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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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好後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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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朕百年之後,你今日所為,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麻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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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勝那聲‘請父皇三思’之後,宣室殿內,便陷入了一陣極為漫長的沉寂之中。
殿側的燭台,油燈自顧自燃燒著,任由屢屢油煙直飄上殿頂;
因為劉勝的緣故,而明顯被削減大半的香爐,也將屢屢香煙,散發到殿內的每一個角落。
在御榻一側,劉勝鄭重跪地,神情滿是嚴肅的對天子啟拱著手;
而天子啟,卻是在漫長的思慮之後,丟下如是幾問••••••
「大哥,不是兒臣想救,就能救下的。」
「究竟是讓大哥死在長安、死在中尉府,還是讓大哥感恩戴德的回到國都江陵,全憑父皇對中尉的一聲吩咐。」
「——正如中郎將方才所言︰國朝大事,並不屬于太子儲君所能插手、所能決定的範圍之內。」
「但即便如此,兒臣,也只能竭力一試••••••」
言辭懇懇的道出此語,終是讓天子啟再次側過身,正對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劉勝才稍直起身。
隨後,便是一番坦誠無比的自白,讓天子啟仍布有陰雲的眉宇間,隱約閃過一絲欣慰。
「父皇問兒臣︰是不是要救大哥?」
「這個問題的答桉,早在兒臣前去中尉府,將大哥接回太子宮時,就已經告訴父皇了。」
「——大哥,兒臣非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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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父皇問兒臣,救下大哥,可能給兒臣造成的影響、可能為將來埋下的隱患,兒臣當然也能明白。」
「但兒臣還是認為︰與大哥死在長安,惹得天下物議沸騰相比,讓大哥活著回到江陵,可能在將來為兒臣帶來的麻煩,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按照父皇的想法,讓大哥活著回到江陵,或許是放虎歸山;」
「但讓大哥死在長安,對于如今的兒臣而言,卻是自絕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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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曾教導我︰兩個糟糕的選擇,如果非要從中選擇一個,就應該選其中,相對不那麼糟糕的一個。」
「在兒臣看來,大哥或生、或死,確實都是很糟糕的事;」
「但在這兩個糟糕的選項之間,讓大哥死在長安,顯然是更糟糕的那一個。」
「——讓大哥活著離開長安,回到江陵,兒臣將來或許會為此頭疼、懊惱,甚至後悔在今天,于父皇的面前為大哥求情。」
「但若是大哥死在長安,那兒臣,恐怕就沒機會在儲君之位上,坐到需要為大哥感到頭疼的那一天了••••••」
滿帶著誠摯,將這段幾乎不夾雜絲毫個人情感、近乎完全從上帝視角得出的結論道出,劉勝便稍嘆一口氣。
糾結片刻,終還是下定決心,最後補充道︰「剛才這些話,都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向陛下做出的解釋。」
「而兒臣對父皇,也還有一句話要說。」
「——還沒被冊封為太子儲君時,兒臣曾對父皇說︰兒臣,並不想成為父皇這樣的帝王。」
「當時,父皇告訴兒臣︰不會這樣的。」
「兒臣將來,會成為兒臣自己想要成為的、能成為的帝王;」
