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相臣••••••」
「臣田••••••」
在禁中郎官的引領下走入未央宮、踏入宣室殿,正要跪地拜謁的田叔,卻在余光掃見此刻,正呈現在宣室殿內的景象時,只不由自主止住了唱喏。
因為此刻,田叔目光所及的範圍之內,出現了一個原本平平無奇,但因為出現在了宣室殿,而讓人莫名一陣膽寒的東西••••••
「陛、陛下••••••」
田叔下意識發出的呢喃,並沒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只一旁的郎官,似是早就受到天子啟針對田叔的指令,只默然引領著田叔,到殿側的延席上安坐。
也是直到這時,宣室殿內的全貌,才終于映入田叔的視野當中。
——少府卿蕭勝,正瑟瑟發抖的跪于殿中,雙手撐在身前,保持著一個似是即將叩首,又或是叩首之後想要起身的姿勢;
至于天子啟、太子勝父子二人,則都落座于上首,卻並沒有坐在御榻之上,也沒有正對向殿內的蕭勝、田叔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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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榻一側,宮人們設下了兩方彼此相對的延席,中間只相隔一步;
父子二人就隔著這一步的距離,于兩側的延席上分而落座,側對向殿內的蕭勝、田叔二人。
父子二人所在的宴席之間,擺著一方木幾;
隨著父子二人交替落下的手,黑、白雙色的棋子,在那方刻有紋路的木幾之上,發出一聲聲清脆的‘啪嗒’聲••••••
「少府這爵位~」
「嗯••••••」
不知過了多久,御榻旁的棋台邊,才終于響起天子啟低沉,又隱含清冷的話語聲。
「朕記得少府,是蕭相國的曾孫吧?」
「唔••••••」
「算下來,從文終侯蕭相國、哀侯蕭祿(子)、侯夫人同(妻),到定侯蕭延(子)、煬侯蕭遺(孫);」
「再到易脈之後的武陽侯蕭則(孫)、蕭嘉(孫)••••••」
「——不過短短四十余載、祖孫四代,蕭相國的侯爵位,便已經在我漢家,傳襲了足足七次;」
「到少府,當已是第八世‘侯’了?」
•••
啪!
在天子啟話落之後,宣室殿內,便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寂。
直到天子啟落下手中棋子,一聲清脆的響聲,才終于將蕭勝飛散得心緒,拉回到眼前的宣室殿。
——蕭勝並不是走神了;
而是在那一瞬間,蕭勝的心緒,被莫名拉回了幾十年前,劉漢立國、天下百廢待興的過往。
大約五十年以前,蕭勝的曾祖父、劉漢社稷的開國丞相︰蕭何,也曾駐足于此。
蕭勝也能清楚的‘看見’太祖高皇帝劉邦,正帶著滿面怒容,站在曾祖父身邊。
「天下數百年紛爭,這才剛太平,關東甚至至今都還沒有太平!」
「不知有多少百姓,因為吃不起那八千錢一石的糧食,而飽受饑寒之苦!」
「我做皇帝,本來就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相國卻大興土木、徒增糜費,是為了讓我,更沒臉坐在皇位上嗎?!」
「我本就沒什麼德行,相國這麼做,難道不是讓我本就淺薄的德行,變得更加淺薄嗎!!!」
站在以龍首山為地基,宛若聳立雲端的宣室正殿,太祖高皇帝劉邦,如是發出怒號。
面對開國之君如此雷霆震怒,蕭何卻並沒有絲毫畏懼,僅僅只是含笑一彎腰,對太祖高皇帝微一拱手。
「非壯麗,無以立威。」
•••
「非壯麗,無以立威••••••」
在心中,將這句出自曾祖蕭何之口,如今已傳遍天下的話輕聲默念出,蕭勝也似乎終于鼓起了勇氣,將深埋著的頭顱稍稍抬起。
但隨著‘啪’的一聲——又一聲落子聲響徹殿內,蕭勝剛鼓起稍許的勇氣,便立時煙消雲散。
這一次,輪到劉勝落子了••••••
「誒,夏雀啊∼」
