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
母庸置疑——袁盎在安陵之外,遭遇了一次蓄謀已久的刺殺。
而且,不同于過去數百年,人們耳熟能詳的刺殺方式,袁盎遭遇的這場刺殺,卻實在是令人有些不解。
——三百多年前,刺殺王僚的刺客專諸,用的是‘魚月復藏劍’的方式;
約三百年前,刺殺趙襄子的豫讓,則是提前埋伏在赤橋下,等馬車經過時突然跳出。
二百多年前,刺殺韓傀的聶政,是橫沖直撞,孤身一人沖入相府,將韓傀當場刺死;
百十年前的荊軻,則是在刺殺秦王嬴政時,留下了‘圖窮匕見’的典故。
這,便是過去幾百年,為天下人所熟知的‘四大刺客’。
而這四大刺客的刺殺方式,總結概括而言,不外乎三種。
第一種,是像專諸、荊軻那樣,以類似‘獻魚’‘獻圖’之類的名義,光明正大的靠近刺殺目標,然後暴起而刺;
第二種,則是想聶政那樣,寫做刺客,讀作殺神——就那麼直沖沖殺入目標的府邸,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第三種,便是豫讓那樣,提前埋伏在目標的必經之路上,伺機行刺。
很顯然,袁盎這次所遭遇的,便是第三種方式。
只是從長安到安陵,並不是袁盎經常往復的必經之路,刺殺袁盎的刺客們,顯然也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
當袁盎驚駭欲絕的呼號著,讓馬車橫中直撞向長樂宮的方向,長安城內,便也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混亂。
——中尉郅都,出手了。
幾乎是袁盎前腳剛進長安城門,郅都麾下的北軍,就迅速在城內各處展開行動!
短短一個時辰之內,就有上百名還沒來得及行動,或正在行動的刺客之流,被郅都捉拿。
都城長安,皇城腳下,發生這樣一場險些就要成功的刺殺(袁盎),城中又有上百刺客被捉拿,長安城內,自也有些人心惶惶起來。
好在夜色已深,有宵禁作為掩護,戒嚴的長安城,將所有不安和季動悉數掩埋。
忙完手中的事,郅都便來到了長樂宮。
但很顯然,有許多許多的人,比郅都更早的來到了長樂宮••••••
•
「太後~」
「太後••••••」
「——臣,差點就沒能見到太後啊~」
「臣,差點就••••••」
「差點•••••••••」
長樂宮,長信正殿。
太後竇氏端坐上首,面呈若水;
竇太後身側,奉常袁盎聲淚俱下,嚎哭不止。
除此二人,御史大夫陶青、內史晁錯,以及衛尉直不疑等朝中重臣,也都來到了長信殿。
只不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惶恐、不安,以及些許惱怒所組成的復雜神容••••••
「奉常的馬車,竟插著數百支弓羽啊••••••」
「——可不是嗎••••••」
「——若非有甲具護身,恐怕奉常•••••••••」
低聲交談著,幾位重臣便不由紛紛抬起頭,將復雜的目光,撒向袁盎那狼狽不堪的身影。
袁盎,真的嚇壞了••••••
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入仕至今,足足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時間,袁盎,從未曾以如此驚駭、慌亂的面目示人。
身上那件破碎的外衣,也早已連帶著那幾只弓羽,被袁盎月兌了下來;
那件由鋼圈組成的鎖子甲,自也毫無遮掩的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即便是到了長樂宮,袁盎,也還是不敢將身上的護甲月兌下來。
那輛被弓羽插成刺蝟的馬車,也已經停在了長信殿外;
就連拉車的馬,也同樣身受重創——幾乎是馬車剛停下來,幾匹馬便軟軟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眼楮瞪得渾圓••••••
