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表叔竇嬰、中大夫袁盎二人,終于不用再繃著假笑的劉勝,只不由得長松了口氣;
「呼~」
用力揉搓一下臉頰兩側,才讓僵硬的臉部肌肉放松了些,劉勝索性一坐,回想起方才,竇嬰、袁盎二人,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的態度。
「表叔竇嬰~」
「難堪大任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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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袁盎,頗不負‘老臣’之名?」
「只可惜••••••」
「唉~」
「——人無完人吶~」
「遍觀朝野內外,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百官公卿,大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
「怎麼用好這些人••••••」
「嘖嘖;」
「還有不少東西,要跟老頭子學喲~」
滿是唏噓的發出一聲感嘆,兄長劉彭祖的身影,便也適時出現在了殿門外。
正要入內,卻見劉勝長呼出一口氣,又輕輕一拍大腿,順勢從座位上起身。
「兄長來了啊~」
「——直接去甲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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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誰,夏雀啊~」
「把這丙殿收拾收拾。」
如是說著,劉勝也不忘回過身,面帶苦笑的指了指身後,那只能供人跪坐的延席。
「跪坐這麼久,實在是坐不住了••••••」
「托少府做的椅子,昨日倒是送來了,只是沒法放在這丙殿••••••」
劉勝苦笑一語,自惹得劉彭祖搖頭一笑;
兄弟二人彼此打趣著,便朝太子宮的書房——甲觀走去。
「做了太子,是不一樣了哈?」
「就連坐著的時候,都不願意跪坐了?」
「——嗨~」
「——兄長早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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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雀啊~」
「——去甲觀,把給兄長備的椅子搬走。」
「不、不是!」
「誰說我不要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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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笑打趣著來到甲觀,在高桉兩側的椅子上分兒落座,兄弟二人不約而同的靠在椅背上,又極為默契的發出同樣一聲申吟。
「呃~啊~~~」
「舒服••••••」
感受著後背傳來的柔軟,再低下頭,看看將手臂托起的扶手,劉勝面上,只一陣說不清的享受。
「我就想不明白了;」
「——這麼好的東西,為什麼就不能放在丙殿呢?」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听著劉勝又一陣‘老生常談’的牢騷,劉彭祖也只呵笑著搖了搖頭;
又照例寬慰劉勝幾句,兄弟二人便很快說起了正事。
「長陵田氏那邊,是個什麼反應?」
「無鹽氏被抄家滅族,田蚡心里,應該不大痛快吧?」
「王美人那邊,應該也會有所舉措?」
劉勝澹然發出三問,也惹得劉彭祖下意識將面色一肅。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再回想一番最近的見聞,才抬頭望向劉勝。
「無鹽氏的事,似乎是讓長陵田氏有些驚懼;」