「會成為既不像太祖高皇帝,也不像先太宗孝文皇帝,更不像父皇的、獨一無二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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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還年幼,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成為怎樣的帝王。」
「但兒臣能確定的是︰兒臣,不想成為一個為了自己,就殘害兄弟手足的暴君。」
「——這太子之位,是父皇給的;」
「卻也是原本屬于大哥,最終被我‘奪’來的。」
「如果這儲君太子之位,意味著父皇必須為了兒臣,而將大哥殺死在長安••••••」
說到最後,便見劉勝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才對天子啟沉一叩首。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太子之位,兒臣,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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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皇決心要殺死大哥,那就請父皇,順便請皇祖母頒下廢後、廢儲的詔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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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非是兒臣,在以自己的太子之位、母親的皇後之位要挾父皇。」
「——而是因為兒臣不想因為這件事,被天下人萬夫所指。」
「與其等將來,讓兒臣、母親,死在天下人悠悠眾口之下,倒不如現在,就被父皇安置在某座偏僻的宮室。」
「如此,尚且還能為兒臣、母親,洗去‘讒言陷害,暗害臨江王’的嫌疑••••••」
鼓足勇氣,道出這最後一語,劉勝也仍不忘擺出一副慘兮兮的模樣;
似是想要告訴天子啟︰如果父皇要殺大哥,那就等于順便也殺了兒臣。
而天子啟接下來的反應,也並沒有出乎劉勝的預料。
「嘿;」
「混賬東西••••••」
「一口一個‘沒有要挾’,說出來的話,不還是在逼朕?」
這一回,天子啟倒是難得沒有發怒。
只笑罵兩聲‘混賬’之類,又譏笑著在劉勝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看的劉勝都有些繃不住臉,只面色僵硬的低下頭去,天子啟才又嘿笑著搖搖頭。
隨後便稍呼一口氣,旋即灑然一擺手,順勢在御榻上側躺下來。
「說服朕。」
「——向朕證明︰朕百年之後,你這混賬坐上皇位,卻並不會因為活著的臨江王,而將我漢家的宗廟、社稷陷于險境。」
「做到了,榮就能活。」
「做不到,榮,就非死不可••••••」
極盡澹然,就好似是在說‘中午出米粥’般輕松口吻,只引得劉勝面色微微一僵。
卻見天子啟好整以暇的側躺在御榻之上,甚至還將一只腳踩上榻,異側手肘撐于身下,眼角滿是玩味的瞥向劉勝。
「也不用跟朕說什麼‘自絕于天下’‘沒臉繼續做太子’之類;」
「只要你能證明,朕今天讓榮活著離開長安,不會為我漢家埋下隱患,朕,便讓榮活。」
「除此之外,榮,沒有第二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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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件事上,朕,只是漢天子;」
「榮,只是我漢家的臨江王;」
「你,也只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將來的漢天子。」
「什麼父子血親,什麼兄弟手足,在這時候談及,都沒有任何意義••••••」
•••
「在這件事上,我三人,只是君臣。」
「——朕,是你二人的君;」
「榮,則是我二人的臣••••••」
以愈發低微的音量,道出這番盡道‘天家無情’為何物的話,臥榻上的天子啟,終是閉上了雙眼。
側躺在踏上,雙腿彎曲,手肘支撐在塌上,手掌則輕輕托起頭;
若是再多桿煙槍,天子啟此刻的姿勢,便會讓後世人感到莫名的熟悉。
而在天子啟閉上雙眼後,跪在御榻旁的劉勝,卻是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思緒之中。
天子啟的意圖,不可謂不明顯。
——殺劉榮,是天子啟擔心劉榮這個曾經的‘準儲君’、劉勝的庶長兄,會在將來威脅劉勝的地位。
比如將來,天子啟駕崩,劉勝繼承皇位時,劉榮趁機在關東登高一呼,喊出一句‘當立者乃公子劉榮’之類,便舉兵造反。
對于天子啟的擔憂,劉勝當然能理解。
甚至就連劉勝自己,也有著同樣的擔憂。
但在漫長的思考之後,劉勝最終,還是決定堅持。