「中尉來了啊••••••」
面色陰沉的端坐于上首,輕聲安慰袁盎一番,又默然呆坐片刻;
待郅都的身影走入殿內,再由身旁的宦者耳語提醒一番,竇太後那空洞到令人 背發涼的昏暗雙眸,便悠然望向走入殿內的郅都。
「中尉臣郅都,參見••••••」
「——坐著,還是跪著;」
「——中尉,自己瞧著辦吧••••••」
漠然一語,只惹得殿內眾人齊齊一側目;
便見殿中央,郅都只毫不遲疑的跪倒在地,對竇太後緩緩一叩首。
「臣••••••」
「——忙活了半個晚上~」
「——中尉,可查到什麼沒有啊?」
不等郅都話道出口,便又一次被竇太後開口打斷;
正要開口作答,卻見竇太後扶著鳩杖,緩緩從榻上起身。
句僂著腰,站在御榻前,眯著眼,直勾勾看向郅都所在的位置。
「我怎記得,做中郎將的時候,卿就曾被皇帝,因為類似的事罰過俸吧?」
「——哦••••••」
「我想起來了;」
「是先帝駕崩那年,皇帝去上林苑,因為卿的過失,險些被一頭野彘所傷••••••」
•••
「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做了中尉,卿,還不漲教訓嗎?」
「皇帝不計前嫌,仍舊簡拔卿為中尉,卿,卻又鬧出了這檔子事?」
不喜不悲,甚至听不出絲毫溫度的冰冷語調,饒是郅都早有心理準備,又不由有些冷汗直冒;
就連分坐于殿側的幾位重臣,也都再竇太後這一番低語之後,面帶羞愧的低下頭去。
而在御榻前,竇太後對郅都的責問,卻顯然還沒有結束。
「做了中郎將,就讓野彘抵近皇帝的聖駕;」
「如今做了中尉,又讓長安城內,出現了上百個來路不明的刺客?」
「——就連當朝九卿,都在長安城外遇刺,一輛馬車上,居然插了三百多支弓羽?」
「卿,就是這麼做中尉的嗎?」
「皇帝,就是因為卿有這樣的本領,才任命卿為中尉嗎?」
「那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長安?」
「——難道說,等皇帝將中尉提拔為太尉,長安街頭,就可以看見匈奴胡騎了嗎?」
明明是極盡澹然,听不出絲毫怒意的話語聲,卻讓跪地匍匐于殿中央的郅都,止不住的身形顫抖起來;
尤其是在最後,听到竇太後那句‘提拔為太尉’之後,郅都本還算鎮定的面容,也終是帶上了一抹揮之不去的驚駭。
「臣、臣知罪••••••」
「懇請太後責罰••••••」
誠惶誠恐的道出這句話,郅都,終也還是鎮定了下來。
因為郅都知道︰這次的事,和自己沒有絲毫的關系;
天子啟,絕對不會因為這次的事,而對郅都有任何不滿••••••
「責罰?」
「哼••••••」
「——我可不敢責罰皇帝的鷹犬;」
「卿,還是好好想想,要如何和皇帝做交代吧?」
直到這時,竇太後澹漠的語調中,才終于帶上了些許惱怒;
最後丟下一句‘想想怎麼和皇帝做交代’,竇太後便顫巍巍轉過身,望向身側,仍啼哭不止的袁盎。
「奉常認為,這件事,會是誰做的呢?」
「平日里,奉常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或是結過什麼仇家?」
溫聲一語,卻惹得殿內眾人齊齊一皺眉,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中,更是隱約帶上了些許古怪。
而在竇太後身前,听聞這一聲溫和的詢問,袁盎則稍止住了哭聲;
稍思慮片刻,又糾結的看了竇太後一眼,終,還是再次哭嚎起來••••••
「臣••••••」
「臣不敢說啊~」
「臣,不敢說啊~~~~~啊~啊~啊~~~」
「他們說、他們說••••••」
「——他們說那人,即便是殺了臣,也不用抵命啊太後••••••」
「太後~~~~~」
「太後•••••••••」
悲痛欲絕的哭嚎聲,讓竇太後面上只再添一分不忍;
而袁盎口中道出的‘不敢’二字,卻讓殿中眾人望向竇太後的目光,愈發意味深長了起來。
