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馬門,衛綰同郅都,結束了一場並不算很愉快的交談。
根據二人的脾性,以及平日里的處事習慣,這大概率是二人僅有的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私下交流。
對于二人之間的交談,留在宣室殿的天子啟、劉勝父子,自然還一無所知。
或者應該說︰就算知道了,父子二人的注意力,也很難轉移到二人之間的交談。
——此刻,天子啟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一手扶立的儲君︰太子勝身上!
而劉勝,則是在衛綰、郅都二人離去的第一時間,便深吸一口氣••••••
「親親相隱~」
「親親相隱••••••」
在衛綰、郅都二人離開之後,碩大的宣室殿,便只剩下天子啟、劉勝父子二人的身影。
就連一向與天子啟形影不離的宦者令春坨,都十分知趣的走到了殿門外,充當起了門衛。
也就是在這漫長的軌跡之中,天子啟悠悠兩聲呢喃,才終將父子二人飛散的心緒,重新拉回眼前的宣室殿內••••••
「親親相隱,出自《論語》;」
「而《論語》,是孔丘死去之後,其徒子徒孫匯總、編纂所得。」
「——若朕沒記錯的話,《論語》,是以孔丘語錄為主,孔丘所經歷的、評價的故事敘述為輔。」
「換而言之,《論語》,也完全可以被稱為‘孔丘語錄’,或是‘儒術之源’••••••」
御榻之上,天子啟面沉若水,神情陰郁;
語調滿是清冷的道出此語,只見天子啟眼角微微一眯,在劉勝稍有些不安的面龐之上,又仔細打量了片刻。
而後,才將嚴峻的目光,鎖定在了劉勝的雙眼之上。
「太子殿下,可要解釋一番?」
「——難道在朕之後,我漢家,要出一個好儒的天子了嗎?」
「在太祖高皇帝‘高陽酒徒’之故事後,我漢家,難道要出一個儒子帝了嗎?!」
原本還略帶些戲謔、譏諷的語調,不料短短兩句話的功夫,天子啟的語調中,便已帶上了毫不加以掩飾的惱怒!
便是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穩神態,也在這一個擰在了一起;
似乎劉勝一句話沒說對,這股不知來由的滔天盛怒,便要將劉勝一口吞下。
提問︰對于漢家的皇帝,或者說儲君太子,也就是‘準天子’而言,最要命的指責是什麼?
回答︰好儒。
這個答桉的由來,當然不是一個‘高陽酒徒’所能解釋,而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
而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劉勝,幸好心中有數••••••
「父皇容稟。」
在天子啟展露出怒容的第一時間,劉勝便趕忙開口,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開口的機會。
也就是這剎那間,被劉勝強‘搶’來的機會,才讓劉勝得以將自己的真實想法,盡數擺在了天子啟的面前。
而天子啟先前的擔憂,也隨著劉勝一句句自述,逐漸消散于天地之間。
「對于父皇的擔憂,兒臣也感同身受。」
「——儒家,自祖師孔丘以來,便一直以地主豪強為‘民’;」
「按照儒家的倡導,官府並不應該干涉地方事務,而是應該將治理地方的權利,都交給地方的‘良紳’,也就是地方豪強手中。」
「這樣的倡導,導致儒家自祖師孔丘以來,便始終不曾得到任何一位君主的器重。」
「就連孔丘自己,都是于天下各國奔波半生;」
「雖美其名曰︰周游列國,但實際上,其實就是到處求官,卻始終沒有得到認可、重用。」
簡單做出開場白,以‘儒家從不曾被重用’,來隱晦表達出‘我也不會重用儒家’的意圖,劉勝便稍一止話頭;
借著換氣的功夫,偷偷打量一下天子啟的神情變化,才又繼續道︰「儒家‘放權于地方’的提倡,其實就是要將君主的權利,交給地方的豪強地主;」
「但我漢家,自太祖高皇帝鼎立國祚以來,便一直視地方豪強為眼中釘、肉中刺。」
「——自太祖高皇帝沿用至今的陵邑之制,是為了將地方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強,借‘為天子守靈’的名義強行遷入關中,以天子之威進行鎮壓。」