因為正如方才,劉勝向天子啟所說的那樣︰活著的劉榮,確實會對將來的‘天子勝’產生威脅;
但死掉的劉榮,卻會為如今的太子勝立刻、馬上帶來麻煩。
而在這二者之間,劉勝,還是更願意接受前者••••••
「兒臣認為,這是個非常簡單的道理。」
下定決心,劉勝便不多遲疑,只稍一措辭,便自信滿滿的開始了自己,對天子啟的‘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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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聞劉勝開口,側躺于御榻之上,正閉目養生的天子啟,也只是微不可聞的輕‘嗯’了一聲;
但在劉勝看不見的角度,天子啟的嘴角,卻掛上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大哥如果活著回到江陵,將來或許會在關東作亂;」
「——但這是‘或許’,而且是‘將來或許’。」
「而大哥死在長安,卻會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這是‘必然’,而且是‘立刻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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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而言之︰大哥活著回江陵,也未必就會作亂;」
「即便是作亂,那也是將來的事,兒臣完全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應對。」
「但大哥死在長安,卻是肯定會讓物議沸騰。」
「兒臣無論如何,都難逃‘暗中作祟,害死長兄’的嫌疑,且完全沒有準備、應對的時間。」
「最差的結果,是兒臣失信于天下,從此不再為天下人所信任;」
「——更有甚者,兒臣會因此儲位動搖,乃至跌落儲位,從而引得朝野震蕩。」
「所以大哥的生、死,一為‘可能在將來引發禍亂’,一為‘眼下就必然造成紛亂’;」
「在這二者之間如何抉擇,對父皇而言,應該並不是什麼難事?」
如是道出一語,劉勝便抿緊嘴唇,目不斜視的望向不遠處,正側背對自己,于御榻之上閉目養神的天子啟。
但隨著一聲嘲諷拉滿的‘呵’,劉勝心下當即了然︰第一套說辭,並沒能‘說服’天子啟。
意識到這一點,劉勝便又迅速調轉話頭,將早就準備好的第二套說辭,盡數擺在了天子啟的面前。
「大哥,是我兄弟幾人當中,最年長的那一個。」
「而兒臣,則是我漢家從不曾有過的、以‘皇九子’的身份得立的儲君。」
「——太祖高皇帝時,尚還是儲君太子的孝惠皇帝,只需要應付一個兄長,也就是齊悼惠王。」
「孝惠皇帝,只有齊悼惠王一位兄長,所以呂太後才會、才能毫不顧忌的通過威壓恐嚇,來警告齊悼惠王。」
「因為就算呂太後這麼做,孝惠皇帝也並沒有其他的兄長,會因為齊悼惠王的遭遇,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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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兒臣,卻有足足八位兄長;」
「除去已經薨故的三哥——常山王劉淤,其他七位兄長,恐怕都正聚精會神于大哥的事。」
「就連兒臣一母同胞的七兄,只怕也同樣不例外。」
「如果此番,大哥真的因這莫須有的罪名死在長安,那兒臣的其他兄長肯定都會兔死狐悲。」
「——他們肯定會認為︰太子容不下自己的兄長。」
「有了這樣的念頭後,他們或許會從此謹言慎行,以免被兒臣抓住把柄;」
「但也同樣有另外一種可能,是‘先下手為強’。」
「兒臣的兄長們,未必就不會生出‘為了不重蹈臨江王後塵、被太子暗中殘害,不如先發制人’的念頭。」
「而這樣的念頭,便極可能讓我漢家,再迎來一次禍及大半個天下的紛爭。」
這第二套說辭,可謂是劉勝苦心竭慮,才最終得出的方案。
可即便如此,天子啟也僅僅只是笑著搖搖頭,連眼楮都不屑于睜開,便略有些傲然道︰「無妨~」
「反一個,朕就殺一個。」
「——殺得劉鼻、劉戊,朕莫非還殺不了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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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殿下為此感到擔心,朕,自也樂得替殿下掃除隱患。」
「殺一個,是殺;」
「殺七個,也是殺••••••」
「——若有必要,便是殿下的弟弟們,朕,也不是殺不得••••••」
滿是輕松的一番話,卻惹得劉勝頓時一驚!