——袁盎,可是奉常啊••••••
當朝九卿••••••
派人刺殺當朝九卿,還不用抵命的人,竇太後,真的猜不到是誰嗎••••••
竇太後,是真的想不到袁盎,得罪了什麼人嗎••••••
「唉••••••」
「先生,受驚了••••••」
良久,不知竇太後是不是隱約明白了什麼,又或是單純對袁盎的遭遇感到愧疚;
伸出手,拉著袁盎的手臂起身,便顫巍巍的側過身,對身旁的宮人交代道︰「去,把奉常安置在鐘室,稍住幾日。」
待那宮人躬身領命,竇太後又正過身,滿目哀沉的對袁盎稍一弓腰。
「奉常有這樣的遭遇,都是我這個瞎老婆子,沒替皇帝看好長安的緣故••••••」
「還請奉常,不要怪罪我••••••」
「在宮中住上幾日,等宮外安定了,再回家去••••••」
听出竇太後語調中的愧疚,袁盎也只當竇太後,是已經猜到了幕後黑手;
含淚對竇太後一拱手,再推辭幾句‘不敢留宿長樂’之類,袁盎便在宮人的陪同下,朝著宮門外走去。
——袁盎,當然很害怕,當然想待在長樂宮;
但稍鎮定下來之後,袁盎自也能想到︰如今的長安城,只怕是連只蒼蠅,都得有中尉府放行,才能從這個農院,飛到隔壁的另一個農院。
再者︰長樂宮,是太後的居所;
無論如何,袁盎都不便留宿于此••••••
「中尉留下;」
「其余諸位,便且退去吧。」
「——都各自做好該做的事;」
「明早,長安的宵禁,必須正常解除••••••」
袁盎前腳剛一離開,自榻上起身的竇太後,便也對除郅都之外的人,無一例外的下了逐客令。
待陶青、晁錯、直不疑等人也離開長樂宮,重新坐回榻上的竇太後,才終是毫無顧忌的帶上了一抹怒容!
「中尉認為,這件事,是誰在幕後指使?!」
「——上百來路不明的刺客,就這麼堂而皇之進了長安,中尉,難道就沒有絲毫警覺嗎!!」
一聲冷斥,只惹得郅都下意識低下頭;
待回想起先前,天子啟在甘泉宮,對自己當面做下的交代,郅都才終是再次鎮定了下來。
無比‘羞愧’的低頭沉吟片刻,郅都才將早就打好的月復稿,次序擺在了竇太後的面前。
「城內涌入如此多的亡命之徒,是臣的失職;」
「太後要責備,臣,也絕對不敢辯解。」
「——但也希望太後知道︰最近,實在是秋收將近,年末大計也已不遠,進出長安的人,以及從天下各地前來的官員,變得越來越多。」
「那些亡命之徒,也大都扮成了百姓、商賈僕從,乃至于關東計吏的模樣,混在人群中進了城。」
「再加上他們手中的傳、符都齊全,臣又一時不察••••••」
先道一句‘不敢辯解’,又道出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辯解,郅都面上神容也鎮定了不少;
便是竇太後,听聞郅都這番解釋,也稍斂去面上怒容。
卻見郅都稍調整一下呼吸,便繼續說道︰「這次的事,幕後指使是誰,臣還暫時沒有查到。」
「但太後放心;」
「——凡是藏身于長安,意圖行刺朝公大臣的刺客,都已經被臣生擒。」
「只要稍加審訊,應該就能問出幕後黑手••••••」
听到最後,竇太後終是深吸一口氣,面上怒容雖依舊,但目光中的陰冷,也不知不覺的散去了大半;
稍思慮片刻,卻又悄然皺起眉。
「朝公大臣?」
「——那上百刺客,全是來刺殺朝公大臣的?!」
略帶驚疑的一聲輕呼,自惹得郅都趕忙一點頭。
「是。」
「來拜見太後之前,臣審了其中幾名刺客。」
「他們想要刺殺的對象,無一例外,都是朝中百官。」
「而且這些人••••••」
「這些人••••••」
滿是篤定的說著,說到最後,郅都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忌憚。
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皮,看了眼竇太後,郅都才又趕忙低下頭。
「臣、臣近日,實在是有其他的要事;」
「希望太後可以恩允,另外派人,來查這些刺客••••••」
莫名其妙的一句補充,也惹得竇太後嗡時一愣!
