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天,和劉勝去了一趟城外的緣故;
之後的幾天,天子啟的精神狀態,都較先前好了許多。
次日朝議,也就是天子啟新元三年,秋八月二十日的常朝之上,長安朝堂三讀通過‘全面免除關中今年的農稅、芻 稅’的決議。
朝議結束之後,朝堂全面免除今年的農稅、芻 稅的消息,也以長安為中心,迅速擴散向整個關中。
但朝堂免除農稅、芻 稅,並沒有讓百姓感到開心,反而是讓整個關中,都逐漸陷入一陣莫名哀愁的氛圍之中。
原因很簡單︰朝堂免除農稅,就意味著關中今年的收成,已經糟糕到了‘再收農稅,百姓就要活不下去’的地步;
而免除芻 稅,則意味著狀況,已經惡劣到那每百畝地繳納三石,總價值不過六十錢的芻 ,都會對百姓造成負擔的程度••••••
正所謂︰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愁,就必定有人歡喜。
對于朝堂免除農稅、芻 稅,百姓自然是憂心忡忡;
而商人們,卻像是嗅到血腥味的惡狼般,將注意力迅速集中在了這件事上!
這些富豪們的消息渠道,顯然不是尋常農戶所能比——很快,商人們就得到消息︰關中今年的平均畝產,大概率不會超過二石一斗••••••
得知這個消息,又再三確定過消息來源是否可靠,隨後,關中的商人群體,便陷入了一陣狂歡之中!
因為通過簡單的計算,這些關中的商人便很快發現︰關中今年的收獲,根本不足以支撐關中百姓的日常需求!
供應小于需求,就意味著這件商品,理論上具備‘物以稀為貴,價高者得’的特殊售賣方式;
而對于這樣的商業手段,關中的商人們,顯然是無比熟悉••••••
「我們應該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具體方案!」
「——去找長陵田氏吧!」
「——長陵田氏,有宮里的路子!」
簡單的交流之後,關中十幾家財產過千萬的大商人,便激動難耐的坐上了馬車,出現在了長陵邑內的田府之外。
而他們要找的人,就是關中剛冒出頭的商界傳奇、長陵田氏當代子佷中的‘翹楚’︰田蚡••••••
•
客堂內,大月復便便的商人們分坐于兩側,嘈雜的交談聲,以及時不時響起的歡笑聲,響徹整個田府上空。
很快,一位商人撥弄算酬的響動,讓其他人下意識安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待那商人將計算結果輕聲道出,整個課堂之內,便又響起一陣暢笑聲。
「我大概算了一下;」
「——過去,關中的畝產,大抵在三石三斗左右。」
「一畝三石三斗,一百畝,便是三百三十石。」
「去掉十一石的農稅,每戶農戶,都能得到三百二十石左右的糧米。」
「一戶三百二十石,關中百余萬戶,就是三萬萬二千石石。」
「而這其中,通常有七千萬石的糧食,會被賣去關東。」
「——換而言之︰關中每年,需要二萬萬五千萬石的糧食,才夠關中人吃。」
如是說著,那商人笑意更甚,望向其他商人時,面上更是帶上了些喜不自勝的神情。
「但今年,關中畝產只有二石一斗,即便是免了稅,一戶人家,也不過是二百一十石的產出。」
「百萬戶,便是二萬萬一千萬石。」
「距離二萬萬五千萬石,還差足足四千萬石••••••」
「——彩!」
商人話音剛落,客堂內的豪商巨賈們,便爭相喝起了彩!
滿帶著激動、憧憬的笑意,也爬上了每一個人的臉。
「諸位!」
「大有可為,大有可為啊?!」
「——關中這四千萬石的缺口,朝堂就算再如何,也不可能填的上!」
「而關東沒了關中運出的糧食,也同樣會有缺口!」
「無論關內關外,都任我們施展拳腳,有所作為啊!!」
•••
「是極是極!」
「每石糧食賺上個百錢,隨便倒賣個幾萬石糧食,這就是數百萬錢的利潤!」
「若是我們同心協力,把糧價抬過五百錢••••••」
歡聲笑語中,一位年輕商人滿是激動地話語聲,卻惹得其余眾人面色一怔,旋即將鄙夷的目光,投向開口的年輕商人。
——五百錢?