「夏五月,長陵田氏已經放出消息︰今年秋後,長陵田氏也還是和去年一樣,不會從百姓手里收購糧食。」
「坊間都說,長陵田氏,這是被無鹽氏的事嚇破了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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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田蚡,最近往宮里跑的更勤了些,應該是在和王美人商議以後的事。」
「——糧食的事已經辦完了,阿勝接下來,要開始著手錢幣的事。」
「依我看,王美人這一次,也同樣會有動作。」
「只是具體會有什麼動作,恐怕還需要再觀望一陣,才能看出端倪••••••」
語調低沉的說著,劉彭祖面上神容,也不由帶上了些如臨大敵般的嚴峻之色。
劉勝倒是面色澹然依舊,只眉宇間,下意識帶上了些許談論正事時的嚴肅。
听兄長說完,便見劉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角,食指指月復輕輕摩擦著下頜;
良久,才悠悠開口道︰「長陵田氏,不是被無鹽氏的事嚇怕了;」
「——而是想要借著‘秋後不收購糧食’的舉動,給我制造麻煩。」
「過去這些年,關中秋後收獲的糧食,一直都有將近四成,會被長陵田氏,以及受田氏影響的諸田支脈買入;」
「換而言之︰關中的糧食生意,單只田氏諸脈,便獨佔四成••••••」
•••
「去年,因為吳楚之亂的緣故,關中田畝大面積歉收;」
「但即便如此,想要借此良機哄抬糧價、牟取暴利的商人們,也還是因為我主持平抑糧價,而最終沒能得逞。」
「去年的歉收,又讓關中的田畝保留了不少肥力,今年的關中,幾乎必定會豐收。」
「如今,長陵田氏放出風,說今年會繼續‘韜光養晦’,不會從百姓手里收購糧食,就等于是讓關中的糧食生意,空出了四成的份額;」
「去年的事,又本就讓韋家粟氏、安陵杜氏等各路豪商,對糧食生意狐疑不定。」
「再加上今年,關中很可能豐收,谷賤價低,生意不好做••••••」
說到這里,劉勝稍一挑眉角,給面前的兄長遞去一個‘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
待劉彭祖遲疑不定的點下頭,便見劉勝又稍呼出一口濁氣,又繼續說道︰「至于王美人,當然會有動作。」
「具體會有什麼動作,其實也並不難猜。」
「——長陵田氏暫時退出糧食市場,手里肯定會留有不少本錢;」
「憑著這些在過去,能吃下關中四成糧食的龐大資金,王美人想要借母族田氏,在錢的事上做點文章,也絕不是難事。」
•••
「但話又說回來︰錢的事,也同樣關乎宗廟、社稷的安穩,甚至比糧食的事,都還要更加重要。」
「現如今,我已經名正言順地住進了太子宮,母親也已經住進了椒房殿;」
「王美人就算有動作,應該也不敢太過火,頂多只是一些雞鳴狗盜、背地里使壞的手段。」
「——對王美人,我們留心注意一下便是;」
「大可不必如兄長現在這樣,一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的架勢?」
說到最後,劉勝不忘如是發出一聲調侃,惹得兄長一陣苦笑不止。
而劉勝這泰然不驚的澹然姿態,也讓原本面色嚴峻的劉彭祖,莫名感到一陣心安。
至于王美人••••••
「嗯?」
「算算日子,今天的椒房殿••••••?」
「——嗯。」
「——正是今日。」
•
未央宮,椒房殿。
比起過往這段時間,今日的椒房殿,只被一陣莫名莊重的氛圍所籠罩。
至于原因,倒也並非是什麼格外重要的事;
——今天,是宣明殿的程夫人、唐姬,以及綺蘭殿的兩位王美人,第一次以‘臣’的身份來椒房殿,拜見賈皇後。
如此大事,自是讓才剛成為皇後不久的賈氏惴惴不安,雖坐在椒房殿正殿主位,卻明顯有些坐立不安。
而在賈夫人身側,則是竇太後身邊的大太監——長樂宮大長秋,正目不斜視的看向殿門外••••••
「皇後?」
任由賈夫人自顧自鎮定許久,估模著時候差不多了,那老太監便稍一俯身;
輕聲一喚,卻讓端坐上首的賈皇後,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
又強自鎮定好一會兒,才終是勉強坐穩了身。
「那,便召、召各位夫人吧。」