那早已涌上心頭,卻始終不被竇太後接受的猜測,也在這一刻愈發強烈了起來••••••
「去;」
「去把衛尉叫來。」
對身旁的宮人輕聲交代一句,竇太後的面容,便再次帶上了一抹嚴峻。
不多時,長樂宮衛尉李廣、張羽二人,便被引到了竇太後面前。
「奉常的馬車,怎麼樣?」
「查出什麼端倪了嗎?」
直白的一問,只惹得李廣、張羽二人面色齊齊一沉;
彼此稍一對視,便由李廣率先站出身,對竇太後稍一拱手。
「稟太後。」
「——扎進奉常馬車外的弓羽,幾乎全都是少府所造!」
「只是箭身上的勒名,已被那些刺客削去。」
「而且,從弓羽扎進車廂的力道,以及弓羽數量來看︰行刺奉常的這隊刺客,用的,恐怕並不是弓••••••」
滿是深意的道出一語,李廣便再拱手一拜,而後便後退一步,站回了張羽身側。
而在御榻之上,听聞李廣這番隱晦的稟奏,竇太後失神片刻,便輕飄飄跌坐在了榻上••••••
行刺袁盎所用的弓箭,全是少府出品!
什麼意思?
——行刺袁盎的,當然不會是長安朝堂,又或是天子啟!
原因很簡單︰在如今漢室特有的‘物勒工名’制度下,每一件武器,乃至于每一支弓羽,都是有各自的編號,並記錄在冊的!
就拿此刻,插滿袁盎馬車的幾百支弓箭來說︰誠然,這些弓箭上的編號,已經被人為抹去;
但在長安武庫的記錄簿上,少府出品的每一支弓箭,都有詳細的去向和調撥日期!
就算這幾百支箭被抹除編號,武庫的記錄簿,也還是能查到這批弓羽,是何年何月,由何人審批,又由何人,以何等名義調走。
——看看檔桉簿上,哪三百之箭‘去向不明’,就可以了。
而眼下的狀況,也根本用不著如此大費周折。
因為過去這些年,除了長安武庫之外,唯一通過正當途徑,得到過少府制造的弓箭的,只有梁王劉武的梁國••••••
「不是弓••••••」
「便是,弩?」
無神發出一聲呢喃,只惹得李廣沉沉一點頭。
待竇太後將不敢置信的目光,移向李廣身旁的張羽時,竇太後也從張羽那模湖的面容上,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神容。
——張羽,一句話都沒說;
但張羽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直言不諱的告訴竇太後︰幕後黑手,就是梁王••••••
「老三••••••」
「老三•••••••••」
早已出現在腦海中,卻始終不願接受的猜測,在這一刻基本已經得到了證實;
但越是如此,竇太後,便越覺得心中一陣揪痛••••••
「皇帝,還在甘泉嗎?」
「什麼時候回來?」
音顫著發出一問,便見郅都趕忙再一叩首︰「陛下在甘泉宮,但沒提起過什麼時••••••」
「——讓皇帝,回來吧;」
「——趕緊回來••••••」
悠然一聲輕嘆,便見竇太後滿臉惆悵的昂起頭,眨了幾下眼,才將眼中的淚水憋了回去。
「叫皇帝,快些回來••••••」
「長安這檔子事,我這瞎眼老婆子,已經管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