嘿!
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
太祖高皇帝年間,關中的糧價,可是高達八千錢每石!!
八千錢一石的糧食,不也有人買來吃?
「杜少君,還是有些年輕了啊~」
漫長的詭靜之後,終還是一位中年豪商道出一語,讓客堂內再次恢復到先前,那輕松愉悅的氛圍當中。
而先前開口的杜姓年輕人,卻是面色僵硬的低下頭去,片刻之後,便也加入到了歡快的交談之上。
今天,來到田府的商人,來頭都很大。
單就是家產過萬萬的,就有至少六家!
至于家產過千萬,又或數千萬的,就更是兩個手都數不過來。
這其中,除了和田蚡,也就是長陵田氏同宗的‘諸田’,便首數長安無鹽氏、韋家粟氏,以及那年輕人出身的安陵杜氏。
這些人,無不是因為漢家所特有的‘陵邑制度’,而從關東被強制遷入關中的地方豪強。
如田氏,本是田齊王族,在太祖高皇帝劉邦即皇帝位,建立劉漢國祚之後,田齊王族被舉族遷入關中,到太祖高皇帝的陵邑——長陵邑居住;
之後,田氏內部又按照血脈,分成了八個分支。
其中的長陵田氏為嫡脈,其余七支庶脈也都以商賈為業,今天,也同樣來到了位于長陵邑的田府。
而這嫡、庶‘八田’,都無一例外的,以糧食生意為主要生計。
長安無鹽氏,也同樣是從關東遷入關中的地方豪強;
只是無鹽氏遷入關中時,還是‘楚漢爭霸’時期,太祖高皇帝劉邦的長陵還沒開始動工,無鹽氏遷入關中後,便在長安扎下了腳跟。
不同于‘八田’以糧食生意為主,長安無鹽氏,歷來只做子錢生意。
子錢,顧名思義,就是‘能下崽兒’的錢。
用後世的話來說,其實就是高利貸。
只是今天,子錢商人無鹽氏,卻也同樣出現在了長陵邑的田府,似乎也想在這次盛宴中,分得一杯羹••••••
其余幾家,情況也都大差不離。
——韋家粟氏,過去主要以柳木編織業立身,很少染指其他行當;
安陵杜氏,作為孝惠皇帝劉盈年間,被強制遷入關中的‘後起之秀’,業務範圍則相對比較廣泛。
畢竟安陵杜氏遷入關中時,關中商界基本已經分好了蛋糕,各行各業都被早一步遷入關中的地方豪強,如‘八田’、長安無鹽氏、韋家粟氏等瓜分;
安陵杜氏想躋身其中,就只能廣撒網、多撈魚,什麼都做,又哪個都不做大。
但過去幾年,安陵杜氏的重心,卻也越來越偏向糧食生意••••••
「都來了啊••••••」
「嘿••••••」
客堂外,田蚡稍瞥了一眼屋內,心下便已是了然。
輕咳了一聲,將屋內眾人的交談聲打斷,田蚡便直起腰桿,帶著虛偽的假笑,走入了自家的客堂。
「諸位一同登門,實在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
呵笑著對屋內眾人環一拱手,又自顧自在上首主位落座,田蚡便端起茶碗,輕輕抿下一口。
隨後,又羊做疑惑的望向屋內眾人,似乎是在問︰諸位此來,有何貴干?