有賈皇後這句話,老太監才轉過身,再次望向殿門的方向,稍直起身,又清了清嗓••••••
「皇後有令~」
「宣,夫人程氏、良人唐氏,美人王氏諱、美人王氏諱兒姁(x ),入椒房覲見~~~」
隨著老太監尖銳、沙啞的唱喏,早就于殿外恭候的幾位夫人,這才在宮人的引領下次序入內。
最先走進殿內的,是住在宣明殿,生下皇四子劉余、皇五子劉非,以及皇八子劉端的程夫人;
緊跟在程夫人身後的,是生下皇十子劉彘的王美人,以及王美人的妹妹——生下皇十一子劉越、皇十二子劉寄,以及皇十三子劉乘的另外一位王美人︰王兒姁並排走進殿內。
最後,才是生下皇六子劉發的唐姬。
看著眼前,這四張往日里相當熟悉的面孔,賈皇後下意識就要起身相迎;
待余光掃到自己身上,正穿著的那件亮紅色冠冕,耳邊又傳來老太監極為刻意的兩聲輕咳,賈皇後才將起身的沖動按捺下去,穩穩坐在了上首主位。
「夫人程氏,誕魯王余、江都王非,膠西王端~」
老太監一聲唱喏,便是程姬獨自上前,規規矩矩跪倒在賈皇後面前。
「美人王氏諱,誕膠東王彘~」
「美人王氏諱兒姁,誕皇十一子越、皇十二子寄,皇十三子乘~」
又一聲唱喏,王、王兒姁姐妹齊聲上前,在程夫人身後一步的位置跪。
「良人唐氏,誕長沙王發~」
最後的唐姬,僅僅只是從先前的位置,上前一步,在王氏姐妹二人身後跪倒下來。
待老太監為賈皇後‘介紹’過四人的來歷,四人又相繼應聲跪倒在地,賈皇後才終是稍點下頭。
隨後,便是四位婦人,對上首的賈皇後齊齊一叩首。
「妾等,參見皇後••••••」
「惟願皇後千秋萬福••••••」
「——免、免禮;」
「——賜座。」
四人叩拜過後,賈皇後下開口道出‘免禮,賜座’四字,這場莫名有些尷尬的會面,才算是走完了所有的程序。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今日發生在椒房殿的事,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實際上,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叩拜、一還禮,便是君臣名分至關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道法理程序。
在今日之前,即便賈皇後已經住進了椒房,也已經被竇太後正式冊封為皇後,諸位夫人見到賈皇後,也還不能以君臣之禮跪拜;
而在今日這道程序走完之後,賈皇後才真正成為了程夫人、王美人姐妹,以及唐姬四人的‘君’。
就好比尋常人家,妾室被抬進門,要先給當家主母奉茶,並日日早晚請安一樣——今日之後,賈皇後和四位婦人之間,便多了一道君臣、尊卑的名分。
如果再說的夸張一點︰考慮到賈皇後‘後宮之主’的身份,在今日這道程序之後,這四位生下皇子的夫人,也將自此為賈皇後所‘擁有’。
且不論實際情況如何,最起碼在理論上,賈皇後將自此具備對四位夫人的生、殺大權••••••
「事辦完了,奴這便回長樂,向太後復命。」
「來時,太後托老奴,給皇後帶個話;」
「——椒房殿,也需要任命一位大長秋••••••」
待四位夫人分而落座,又各自將不安的目光,撒向端坐上首的賈皇後,以及賈皇後身側的老太監,老太監才終是再度側過身;
對賈皇後如是道出一語,卻惹得賈皇後頗有些惶恐的昂起頭,惴惴不安道︰「大、大長秋?」
「我先前在廣明殿,身邊並沒有信得過的宦者;」
「不知這大長秋,能否由母後••••••」
不等賈皇後話道出口,那老太監便呵笑著搖了搖頭。
「老奴來時,太後特地交代︰這大長秋,非得皇後親自任命不可。」
「——大長秋,負責椒房殿上下大小事務,凡是椒房殿的皇後屬官,都屬大長秋掌管。」
「太後托老奴轉告皇後︰任命大長秋,一定要慎重••••••」
言罷,老太監便朝賈皇後躬身一拜,隨即轉過身,又將那隱含警告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殿兩側的四位夫人。
「對于四位夫人,太後,也有交代。」
「——皇後剛搬入椒房不久,諸般事務雜亂,尚未厘清。」
「太後說,如果有人膽敢趁著這個檔口,做一些欺瞞皇後,或是不利于皇後的事••••••」
「諸位夫人,應該明白這樣做的後果••••••」
意味深長的再對四位夫人丟下一番警告,老太監便邁著那宦者特有的步伐,小步疾走,朝著椒房殿外走去。
