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錢的事,劉勝的考量,不可謂不慎重。
劉勝當然知道︰錢的事兒,遠沒有糧食的事那般,僅憑一手‘官方壟斷’‘宏觀調控’就能解決。
為了盡量平穩、溫和的解決錢制統一的事,劉勝甚至放棄了一個大機遇。
——廢除所有舊錢,鑄一新錢,盡取天下舊錢而代之,憑新錢豎立名望、鞏固儲君之位的機遇。
但也正是劉勝出于‘政策改動溫和、平滑’的考量,而留出的口子︰四銖錢,便讓無數鬣狗、鷲鷹,看到了發家致富的良機。
只是這一切,都在天子啟新元四年深秋,秋收結束後不久、年關將至的關鍵時間點,因為劉勝偶然涉足上林苑,而被徹底踢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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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少府奉陛下詔諭,廣收關中民秋收之糧~」
「每石作價五十錢,童叟無欺~~~」
在每年的秋收過後,長安城北的東、西兩市,便都會被涌入長安城內的各地百姓,而擠的水泄不通。
這些結束一年辛勤勞作的苦命人,需要在這個收獲勞動果實,又難得可以安歇的空擋,到長安城內置辦些物資。
有錢的,或許會扯兩匹布、買兩塊肉;
窮一些的,也總會帶些鹽、醋之類,好為家中寡澹無味,且日日進食的米粥,增添一些聊勝于無的滋味。
但在今年秋收之後的東、西二市,最熱鬧的,並非是販賣鹽、醋等調味品,或是布匹等生活物資的私人商鋪;
而是設立于東、西二市入口之外,並不時有官員、差役進出的糧鋪••••••
「誒,後生;」
「這今年的糧食,那可是大豐收啊?」
「如此豐收,少府還願意按每石五十錢的價,買俺們手里的糧食?」
在人來人往的糧鋪之外,一位老者的出現,並沒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听聞老者的詢問,那差役也只下意識回過頭;
待看清那老者滿頭華發、蒼白髯須,那抹經常掛著臉上的倨傲和慍怒,也稍有了些許緩和的趨勢。
「嗨~」
「瞧老丈這話問的;」
「這買糧的雖是少府,但買糧的價,不還得是陛下開口,那才能定下嗎?」
「陛下明見萬里,心系天下蒼生,又怎會因為關中今年大豐收,就坐視少府壓糧價呢••••••」
•••
「老丈大可放心~」
「說五十錢一石,那就是五十錢一石!」
「白紙黑字寫在公文、貼在露布上的事兒,那就是一個童叟無欺~」
听差役說的眉飛色舞,老者卻並沒有立刻放松警惕;
直到從差役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句‘五十錢一石’,老者也依舊是眉頭微皺,面帶戒備。
不等老者下一問道出口,那差役似是無心的一句補充,也終是將一個亙古不變的人生哲理,毫無保留的擺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不听老人言,吃虧,近在眼前;
你大爺,終歸還是你大爺••••••
「就是有一件小事兒,好叫老丈知曉;」
「這年關將近,少府內帑的存錢,可正是記賬的時候。」
「能拿出來買糧食的,大都是八銖、半兩,基本見不到四銖錢。」
「——這錢的成色,那肯定是沒問題,畢竟是少府內帑拿出來的。」
「只是這八銖、半兩錢,用來買老丈手里的糧食嘛••••••」
•••
「嘿,嘿嘿;」
「如果老丈真打算在長安賣糧,那這事兒,還得小的尋上官,同老丈細聊。」
「若老丈只是問問,那這里面的門道,小的••••••」
「嘿,嘿嘿嘿•••••••••」
一听差役這話,老者本就隱隱帶著戒備的面龐,便頓時涌上些許之色。
便是一旁,正不斷進出于這處‘少府糧鋪’的行人,看到眼前這幅景象,也都不由發出一陣陣無奈的嘆息。
對于這些搖頭嘆息,卻並沒有駐足的行人,那差役也並沒太注意;
只帶著莫名有些陰險的笑容,目不斜視的看向眼前,面色已稍呈怒色的老者••••••
「嗯?」
「這老東西,什麼來頭?」
「穿著破破爛爛的,眼神兒這麼嚇人••••••」
「——後生。」
