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沒有!」
「舅舅對阿彘很好!」
「太子兄長,實在是誤會舅舅了!」
上林苑,少府冶鐵作坊。
簡單參觀過幾個生產箭羽、刀劍的軍工作坊,並淺淺勉勵一番匠人們,劉勝便帶著弟弟劉彘,來到了作坊群外圍的一處涼亭。
趁著餐食還沒烹制完成、還沒端到自己面前的間隙,劉勝自也開始旁敲側听著,試探起弟弟劉彘,對舅舅田蚡的態度來。
而小劉彘的反應,也果然不出劉勝所料。
——對于舅舅田蚡,年僅五歲的膠西王劉彘,尚還抱以十足的信任。
更準確的說︰如今的劉彘,尚且還在田蚡說什麼,就乖乖做什麼的年紀。
對此,劉勝既然早有預料,自然,也就早有謀劃••••••
「阿彘急什麼?」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就問了一句‘田蚡是個什麼樣的人’,阿彘這就開始為舅舅開月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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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難道這田蚡,果真有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滿是戲謔的一聲逗弄,只惹得小劉彘一陣搖頭擺手,小臉更是迅速漲紅起來,顯然是急的亂了陣腳。
見弟弟如此反應,劉勝卻是淺笑著搖搖頭,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弟弟通紅的臉頰;
待收回手,劉勝便將上身稍往後一仰,再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阿彘,還小。」
「有很多事,阿彘都還不知道。」
「等長大了,就算旁人不說,這些事,阿彘也都能自己想明白••••••」
「——我不小!」
「——我都五歲了!」
「——再長一歲,就可以離京就藩了!」
「呵••••••」
劉彘一時氣急,卻惹得劉勝又是一陣淺笑搖頭。
似是糾結的沉吟思慮片刻,便自然的伸出手,將弟弟抱在了懷中。
「那兄長問你;」
「——田蚡是個什麼人,你可知道?」
•••
「——長陵田氏,為什麼不單叫‘田氏’,而要在前面加上‘長陵’二字?」
•••
「——這‘長陵’二字,又是什麼意思?」
語調澹然,卻也隱隱帶有些許嚴肅的詢問聲,自是讓小劉彘微微一慌;
但在稍昂起頭,看見兄長鼓勵的目光時,劉彘終還是壯起膽,按照自己已有的認知,盡力給出了自己的答復。
「舅舅是長陵田氏族人、田齊王族之後;」
「至于長陵田氏,之所以要在‘田氏’前,加上‘長陵’二字,是因為故田齊王族,是在太祖高皇帝之時,被舉族遷入長陵邑。」
「之後,田齊王族又一分為八,其他七脈在長陵周圍分散安家,只有舅舅這一脈仍留在了長陵。」
「為了區分其余七脈和舅舅這一脈,于是就有了‘長陵田氏’的說法。」
•••
「唔,至于長陵,是曾祖——太祖高皇帝的皇陵;長陵邑,則是皇陵的陵邑。」
「被遷入長陵居住的,都是為太祖高皇帝守靈的忠臣義士,是太祖高皇帝的肱骨之臣。」
小心斟酌著道出自己的答桉,小劉彘不忘稍怒氣嘴,昂起頭,將期待的目光,撒向正將自己抱在懷中的兄長劉勝。
而在听聞劉彘這一番答復之後,劉勝面上雖淺笑依舊,但心中,卻已然生出陣陣冷意••••••
「這田蚡,還真是‘能說會道’啊••••••」
「連當今皇子,都能三兩句話搪塞過去••••••」
暗下月復誹著,劉勝便也微低下頭。
看向劉彘的目光中,也悄然閃過一絲玩味。
——田蚡在劉彘面前,將自己所在的‘長陵田氏’粉飾成太祖劉邦的忠臣,無疑大大出乎了劉勝的預料。
無論是這個做法本身,還是這個做法映射出田蚡‘賊膽包天’,都讓劉勝感到頗有些驚訝。