而在老太監離開之後,四位夫人也隨之將迷茫的目光,撒向上首主位的賈皇後。
感受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四道目光,賈皇後只不可抑制的再次不安起來。
用了好大的力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再想想先前,太後、薄皇後給自己說過的話,以及已經住進太子宮的小兒子劉勝,以及被過繼給‘薄夫人’的大兒子劉彭祖••••••
「諸位夫人,近、近來可好?」
紛亂的思緒,終化作這樣一句問候,也讓賈皇後不安的心,莫名其妙的安定了下來。
賈皇後,真的很緊張;
時至今日,賈皇後也依舊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面貌,來面對眼前這四位女人。
在過去,眼前的四位女人,和賈皇後是平等的地位;
即便是品秩不及‘夫人’的王美人姐妹、唐良人,地位也並沒有比當時的‘賈夫人’低到哪里去。
——說是夫人、美人、良人,歸根結底,也都只是妾室而已;
現如今,這四位夫人、美人、良人仍是‘妾’,而賈皇後,已經成為了‘妻’。
這樣的地位變化,自是讓本就謹小慎微、老實本分的賈皇後無所適從。
但在這一刻,賈皇後,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
因為賈皇後知道︰自己,必須端起皇後的架子。
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自己疼愛的親生骨肉••••••
「承蒙皇後掛懷,妾一切安好;」
「只是余、非、發、端,都已封王就藩,去了關東。」
「宣明殿一下就冷清了不少,只剩妾和唐良人••••••」
率先開口應答的,依舊是程夫人。
而在程夫人的回答之後,端坐上首的賈皇後,卻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氣。
「嘶~~~」
「呼~~~~~••••••」
•••
「程夫人,也莫要太過愁苦。」
「——皇子封王就藩,為國羽翼,是我漢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時,便延存至今的規矩。」
「兒子們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成了人,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便是想念了,也只能強壓在心底,再默默期盼陛下開恩,時不時召自己的兒子入朝,順便來看看我們罷了••••••」
明顯有些過于標準的一番寬慰,自是讓程夫人微微一愣,又飛快的低下頭,稍抹了抹那才剛擠出來的淚水,‘啜泣’著點下頭。
便見賈皇後又稍呼一口氣,望向賈夫人身側的唐姬。
「唐姬也在宣明殿,平日里,多和程夫人說說話;」
「如果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也可以到這椒房殿來找我。」
「——在過去,我住在廣明殿,和程夫人、唐姬都很是親近。」
「往後,雖然礙于身份,不能再如過去那般親密無間,但積攢下的情誼,也總還是在的••••••」
在和唐姬說話的時候,賈皇後的語調明顯溫柔了很多,也莫名少了些虛偽,更多了一分真摯。
對于生下皇子,卻仍是‘良人’之身的唐姬,即便是過去,賈皇後也頗有些同情;
偏偏如今,唐姬唯一的兒子,也被封去長沙那濕瘴之地,自更是讓賈皇後,對這位命苦的婦人感到心酸。
對于賈皇後的好意,唐姬自是誠惶誠恐,連道幾聲‘不敢枉顧上下尊卑’之類,才在程夫人的安撫下坐回了座位。
而在賈夫人的目光,從程夫人、唐姬所在的東席,移向西席的王美人姐妹時,殿內才剛趨于正常的氛圍,也隨即再次壓抑了起來••••••
「二位夫人的兒子,年紀都還小;」
「且除了彘,都還沒到封王的年紀。」
「往後,二位夫人要好好教導各自的兒子,教他們孝順太後、孝順陛下。」
「如果有事,也可以來椒房殿找我。」
•••
「如果實在不好意思來椒房,也大可托人,去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