「而男子到了始傅的年紀,便要分門別戶的規定,也同樣是為了肢解地方豪強、大宗族,以避免豪強地主尾大不掉,與民爭利。」
「就更不用提強本弱末的國策,始終都是我漢家朝堂,以及歷代先皇為之努力的目標。」
「此間種種,都足以表明︰儒家的提倡,與我漢家的國策,是背道而行的。」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我漢家和孔丘之說,便是母庸置疑的‘道不同’••••••」
面帶自信的擺明自己對儒家的態度,卻見天子啟仍不為所動,劉勝便又開始細數起了儒家的‘罪證’。
什麼試圖恢復周禮、周制——尤其是井田制之類的‘原罪’,都被劉勝全方位無死角的剖析下,悉數擺在了天子啟的面前。
連這些原則性的錯誤都提到了,劉勝自然也不會遺忘其余幾件‘小事’。
什麼,焚書坑儒啊~
高陽酒徒啊~
在項羽烏江自刎之後,給項羽披麻戴孝啊~
在太祖劉邦派人前往魯地,向魯地的儒生請教周禮,以制定漢室的禮法制度,卻被魯地的儒生怠慢之類,都被劉勝無一漏忘的提及。
但天子啟最終給出的反應,卻是讓劉勝錯愕之余,當即停止對儒家的批判,轉而開始考慮起自己。
——天子啟關注的點,實在有些出乎劉勝的預料••••••
「儒家是個什麼德性,用不著你這混賬告訴朕!」
「朕只問你一句︰方才,為什麼要當著衛綰、郅都的面,提起‘親親相隱’?」
「你不知道這四字,是儒家引以為傲的觀點之一嗎!」
「——如果朕不下禁口令,最多兩個時辰,‘太子提倡親親相隱’的事,就會傳遍整個長安!」
「你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會為你這混賬,帶來怎樣的麻煩嗎!!!」
越說,天子啟便越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說到最後,更是已面呈怒容,對劉勝煩躁的一招手。
「過來!」
「當著朕的面,把這件事交代清楚!」
「——究竟是哪個亂臣賊子,蠱惑了我漢家的儲君太子、蠱惑了你這混賬的心智!」
「居然敢當著朕的面,為腐儒之術奔走?!」
「反了你了!!!」
•••
對于劉勝今日的表現,天子啟無疑是怒到了極致。
以至于當劉勝順從的走上前,在御榻旁規規矩矩跪,天子啟也仍不忘怒氣沖沖的起身;
走上前,低頭俯視向面前的劉勝,又瞪大雙眼;
便是頜下,那已有些雜白的髯須,都不由輕輕發起了顫!
見天子啟如此架勢,劉勝自也只得乖乖昂起頭。
稍一思慮,便順著天子啟的意思,將話頭接了過去。
「兒臣,並非是在為腐儒奔走;」
「那句‘親親相隱’,也並非是因為兒臣認可、認同孔丘之說。」
「而是除了這麼做,兒臣,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略有些無奈的一番話語,反惹得天子啟又一惱,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架勢,擺明就是要窮究到底。
而在天子啟如此堅決的態度下,劉勝再三思慮,終也只能低下頭,將一封明顯剛寫出來沒幾天的書信——一片衣角,呈給了面前的天子啟。
待天子啟怒不可遏的一把將其接過,目光再大致掃過那封‘書信’,劉勝才小心翼翼的再次開口,解釋起了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
「這件事,讓兒臣非常苦惱。」
「——大哥獲罪入朝,又被囚禁在中尉府,什麼人都見不到。」
「甚至就連寫信用的布、筆,郅都都不願意給大哥提供••••••」
•••
「這張布,是大哥里衣上撕下來的;」
「筆、墨,是魏其侯走通關系,送到大哥手中的。」
「而信上所書,父皇應該也能一眼便看明白︰大哥寫這封信,究竟是想做什麼••••••」
頗有些無奈的語調,將天子啟心中的滔天怒火散去些許;
低下頭,大致看了看那封由劉榮親筆所書,並托劉勝轉交給天子啟的書信,天子啟方才還滿含盛怒的面容,只瞬間便沉了下去。
「嗯••••••」
「唔••••••」
看著天子啟裝模做樣的低著頭,在那封書信上前前後後看了又看,劉勝的眉宇間,也終是帶上了一抹無奈。
劉勝很確定︰天子啟已經從這封書信中,看出了劉榮的意圖。
——寡人,可以死!