但回過神之後,劉勝又在暗中長舒了一口氣。
因為田蚡粉飾長陵田氏的做法,將使得劉勝接下來的‘工作’,都變得無比簡單••••••
「田蚡,是這麼和阿彘說的啊••••••」
「呵••••••」
「——是啊。」
「——有什麼不對的嗎?」
「——長陵田氏,難道不是田齊王族嗎?」
「——住在長陵邑的,難道不都是守護長陵、為太祖高皇帝守靈的忠臣義士嗎?」
「呵;」
「呵呵••••••」
譏諷一笑,成功引起小劉彘的注意,劉勝便帶著極盡坦蕩的神容,將田蚡,以及長陵田氏的真實面貌,擺開、揉碎,一點一點擺在了弟弟劉彘的面前。
劉勝非常確定︰今天過後,弟弟劉彘心中,必然會生出一些不屬于這個年紀,卻專屬于宗親皇族,尤其是皇子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無論是對于如今的太子勝,還是將來的天子勝而言,都至關重要,且不可或缺••••••
「田蚡,確實是長陵田氏子弟;」
「長陵田氏,也確實是故戰國之時的田齊王族後人。」
「但田齊王族之後,並不意味著如今的長陵田氏,就是我漢家的王族••••••」
•••
「阿彘雖然還年幼,但宮里的先生,應該也給阿彘講過不少往事。」
「那阿彘知道戰國列雄,是怎麼來的嗎?」
「——對~」
「——是宗周分封姬姓王族,將天下分為了數百個諸侯國,而周天子又喪失了威權,天下列國各自為政,才有的‘戰國列雄’。」
「那阿彘,難道就不奇怪嗎?」
「宗周分封的,明明都是姬姓王族,為什麼齊國的王族,卻是田氏呢?」
「難道田氏,是出自姬姓嗎?」
「難道田齊王族,是姬姓田氏嗎?」
只寥寥數問,小劉彘便立時皺緊眉頭,眉宇間盡呈狐疑之色。
滿是疑惑地思慮良久,才終是繃著臉抬起頭。
「不是。」
「舅舅說過︰長陵田氏,是田齊王族之後;」
「而田齊王族,是媯姓田氏,而非姬姓田氏。」
「兄長說,宗周分封姬姓王族于天下,弟也曾听宮中的先生說起過。」
「至于田齊王族,為什麼不是姬姓••••••」
若有所思的說著,小劉彘終還是沉沉一搖頭︰「弟想不明白。」
「弟實在是不知道戰國之時,齊國的王族田氏,為什麼不是宗周王族︰姬姓。」
•••
「難道是田齊王族的先祖,為自己改了姓氏?」
「可這麼做,豈不是欺師滅祖、大逆不道?」
見弟弟劉彘按照自己的預料,一步步走上自己親手打造的道路,劉勝心中,只頓時盛開一朵燦爛的花朵。
就連面上,劉勝都難以抑制心中笑意溢出,縱是竭力壓制,也終還是讓嘴角不受控制的再上揚了些。
「這,就是我要告訴阿彘的第一件事。」
「——田氏,本不是齊國的王族。」
「——宗周分封的齊國王族,原本是炎帝後裔︰姜子牙。」
「也就是說,齊國真正的王族——得到宗周分封的王族,本該是姜子牙的後人,也就是姜姓呂氏,而不是田蚡的先祖︰媯姓田氏。」
「至于媯姓田氏,究竟為何變成了齊國的王族,則是因為幾百年前,發生的一件讓天下人震驚的事。」
「這件事,被史家稱之為︰田氏代齊••••••」
以一種莫名莊重的語調,道出這‘田氏代齊’四個字,劉勝目光也悄悄鎖定在懷中,正一臉茫然仰頭看著自己的小劉彘。
待片刻之後,小劉彘愣愣的搖搖頭,劉勝才將頭抬起,平時向前方,莫名惆悵的發出一聲哀嘆。
「田氏代齊,也被稱為︰田陳篡齊。」
「說的,就是戰國之時,陳國的媯姓田氏通過陰險狡詐、以下犯上的手段,取代姜子牙的後人——姜姓呂氏,稱為宗周‘齊侯’的事。」
「換而言之︰田齊王族,早在其稱為‘田齊王族’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是天下人唾罵不止的亂臣賊子、竊國小人了。」
「但這些事,田蚡沒告訴阿彘。」
「——那田蚡只告訴阿彘︰長陵田氏,是故田齊王族之後,是母庸置疑的貴族後代;」
「卻從不曾告訴阿彘︰長陵田氏的先祖,本身就是靠竊國,才成為田齊王族的••••••」
只此輕飄飄一語,小劉彘面上的呆愣之色,便在一段漫長的沉寂之中,一點點化作遲疑。
