極的地步。
但有天子啟這麼一個‘宗師’級人物手把手教,劉勝充分掌握這些技能,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愧是桃侯啊~」
「即便是在這上林、在這私下的場合,都始終不忘臣子的本分。」
「也難怪我漢家歷代先皇,一直到父皇,都對桃侯恩寵有加,又盡引以為心月復了。」
「——殿下謬贊;」
「——臣和歷代先祖,都不過是盡了臣下的本分罷了。」
「——殿下如此盛贊,臣,實在是不敢當••••••」
「桃侯過謙啦••••••」
齊身先前走著,再和劉舍又客套一番,劉勝很快便將話題引入正軌。
而劉勝所問起的第一件事,卻讓早先打好月復稿、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就糧食、錢制等事應答的劉舍,稍有些始料未及••••••
「由桃侯做少府,父皇是再放心不過的。」
「父皇放心,我自然也沒有擔心的道理。」
「——糧食、錢制的事,交給桃侯具體操辦,我是一萬個放心。」
「今日來上林,則是另外有要緊事,卻又不便在長安,同少府私下面會、言談••••••」
•••
「在成為少府之前,桃侯,做了很多年的太僕。」
「而太僕,雖說本職是為天子御輦,但真正要緊的,其實還是馬政。」
「尤其如今,我漢家養精蓄銳、君臣上下忍辱負重,在北蠻匈奴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太僕主掌的馬政,就尤其關鍵了。」
•••
「去年秋後,北蠻悍然南下,毀我漢家雁門苑,擄走馬匹上萬匹;」
「太僕袁盎剛履任不久,連太僕官署的事務都還沒捋順,恐怕根本還沒顧上馬政。」
「所以馬政的事,還是問桃侯更合適一些?」
見劉勝不問糧食、不問強制,反而以‘桃侯以前做過太僕’為話頭,引出了馬政的事,劉舍自是暗下微微一奇;
但在短暫的思慮之後,劉舍也面呈凝色的緩緩點下頭。
——劉勝說的沒錯。
在迅速平定吳楚之亂,並經由後續舉措,基本解決‘宗親諸侯割據’這個首要內部問題之後,如今漢室的戰略重點,已經在肉眼可見的向外轉移。
說得再直白一些,就是漢家的戰略重心,從過去的戒備關東宗親諸侯割據勢力,正迅速移向北方匈奴。
而在這個前提下,由太僕主掌的馬政,自然就成為了北牆防務,乃至于將來那場漢匈決戰的關鍵。
也正如劉勝所言︰馬政的事,相比起才剛成為太僕不久、連班子都還沒認全的袁盎,顯然還是在劉舍這里,更能得到劉勝想要的答桉。
想明白這些,劉舍只面色稍一正,氣質也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見劉舍一副‘做了這麼多年太僕,馬政有關的問題隨便問’的架勢,劉勝便也將面上笑容稍一斂。
「請太僕盡量細致的告訴我︰今我漢家的馬政,到底在怎樣的階段?」
「是剛開始,還是正在等待收獲,又或是已經到了可以收獲果實的地步?」
「如果想要加快馬政進度,太僕認為,可以通過怎麼樣的方式達成?」
「若無法加快,那要做些什麼,才能保證我漢家的馬政按部就班,按原定的計劃,順利進入收獲階段?」
•••
「話說的再直白一點︰我作為太子儲君,可以為太僕做些什麼?」
「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做、應該做,又能為太僕提供切實幫助,或是解決具體困難的?」
既然起了話頭,劉勝自也就不多繞彎,只直截了當的擺明了自己的態度。
——我想推太僕馬政一把,能加快進度最好,至不濟,也不能讓進度放緩;
而劉勝這坦白無比的態度,也讓劉舍心中,頓生一種‘我怎麼就做了少府’的唏噓,和遺憾••••••
「殿下有如此志向,若是陛下知道,當也會感到欣慰。」
「只是太僕馬政,從太祖高皇帝之時,就從不曾是三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
•••
「唉••••••」
「自太祖高皇帝與匈奴單于︰攣鞮冒頓會獵平城,又身陷白登之圍時起,馬政,就成為了我漢家朝堂的重中之重。」
「這是因為一場平城戰役,直白了當的告訴了太祖高皇帝,以及當時的周勃、灌嬰等元勛將帥︰如果沒有足夠的騎兵,我漢家,就永遠要被匈奴人欺辱。」
「而組建騎軍,就需要足夠數量的戰馬。」
「偏偏我漢家的養馬之地——河南地,在秦末紛亂之時,為北蠻匈奴捷足先登••••••」
滿懷唏噓,又滿是惆悵的說著,劉舍也不由搖搖頭,再稍發出一聲哀嘆;
隨後,漢家馬政的幾大困難,也由劉舍這個經驗豐富、履任多年的‘專業人士’,盡擺在了太子劉勝的面前。
「沒有足夠大的養馬之地,是我漢家馬政的第一大阻礙。」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先太宗高皇帝,就曾試圖和匈奴人大戰一場,以復收河南地。」
「只是濟北王劉興居謀反,讓先帝的謀劃盡付諸東流;」
「我漢家馬政的重點,也在先太宗皇帝的決斷下,從‘復收河南養馬之地’,轉變為了在北牆附近遍設馬苑。」
「這,無疑是退而求其次。」
「而即便是這‘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也在去年年末,引來了匈奴人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