——但郅都,必須給寡人陪葬!!
而在意識到劉榮這封書信,所想要達成的目的之後,與其說天子啟在反復查閱這封書信,倒不如說︰天子啟,是在考慮。
考慮該以怎樣的說辭,來對手中這封書信做出評價。
但顯而易見的是︰無論天子啟怎麼粉飾,都無法將真相掩蓋。
而劉勝,也同樣沒有掩蓋真相的意圖••••••
「父皇說︰一句親親相隱,很可能會讓兒臣,被一個‘好儒’的名聲拖累;」
「但父皇為何不想想︰比起這‘好儒’的名聲,兒臣其實更怕‘弒兄’的污名?」
「——即便事實不是如此,但如今長安,也依舊還有不少人說,是我搶走了大哥的儲君之位。」
「如果大哥就這麼死在中尉府、死在長安,兒臣卻什麼都不做,日後,兒臣又如何安身立命?」
•••
「父皇或許又會說︰人救走便是,為何非要提那一句親親相隱、為何非要如此蠻不講理?」
「但父皇又為何不想想︰如果不提這‘親親相隱’四字、如果不蠻不講理,兒臣,又能怎麼辦呢?」
「——講道理?」
「大哥這件事的道理,是兒臣能講的嗎?」
「江陵太廟的道理,是兒臣該講的嗎?」
「萬一這道理講著講著,最後講到父皇的身上,兒臣,又當如何?」
「是應該當著旁人的面,指責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君主的過錯?」
「還是要親自指出父皇此番,其實是以欲加之罪,要置自己的親身血脈、骨肉血親于死地???」
一連串疑問,甚至是質問道出口,劉勝面上只苦澀更甚;
稍直起腰,虛指了指天子啟手中書信,便又再道︰「這封書信,並非是最近幾日,大哥在太子宮所書;」
「早在當日,兒臣去中尉府地牢時,這封書信,就已經被大哥交到了兒臣手中。」
「大哥告訴兒臣︰在我死後,再將這封書信交給皇祖母。」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日,如果兒臣沒有將大哥接走,並在太子宮安置下來,我漢家此刻,恐怕就沒有臨江王了。」
「臨江王沒了,有這封書信在,中尉郅都,自然也就沒了。」
「大哥沒了,兒臣就算沒被長安數十萬百姓的唾沫淹死,也至少是躲在太子宮,三五年不敢出門的下場••••••」
•••
「這些事,父皇都考慮到了嗎?」
「在將大哥囚禁于中尉府的地牢時,父皇有沒有想過兒臣,會因此而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現在,兒臣將大哥接去太子宮,人們都說︰太子此舉,雖有亂法之嫌,卻也合乎忠孝人倫。」
「方才,兒臣說出‘親親相隱’四字,也頂多會讓人們說︰太子,或許是個好儒的儲君。」
「但如果兒臣什麼都不做,坐視這一切發生——坐視大哥死在中尉府,兒臣,又將面臨什麼呢?」
「屆時,兒臣又能否在天下悠悠眾口之下,繼續坐在這儲君太子之位上呢••••••」
似機關槍般,突突突突一連串反問,並沒能讓天子啟的目光從手中書信上移開。
盯著手中的書信,心不在焉的思考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終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了什麼。
「呵••••••」
「倒反說教起朕來了••••••」
澹然道出一口,又將手中書信顛了顛,天子啟便冷不丁嘿笑一聲;
隨即轉過身,慢悠悠走回御榻前;
低下頭,抬起頭,將那封信舉在燭火之上,任由那以衣角為紙寫成的書,被燭光一點點吞噬。
待書信被焚燒大半,便隨手將其丟進一旁的香爐,天子啟才終于施施然坐回御榻之上。
悠然發出一聲長嘆,才頭都不抬道︰「這件事,你不該插手。」