僅憑劉勝這空口白牙,顯然還不足以讓這位年僅五歲的膠西王殿下,對自己從小就極為親近的舅舅田蚡生出懷疑。
但這不要緊。
回去之後,小劉彘必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動用自己目前能動用的所有手段、通過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渠道,去查明劉勝這段‘故事’的真偽。
隨後,劉彘便會發現︰自己的太子長兄,沒有哪怕一個字是假的。
而在小劉彘查詢真相的過程中,無論是舅舅田蚡,還是母親王夫人,都不可能再通過任何方式進行阻攔,或是繼續粉飾、忽悠。
——劉勝會保證︰不容置疑的真相,會在短短數日之內,通過不下五種不同的方式、渠道,毫無保留的展現在弟弟劉彘的面前。
至于現在,劉勝需要的,僅僅只是自己這一番話語,讓弟弟劉彘心中,對舅舅田蚡生出些許動搖。
單只是這聊勝于無,且很可能只維持片刻的動搖,便足以讓劉勝徹底改變弟弟劉彘心中,對舅舅田蚡的所有看法。
而失去田蚡在身旁‘輔左’的劉彘,對于劉勝而言,就真的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弟弟、可看凋琢的‘膠西王’了••••••
「田氏代齊,並不是多麼不為人知的秘幸。」
「阿彘若是感興趣,回長安之後,隨便找個讀過書的老者,就都能听到這件事的完整經過。」
「若是能去趟石渠閣,和那幾位老史官請教一番,恐怕連田氏代齊至今的田氏宗譜都能查到。」
「但這件事,卻也並非是什麼要緊事。」
「倒是阿彘那句‘長陵邑,住的都是我漢家的忠臣義士’,讓我這個做哥哥的,稍感到有些擔憂了••••••」
故作澹然的道出一語,又在最後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容;
待小劉彘從‘田氏代齊’的震驚中稍緩過神,劉勝才將面色稍一正。
望向弟弟劉彘的目光中,更是難得帶上了一抹鄭重。
「阿彘說,長陵邑住的,都是守護長陵,也就是為太祖高皇帝守靈的忠臣義士。」
「那阿彘想想︰太祖高皇帝身邊的肱骨之臣,有幾人在長陵邑安家?」
「——侯蕭相國的後人、平陽侯曹相國的後人,絳侯周勃的後人、舞陽侯樊會的後人;」
「這些從最開始,就追隨在太祖高皇帝左右的豐沛元從,有幾人在長陵邑安家,又有幾人的後代,至今還住在長陵邑?」
「連這些人都沒有住在長陵邑,那長陵邑住著的,怎麼會是太祖高皇帝的忠臣義士?」
「連這些人的後人,都沒有在長陵邑為太祖高皇帝‘守靈’,還有什麼人,有資格為太祖高皇帝守靈呢?」
又是一連串反問道出口,惹得劉彘面上驚愕之色更深,劉勝卻滿是嚴肅的將劉彘抱起,放在面前跪坐。
待兄弟二人相對跪坐,劉勝才語重心長的說道︰「過去這些年,父皇每每想要給阿彘找老師、尋先生,都被那田蚡千方百計的阻止。」
「不讓阿彘拜老師,那田蚡自己,又是怎麼教導阿彘的呢?」
「作為舅舅,在教導阿彘——教導我漢家的皇子、當朝膠西王時,那田蚡難道連陵邑之制、連我漢家的國本,都沒有告訴阿彘嗎?」
「難道沒有告訴阿彘︰陵邑之制,是遵循我漢家‘強本弱末’的國策,才由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大政;」
「而長陵田氏在內的、所有被遷入陵邑的關東豪強、王族,都是因為在關東地方為非作歹,才被強制遷入關中?」
•••
「阿彘難道至今都不知道︰田齊王族,也就是如今的長陵田氏,是最早被遷入關中、最早遷入長陵邑的關東豪強?」
「而他們最早被遷入關中,恰恰是太祖高皇帝實在放心不下,想要親自以天子之威鎮壓,就連死後,也要在長陵居高臨下,死死盯著安家于陵邑之中的長陵田氏啊?」
「這些事,田蚡真的從來都不曾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