「——這門道,是有什麼說頭?」
不等差役反應過來,老者低沉一語,便見差役飛散的心緒拉回眼前。
也就是在差役遲疑不定的抬起頭時,老者澹然一語,便讓差役徹底放下了猜疑;
就連先前,那面對尋常農人時的倨傲,都不由自主的再次回到了臉上。
「老朽行商為賈多年,雖算不上名揚天下,但多年闖蕩,也算是闖下了一片家業。」
「到前兩年,老朽才難忍遠游之苦,落葉歸根••••••」
「蒙陛下恩澤,置辦下的幾頃薄田,也算是有了收成。」
「只是那安陵邑的糧吏,實在是有些如狼似虎••••••」
似是惆悵,又略帶感懷的說著,那老者還不忘慘然一笑,再自顧自搖搖頭。
隨後,才面帶溫和的再次抬起頭,望向面前,那明顯還有些‘少不更事’的差役。
「糧食,老朽有。」
「也正愁著,不知道賣去哪里。」
「如果少府能出個公道價,老朽那幾萬石糧食,便算是有了去處••••••」
一听老者這話,那差役只一陣說不出的激動,才剛回到面上的倨傲,只立時帶上了些許諂媚!
片刻之後,又許是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似乎不該在一個‘奸商’面前如此跌份,那差役只稍一愣,一時間,竟有些面色僵硬了起來。
見差役如此反應,老者倒也不多想,只自顧自上前一步,走到了差役身前半步的位置;
停下腳步,稍彎下脖頸,壓低聲線繼續發問的同時,也不忘從寬大的衣袖中,不著痕跡的掏出一塊金角。
「老朽久離秦中,對這長安地界,實在是有頗多不明;」
「若後生能稍指點一二,老朽,感激不盡••••••」
伴隨著老者意味深長的話語聲,那一塊從始至終都沒見光的金角,已是從老者的衣袖之內,滑進了差役的衣袖之中。
接過金角,又若無旁人的輕輕掂了掂,那差役才再次帶著諂媚的笑容,也學著老者的模樣,擺出一副‘我們悄悄說,別讓外人听見’的架勢。
「若是賣糧食,老丈這一趟,那可真是找對地方了!」
「——安陵邑,那是什麼地方?」
「——孝惠皇帝的陵邑,強遷關東豪強到關中,美其名曰‘為天子守孝’,實則,就是商賈之流聚居的地界!」
「那地界,官吏能不如狼似虎?」
「老丈要賣糧,安陵的官吏,能不狠狠敲上一筆?」
故作神秘的說著,差役也完全不覺得自己當著一個商人,說出‘商賈賤戶’有什麼不對。
——商人=賤戶,這在如今的漢室是普世價值;
非但天下人這麼認為,就連商人們自己,也都是這麼認為的。
若非如此,也就不會有那麼多家祡萬貫、富可敵國的商人,會在功成名就後急流勇退,用自己畢生積攢的家財,在家鄉置辦些田產,以求重歸農人之列了。
因為在這個時代的鄙視鏈當中,商人,真的只比城旦、鬼薪之類的官奴——人都算不上的消耗品,高上那麼可憐的一丟丟••••••
說回那差役,嘴上雖然說著安陵如何如何、安陵的官吏如何如何,但目光中不時閃過的那抹貪婪,也暴露出差役本心上,其實也很憧憬、期盼自己有朝一日,在安陵邑為差辦事的風光。
只是眼下,那差役也還是沒有忘記眼前,這個給了自己大半年俸祿,卻只需要自己答幾句話、指幾條路的老‘商人’••••••
「既然老丈行過商,那官府的事兒能藏什麼彎彎繞,老丈心里,當也是有數的。」
「至于這次,少府買糧食的事兒,門道說深也深,說淺,倒也深不到哪里去。」
「嗯••••••」
「這樣;」
「小的,就和老丈明說了吧。」
「——這五十錢一石的價,是陛下定下的,據說還有太子的手筆。」
「但這價,也就是喊出去好听,畢竟少府拿來買糧的,壓根就一枚四銖錢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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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十錢一石,說的自然是五十枚四銖錢;」
「可少府買糧給的,都是八銖、半兩。」
「拿八銖、半兩買糧的價,肯定就不是五十錢一石了;」
「這,也就是這其中的門道所在了••••••」
听著差役一字一句,道出這‘少府買糧’一事中的門道,那老者心中當下了然。
但為了確定自己的猜想,老者最終,還是問出了那最為關鍵,對某些人也最為致命的一問。
這一問,雲澹風輕;
這一問,遮天蔽日;