「從榮來到長安,一直到臨江王薨故,你,都不該踏出太子宮半步••••••」
•••
「你難道不知道朕,是為何這麼做、為誰這麼做嗎?」
「不知道日後,一個曾有機會成為儲君的兄長,對你意味著怎樣的威脅嗎?」
「除此之外,朕原本也想借著這件事,于宗親諸侯稍行震懾,以掃清削藩、弱藩的阻力。」
「——最終,還是為了賈誼的‘推恩諸王之子’掃清道路,永絕宗親藩王之患。」
「但現在,朕的諸般籌謀,卻被你這混賬盡數打亂。」
「你,又可曾考慮到這些?」
感受到天子啟明顯回暖的語調,劉勝心下,自是暗松了一口氣;
但只片刻之後,劉勝便又繃著臉,對天子啟稍拱起手。
「這些事,兒臣都考慮到了。」
「兒臣知道父皇,是想要為兒臣掃清障礙;」
「也知道父皇,是想借此震懾宗親諸侯。」
「但老師尚在時,曾告訴兒臣一個道理。」
「——當很多件事集中出現,讓人難以取舍時,最明智的辦法,是盡快考慮清楚那件事更重要。」
•••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父皇想要的,是震懾宗親諸侯,順帶穩固兒臣的儲位;」
「但兒臣不得不考慮的,是大哥的生死,關系到兒臣的名聲。」
「——震懾宗親諸侯,確實很重要,但並非沒有其他的方法;」
「——穩固儲位,也確實是兒臣需要考慮的事,卻並不是迫在眉睫的事。」
「而‘弒兄’的污名,對于如今的兒臣而言,實在是有些過于沉重••••••」
•••
「當年,先帝已然君臨天下,尚且被一句‘一尺布,尚可縫’,嚇得將淮南厲王的兒子們盡數封王;」
「甚至即便是如此,淮南厲王的事,也仍舊讓先帝威儀大損。」
「——當時,先帝君臨天下,威亞海內;而兒臣如今,還只是個勢單力薄的太子儲君。」
「——當年,先帝是因為弟弟的死,而遭受了漫天罵名;而臨江王,卻是兒臣的長兄。」
「考慮到這些,兒臣就很難不下定決心,將大哥從中尉府帶回太子宮。」
「因為大哥活著,兒臣,才能繼續坐在儲君之位上;」
「可若是大哥死了,兒臣這個儲君,也就再也沒有任何威儀、威望可言••••••」
面色凝重的說著,最後,劉勝終還是順勢彎下腰,改跪坐為跪拜,對天子啟再一叩首。
而劉勝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是讓天子啟,也陷入一陣漫長的思慮之中••••••
「親親相隱,確實是《論語》記載的內容,但這並不意味著認同‘親親相隱’的人,就喜好儒家的學問。」
「——況且兒臣,也並非真的認可‘親親相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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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乃至法家、墨家、黃老諸學的利弊,父皇早先,就曾對兒臣有過教誨。」
「——不專行一術、不私惡一學,因地、因時制宜,取己之所需。」
「這些話,兒臣至今都銘記于心,不敢漏忘半字。」
「父皇大可不必擔心兒臣,是一個只知道搖頭晃腦、之乎者也,遇事卻只能‘君子死而冠不免’的腐儒。」
「只是大哥的事••••••」
•••
「大哥的事,兒臣,懇請父皇三思。」
「再如何,也不該讓大哥,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而死在長安。」
「——懇請父皇,憐憫兒臣;」
「兒臣這太子之位,實在是經受不住如此大震••••••」
「還請父皇,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