見田蚡裝傻,眾人只各自在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是趕忙堆起了虛偽,甚至有些諂媚的笑容。
最終,還是有先前,指責安陵杜氏的年輕人‘太年輕’了的中年人,也就是韋家粟氏的當代家主,呵笑著對田蚡一拱手。
「田少君少年英雄,借著一場吳楚之亂,就和無鹽氏一起,以一千金的本金賺到了十倍的利潤,實在是讓我們敬佩至極。」
「早就想要登門拜訪,無奈田少君貴人多忙,直到今天,才有幸面會••••••」
滴水不漏的場面話,只惹得田蚡呵笑著搖搖頭,又對那粟氏的中年人稍一拱手。
「粟公,實在是太客氣了••••••」
客套一聲,便見田蚡又稍側過頭,在室內眾人身上環顧一周。
又同身旁的無鹽氏相視一笑,才又低下頭去,小心吹著茶面上浮起的茶葉,一邊也不忘故作隨意的說道︰「至于之前,給出征的勛貴放貸的事嘛••••••」
「我記得當時,我曾經建議各位,也都和我長陵田氏、長安無鹽氏一樣,給出征的勛貴放貸吧?」
「——如果當時,各位都听取了我的建議,如今,應該也都和我一樁,賺到了十倍的利潤了?」
如是說著,又輕輕嘬一口茶,田蚡才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撒向了屋內眾人。
听聞田蚡此言,眾人卻是面色齊齊一僵,望向田蚡、無鹽氏的目光中,更是隱約帶上了些許嫉妒。
短暫的寧靜之後,又是那韋家粟氏的中年男子呵笑著抬起頭,對田蚡解釋道︰「當時,劉鼻、劉戊的叛軍聲勢浩大,叛亂能否平定,都還是不能確定的事。」
「我們擔心,如果給出征的功侯、勛貴借貸,萬一叛亂沒能平定,那我們借出去的錢,恐怕就••••••」
「呵;」
「——所以我才會說,田少君,是有大魄力的少年英雄!」
「不像我們這些人,年紀大了,膽子也就小了,根本不敢冒這麼大的險••••••」
粟氏一語,自惹得眾人爭相點下頭,又各自附和兩句。
但在上首主位,田蚡卻是怪笑著搖了搖頭,旋即挑起眉角,望向那粟氏的中年男子。
「粟公,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諸位,又怎麼會看不透這其中的個中利、害呢?」
滿是詫異的發出兩問,便見田蚡面色古怪的側過頭,次序望向屋內的眾人——關中最杰出、最富庶的十幾家豪商。
「諸位是擔心,如果叛亂不能平定,那自己借出去的錢,就會血本無歸;」
「那諸位怎麼不想想︰如果叛亂真的沒能平定,讓那劉鼻、劉戊打進了關中••••••」
「——諸位藏在家中,不舍得借給出征將士,作為平叛軍費的錢財,難道就不會被劉鼻、劉戊麾下的叛軍洗劫了嗎?」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各位都不懂嗎?」
似是疑惑,實則隱隱帶些譏諷的詢問,只讓屋內眾人面色齊齊一僵;
尤其是韋家粟氏的中年人,被田蚡這麼一個後輩如此教訓,明顯也是有些面子上掛不住了。
但再怎麼說,畢竟也都是走南闖北,行走天下,見慣了大場面,也見遍了人情冷暖的精英;
只短暫的失神之後,粟氏便迅速調整好了面容,重新帶著一抹謙遜的笑意,對田蚡緩緩一點頭。
「田少君說的是。」
「在這件事上,我們實在是太過于狹隘,也有些,太過于謹慎了。」
「以至于,連如此淺顯的道理,居然都沒能注意到••••••」
面不改色的又捧了田蚡一手,便見粟氏悄然將話頭一轉,也終于代表屋內的每一個人,道明了自己的來意。
「我們這些老家伙,都已經是土埋半截脖子的年紀了。」
「往後的關中,便是田少君這樣的少年英雄,肆意馳騁的廣闊天地••••••」
「只是眼下,又有了一個大發橫財的好機會;」
「——有了上次的教訓,我們這些老家伙,也不敢再擅作主張了。」
「這才特意登門,想要請田少君,指點迷津••••••」
粟氏一語,只惹得眾人紛紛側過頭,將審視、試探,又稍帶些期盼的目光,撒向田蚡那丑的有些離奇,卻又時刻透露出精明的面龐之上。
對于田蚡這個‘新星’,關中商界其實並不算很了解。
大家只知道這田蚡,是長陵田氏年輕一代的牌面,在今年年初,吳楚之亂爆發時,伙同長安無鹽氏,給出征平叛的太尉周亞夫借了一千金,作為麾下私兵的軍費。
除此之外,田蚡還和宮內的異父姐——生下皇十子劉彘的王美人關系親近。
如此而已。
至于今天,眾人為什麼非要到田府,又指名道姓的找田蚡,來商量這次的事,自然不是粟氏所提的那個原因。
——少年英雄?