「孤之前,是不是給你交代了什麼事來著?」
「唔••••••」
「怎麼記得,好像是錢的事兒••••••」
似是說給夏雀,又似是自語般幾聲呢喃,劉勝卻是頭都不抬,只稍低著頭,目不斜視的看著眼前,那已步入中盤的棋局。
劉勝‘隨口一問’,侍立于劉勝側後方的夏雀,自然不肯定隨口一答。
即便對這個問題早有心理準備,夏雀也還是認真回憶、措辭一番,才將本就弓著的腰再彎下了些。
「回殿下的話;」
「殿下先前交代奴,到長安城外找個泥範匠,看能不能做一個熔鑄四銖錢的錢範。」
「這,都已經是夏六月的事了••••••」
「——哦∼」
「——是了;」
「——都是兩個多,快三個月前的事了。」
仍目不轉楮于面前的棋盤,皺眉沉思著棋局的走向,劉勝嘴上,也不忘繼續‘隨口’問道︰「如何啊∼」
「那匠人,能做出新四銖錢的錢範不能啊∼」
「便是做不出來,也得早點給個準信兒啊••••••」
「嗯?」
說到這最後一句時,劉勝的目光,並沒有再鎖定于面前的棋盤之上。
而是稍側過身,做出一副看似在折身詢問夏雀的架勢;
只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卻隨著劉勝微微側過的頭顱,而悄然灑向跪在殿內的少府蕭勝••••••
「回殿下;」
「那錢範,已經做出來了••••••」
•••
早在劉勝口中,道出那句‘做不出來,也得給個準信’時,蕭勝抬起的額頭,便已經開始往下俯;
待小太監夏雀,道出後面一句‘錢範已經做好了’,蕭勝也終是心如死灰的沉沉磕下頭去。
——蕭勝,在等候命運的制裁;
但天子啟和太子勝父子的棋局,卻還遠沒有結束••••••
「哦?」
「這麼快就做好了?」
「別是隨便拿了個舊錢範,來湖弄人吧?」
「——殿下,當是忘記了?」
「——那日,臨江王在太子宮問起此事,殿下還曾遣奴取來那錢範,給臨江王過目呢••••••」
「哦∼」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
若有所思的道出一語,終是將跪坐于棋盤前的身體稍一轉。
隨著劉勝轉動的身體,劉勝面上那抹自然的笑意,也被悄然斂去。
「這麼快就做好了,應該耗費不少吧?」
「那匠人,當也是有不少幫手的?」
劉勝話音剛落,一旁的夏雀便剛忙又一彎腰。
「制作錢範所需的材料、器具,都是由那匠人自己出的。」
「瞧那匠人的樣子••••••」
「呃,不像是年紀很大的人,就算有學徒,也頂多不過三五人。」
「從始至終,奴只給了那匠人錢七千,和一個月的時間••••••」
•••
「那匠人還說︰這還是因為這次的錢範,和過去的四銖錢範不太一樣、稍復雜了些的緣故。」
「若只是普通的四銖錢範,當是一半的時間便夠••••••」
听著夏雀那宦官獨有的陰柔聲線,一直在殿側觀望的田叔,也終于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而在上首,位于御榻側的棋盤前,劉勝只眼楮看著少府蕭勝,嘴上卻問了夏雀幾個問題;
問題問完,劉勝又深深看了蕭勝一眼,而後便搖頭嘆息著回過身,將注意力重新拉回了棋盤之上。
嘴上,劉勝也仍不忘發出最後一陣‘呢喃’。
「嘿;」
「這倒是怪事。」
「——隨便一個籍籍無名的匠人,帶著三五學徒、耗資七千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做出了孤要的新四銖錢範。」
「反倒是少府,匯集了天下所有有名的熟匠,手握用不盡的錢財物什;」
「交代下去大半年的事,卻至今都還‘沒顧上’操辦?」
啪。
隨著劉勝落下的話音,劉勝夾在食指、中指之間的棋子,也同一時間落下。
也就是在這時,當著少府蕭勝、魯相田叔二人對弈的父子二人,才終于有了第一句對話。
「誒,父皇。」
「這少府冗腫、怠惰的毛病,是最近這幾年才有的事吧?」
「沒听說先帝時,太宗皇帝交代下去的事,曾被少府拖延過這麼長時間?」
听聞劉勝這頗有些過于隨性的話語聲,田叔只面帶驚疑的稍瞪大雙眼!