待反應過來,又不由一陣苦笑搖頭。
天子啟,這是在提醒劉勝︰不要再東扯西扯了~
給不了朕想要的,就別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殿下,還有其他話要說嗎?」
「如果沒有,那就回去吧。」
「——把榮,老老實實送回中尉府去。」
「若殿下顧忌物論,朕可以放出風︰太子好儒,讒言觸怒聖駕;」
「其令閉門謝客,自省其罪••••••」
天子啟悠悠一語,也是讓劉勝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天子啟,並非是要真的把劉勝的兄弟們全殺死,以此為劉勝‘掃清道路’;
但劉勝也非常清楚︰如果真的有必要,天子啟,並不會排除這個方案••••••
「唉••••••」
「事已至此••••••」
「但願兄長們,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吧••••••」
如是想著,劉勝終還是搖頭苦嘆著,將先前的謀劃丟到一邊。
在天子啟寸步不讓的堅持下,劉勝,終還是提出了那個早就該提及,卻礙于兄弟情義而百般掙扎、始終不願意提及的方案。
「兒臣••••••」
•••
「呼~」
•••
「有件事,想要請奏父皇。」
如是道出一語,見天子啟仍不為所動,劉勝終是站起身,走上前;
來到天子啟身前,對側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啟沉沉一拱手。
「錢的事,兒臣籌謀已久;」
「終還是認為︰錢幣一事的關鍵,是那些開山得銅、熔銅鑄錢的宗親諸侯••••••」
•••
「具體怎麼做,兒臣已經大概有了想法。」
「只是在正式推行之前,想要先和兄長們言談、相商;」
「——看看究竟怎麼做,才能讓我漢家的宗親諸侯,能在失去鑄幣權之後,仍不因此而生出禍心。」
「所以,希望父皇能頒詔,令河間王、魯王、江都王、膠西王、長沙王等,盡朝長安。」
「待兄長們齊聚,兒臣,再和兄長們商量此事••••••」
面色五味陳雜的道出此語,劉勝便深深弓下腰去,久久不願起身。
——劉勝,已經丟出了自己最後的底牌。
——為了大哥劉榮,劉勝,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如果還是不能得到天子啟的認可,或者說,還是不能‘說服’天子啟••••••
「嗯?」
「招諸王入朝?」
•••
「唔••••••」
「錢的事兒••••••」
在劉勝丟出這最後的底牌之後,天子啟明顯愣了片刻;
稍有些疑惑的幾聲自問道出口,天子啟才終于反應過來︰劉勝這莫名其妙的請求,究竟是什麼意圖。
意識到這一點,天子啟便緩緩直起身,面色瞬間恢復到平日,那已近刻在臉上的嚴肅。
經過短暫的思考,天子啟,終是玩味一笑••••••
「準了。」
「明日一早,朕便詔令河間王、魯王、江都王、膠西王、長沙王入朝長安,同殿下‘商量’錢幣的事。」
•••
「嗯••••••」
「臨江王,也一起吧。」
「——畢竟是諸王,以及殿下的長兄。」
「如此要事,有臨江王在,當能為殿下省去不少麻煩••••••」
天子啟此言一出,劉勝終于如釋重負的長呼一口氣;
對天子啟再拱手一拜,遲疑再三,終還是不忘再道︰「還有一件事,要稟奏父皇。」
「——說說看。」
「長安城內,有人在道出散播謠言。」
「謠言說,母後懷兒臣時,曾夢見金日入懷。」
「還說父皇得知此事,曾對母後說︰這是兒臣••••••」
「是兒臣要顯貴的預兆••••••」
見劉勝主動提起此事,天子啟雖早有心理準備,面上卻仍不忘做出一副‘還有這種事?’的疑惑神容。
只是片刻之後,天子啟面上笑容,便盡化作一陣滔天盛怒••••••
「哦?」
「還有這種事?」
「嗯••••••」
「殿下說起此事,是想告訴朕什麼呢?」
「——兒臣懇請父皇徹查此事!」
「——這肯定是宵小作祟,中傷兒臣和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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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過謠傳而已••••••」
「——絕不止如此!」
「——這肯定是有人,想要借此動搖兒臣的儲位、母親的後位!」
「——如此奸詐小人、狼子野心昭昭若揭••••••」
「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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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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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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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