嘿!
八百里輕重人杰地靈,類似田蚡這樣的‘少年英雄’,不知道曾出過多少!
真要擺著指頭算,像田蚡這樣,第一筆生意就賺得十倍利潤的後起之秀,不說年年都有,也起碼是隔個三五年,就能出那麼一兩個。
在這些深諱經商之道的人精看來,田蚡,也不過是一個運氣爆棚,僥幸賺得那萬金之利,從而驟然揚名的幸運兒而已。
對于這些人而言,田蚡真正的價值,是那個在宮中的姐姐王美人,以及那位年僅四歲的公子彘,為田蚡帶來的龐大人脈,和消息渠道••••••
「各位,是指糧食的事吧?」
「是因為今天的朝儀,陛下免除了農稅和芻 稅,讓各位,聞到了發家致富的味道?」
田蚡戲謔一語,只惹得眾人嘿笑著低下頭去,自然是默認了田蚡的猜測。
見眾人這般反應,田蚡卻是似笑非笑的側過身,望向身旁的無鹽氏。
「無鹽公,也盯上這筆買賣了?」
「——我听田公的吩咐。」
唰!
無鹽氏澹然一語,只讓眾人齊刷刷一側目,將驚詫的目光,死死鎖定在了無鹽氏那仍帶著謙遜笑容的面龐。
田公?
吩咐???
這••••••
「無鹽氏,居然已經投效長陵田氏了嗎?!」
「亦或,只是投效田蚡••••••」
眾人思慮紛紛之際,田蚡卻是嘿然一笑,又自顧自抬起頭,望向那幾家旁支遠親。
「各位,都是我田氏的旁支。」
「過去這些年,雖然和我長陵田氏少有往來,但畢竟血濃于水••••••」
「——這次的事,我只給各位一個忠告;」
「——就算是窮的揭不開鍋、吃不上飯,甚至到了不這麼做,就要傾家蕩產的地步,也千萬,千萬千萬別打糧食的主意••••••」
•••
「關中今年,確實是糧食歉收三成不止;」
「但類似的事,過去這些年,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各位可以自己想想︰凡先帝年間,就算糧食再怎麼歉收,關中的糧價,又何曾超過一百錢每石?」
「哪次歉收,先帝不是大動干戈,無所不用其極的,將關中的糧價死死摁在七十錢每石以下?」
•••
「我長陵田氏,在關中做糧食生意,已經快五十年了。」
「在糧食這一行當,什麼錢能賺,什麼錢不能賺,我長陵田氏,總還是分得清的。」
如是說著,田蚡便又側過頭,望向韋家粟氏、安陵杜氏等幾家‘外人’。
「這次的事,我言盡于此。」
「各位如果信得過我,那就按我說的辦︰早早收手,賺自己應該賺的錢,不該自己賺的,一錢也不要多賺。」
「否則,等陛下雷霆震怒,要屠戮關中所有錄名于商籍的人時,我長陵田氏只會明哲保身,絕對不會幫各位,在陛下面前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