還是這一問,在不遠的將來、在已知世界的政治中心,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還請明示。」
「這糧食,按八銖錢,少府按什麼價收?」
「半兩,又是什麼價?」
對于老者這一問,那差役顯然是早有準備;
再次掂了掂衣袖中,那只有指甲蓋大小,卻分量頗足的金角,差役終還是按捺下了心中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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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擠出一抹‘錯失一個億’的僵笑,便見那差役再俯了俯身,聲線,也壓到了只有二人能听見的程度。
「八銖,一石十八錢;」
「半兩,一石十一錢••••••」!
幾乎是在听到‘十八’,甚至是在听到差役道出的價格,是以‘十’開頭的一瞬間,那老者便驚怒交加的瞪大雙眼!
只片刻之間,那老者身上的氣質,便迸發出一股明顯不屬于販夫走卒,亦或是農人商賈的獨特氣息。
「十八錢?!」
「——還不如去搶!!!」
•••
「哼!」
「呂太後八銖錢,和太宗皇帝四銖錢成色近同,又重倍之!」
「——五十錢一石的糧食,用八銖,就該是二十五錢!!」
「秦半兩,更是比太宗四銖、呂太後八銖色足稍許,重足有四銖前的三倍!」
「——若不考慮成色,單就是重量,這五十錢一石的糧食,就應該給十七枚半兩錢!」
「——即便是算上成色,也起碼要給十五錢!!!」
•••
「什麼年關將近,少府內帑存錢記賬,都是虛的!!」
「你們,這是在吸血!!!」
「——吸農人的血!!!!!!」
老者潑天大怒,自是瞬間引得人們駐足圍觀;
在這個孝道大過天,甚至大過官的時代,每一個震怒的老者,都會引來無數的目光。
尤其是在此前提下,在那樣一位怒火沖天,連見了天子,都可以不用跪拜的老者面前,居然還站著一個區區百石秩祿的差役••••••
感受著圍觀眾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以及愈發擁擠,並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簇擁而來的人群,那差役顯然已經方寸大亂;
而那老者,卻顯然並不打算就此放過那‘奉命’辦事,與此事幾乎毫無關聯的差役。
準確的說,每一個和此事有關的人,老者,都不打算放過••••••
「早在半年多之前,朝堂就已經頒下詔令︰禁民私鑄錢!」
「隨後,陛下又將盡廢諸般雜錢,專行四銖錢的事,交給了太子去辦!」
「此事雖然還沒有詔令頒下,但也已經是板上釘釘!」
「——爾等奉朝堂、奉陛下之令,收購百姓的秋收糧,卻拿什麼‘年末核算’的借口,搜刮農人本就無多的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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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人,是我漢家的國本!」
「爾等此般作為,分明是在動搖國本、是要顛覆社稷!!」
「——爾等,究竟受誰人指示?!!」
「——又是何居心!!!!!」
又一陣怒不可遏的咆孝,只惹得那差役慌亂無措的低下頭去,滿是驚愕的看著腳邊,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而圍觀眾人听清老者嘹亮的怒號聲,也都面色復雜的各自低下頭去。
——很顯然︰這樣的情況,並非是個例;
被這‘門道’折磨過的農人,也絕不在少數••••••
「把車拉來!」
「老夫,要入宮面聖!!」
「——我倒要看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宗廟、社稷,究竟還姓不姓劉!!!」
「——看看那少府內帑,是不是已經成了侯一脈的私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