那,可是天子啟!
可是曾經,在長安號稱‘睚眥必報’的太子啟、如今的漢天子!
尤其此刻,在父子二人之間,還擺著一方遍布棋子的棋盤!
「離開長安才不到兩年,陛下的脾性,就已經變得如此溫善?」
「還是陛下和太子之間,真的親密到了如此地步••••••」
在田叔暗中思慮間,和顏悅色跪坐于棋盤前,正聚精會神于棋局的天子啟,也終是做出了反應。
只是這反應,和田叔預料中,或者說記憶中的天子啟,實在是有些判若兩人。
「嗯~」
「這事兒,太子瞧著辦吧;」
「難得有人同朕對弈,朕,實在舍不得分神吶~」
「嘿嘿••••••」
如是道出一語,天子啟也果真低著頭,稍調整一下坐姿,便興致盎然的投入進了面前的棋局。
也恰恰是天子啟這似是隨意的變態,讓跪地叩首于殿內的蕭勝,以及在一旁‘暗中觀察’的田叔,都不由自主提起了心弦。
——蕭勝,是九卿。
就算撇開蕭勝「蕭何曾孫」的出身,單就是一個九卿的身份,便已經是在‘將相不辱’的範圍內。
簡而言之︰在如今的漢家,做官做到了蕭勝這個級別,那就已經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對蕭勝定罪了。
——在如今漢室,縣級單位能定罪的上限,是爵位在公乘(八級)以下、不包括公乘在內的人。
因為公乘及往上,就已經不再屬于尋常百姓了,而是已經可以算作小半個官。
所謂公乘,最淺顯的含義,就是可以乘坐官服公車的人。
至少在先帝采納晁錯的提議,用一手‘輸粟捐爵’,弄得秦二十級軍工勛爵爛大街之前,確實如此••••••
縣級單位如此,郡級單位的定罪權,也並不比縣級單位高出太多。
畢竟一般能處理的,縣級地方就處理了;
地方處理不了的,郡守府往往也很難處理。
——郡縣地方嘛。
郡縣郡縣,說白了,郡級單位從某種意義上,就是高配版的縣級單位。
真踫上背景滔天、二千石不能治的燙手山芋,無論是郡還是縣,都只能往長安廷尉送。
到了廷尉,能處理的人、事,就明顯多了不少。
——除了爵關內侯以上、論罪當死的貴族重刑犯,以及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宗親皇族,廷尉需要請示之外,其他的絕大多數情況,廷尉都可以自主處置。
之所以是「絕大多數」,而不是「全部」,則恰恰是因為蕭勝這樣的九卿及以上級別官員存在••••••
「太宗皇帝曾有制︰將相不辱,許公卿二千石不負刑具、不坐死罪。」
「少府又是元勛之後——文終侯蕭何蕭相國的血脈後嗣。」
「孤儲君太子之身,本是不敢妄言‘處置’的••••••」
如是說著,劉勝也不忘稍抬起頭,對面前的老爹劉啟微微一笑。
擺明一副‘奈何家父天子啟’的架勢,劉勝才悠悠嘆出一口氣;
手中的棋子,也最後一次落在了面前的棋盤之上。
啪;
「武陽侯,回家去吧。」
「從今往後,不要再和旁人說,自己是文終侯的後嗣;」
「也不要再說自己武陽侯的爵位,是為文終侯延續香火。」
「想來,蕭相國在天有靈,也丟不起這個人••••••」
•••
「——臣,謝家上••••••」
「——臣,謝陛下•••••••••」
看著蕭勝再對自己,以及身前的老爹一叩首,又面如死灰的站起身,劉勝的心中,只稍閃過一絲不忍。
但這轉瞬即逝的心軟,卻在蕭勝即將踏出殿門的瞬間,變成了釘死蕭勝棺材板的最後一根木釘••••••
「孤同武陽侯,有舊;」
「就不讓廷尉登門,平白讓武陽侯顏面掃地了。」
「這份體面,武陽侯,可千萬不能••••••」
「唉••••••」
「——且去吧∼」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