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啟三年春三月,關東,梁國都城︰睢陽。
在這場叛亂爆發兩個月之後,梁都睢陽,已經成為了全天下的焦點。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一個個攻城的吳楚叛軍,以及守城的梁國士卒,從城頭上摔下城牆;
每一時、每一刻,都有一片片土灰色的城牆,被鮮血所染紅。
——叛軍發動的攻擊,愈發 烈;
而在睢陽城頭,看著令人驚心動魄的戰斗,梁王劉武的心,卻是愈發躁動不安••••••
「太尉的大軍到哪里了?!」
叛軍又一波攻勢結束,在睢陽牆頭,留下了數以千計的尸體;
只不過,此刻的梁王劉武,卻絲毫沒有因為‘叛軍再次退去’,而感到絲毫的開心。
因為過去這段時間,睢陽城所遭遇的無數次攻擊,讓此刻的劉武清楚地認識到︰戰爭,才剛進入白熱化階段。
類似剛才那樣的攻擊,劉武所在的睢陽城,還要面臨無數次••••••
劉武發問,只引得一旁,那面上滿是血污,戰袍也早已被鮮血染紅的大將走上前,甕聲甕氣道︰「三日之前傳來消息︰剛到洛陽;」
「算算日子,不數日,也該到睢陽了。」
大將低沉的語調,讓梁王劉武心中稍安,神情陰郁的昂起頭,看著城牆上,正收斂敵我雙方尸首的將士們,不由悠然發出一聲哀嘆。
「寡人原以為,得到少府那麼多的武器軍械,我梁國,已經是天下最強大的諸侯國了;」
「不曾想,劉鼻、劉戊的幾十萬叛軍,就讓寡人如此狼狽的躲進了王都。」
「——就連守城,都是戰戰兢兢,還要翹首以盼朝堂的援軍••••••」
滿懷唏噓的一陣感嘆,也引得一旁的大將稍皺起眉;
稍思慮片刻,便搖頭嘆息著寬慰道︰「大王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劉鼻、劉戊的軍隊,是吳、楚兩國的兩軍,另外還有不少東越、南越的軍隊。」
「大王能阻止劉鼻的軍隊繼續西進,已經足以證明,我梁國的強大了。」
「而且先前,劉鼻西進實在是太過順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從楚都彭城,打到了這梁都睢陽;」
「連續的勝利,讓劉鼻的叛軍士氣大振,攻起城來,也才會如此勇 。」
听聞此言,劉武也不由稍點下頭,面上神容卻並沒有好看稍許;
神情滿是嚴峻的側過身,看著城牆上,那一個個雖談不上師生落魄,卻也明顯有些士氣不振的梁國士卒,劉武的眉宇間,只更添一分擔憂。
「竇嬰的軍隊,很早就抵達了滎陽。」
「但對我派去的使者,竇嬰,卻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
「——如果睢陽有事,竇嬰的軍隊,恐怕並不會前來支援。」
憂心忡忡的一語,引得那大將沉沉點下頭︰「是的。」
「大將軍的軍隊,需要保衛滎陽-敖倉,以免有叛軍繞過睢陽,對敖倉,甚至是洛陽的武庫發起偷襲;」
「所以,就算太後命令大將軍,大將軍,恐怕也不會分兵支援睢陽。」
那大將說話的功夫,卻見梁王劉武神情陰郁的側過身,望向大將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愁苦。
「那中尉認為,太尉的大軍,會支援睢陽嗎?」
「——如果會,那太尉為什麼要繞道武關,而不是直接東出函谷?」
「到了洛陽,又為什麼會提前派人前來,說大軍不會進入睢陽城,而是會去昌邑?」
听聞劉武這接連數問,張羽只面色稍一沉,目光中,也隱隱涌現出些許疑慮。
對于太尉周亞夫的行軍路線,梁王劉武,或許看得還不大明白。
但作為梁國的中尉,梁王劉武麾下唯一能依仗的大將,張羽,卻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異常。
——周亞夫率軍繞道武關,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時間!
因為武關,朝堂已經派了軍隊駐守!
而且淮南系的三王沒有反,就意味著劉鼻就算想走武關,也根本無法通過淮南系的封土!
既然是這樣,那周亞夫就完全沒有必要繞道武關,完全可以從長安直接向東進發,以最快的速度出函谷關,而後沿河東郡的洛陽-滎陽,最終抵達梁都︰睢陽。
但周亞夫,卻並沒有這麼做••••••
「太尉究竟意欲何為,臣也不是很明白。」
「但太尉,是陛下特意派來,平定這場叛亂的。」
「無論太尉怎麼做,最終,都肯定能擊潰劉鼻、劉戊的叛軍。」
「叛軍被太尉擊潰,睢陽的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聞言,縱是感覺到了張羽,對自己所發之問的回避,劉武也終是只得憂心忡忡的點下頭。
片刻之後,又將面色陡然一正。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寡人,也不能坐以待斃!」
「還請中尉即刻派人,給長安送去書信。」
「——告訴太後︰竇王孫,打算作壁上觀,不顧寡人生死!」
「就連太尉,都有不顧寡人死活的意圖!」
滿是嚴肅的交代聲,卻只引得張羽略有些疑慮的皺起眉;
待一旁的韓安國緩緩點下頭,張羽才將心中疑慮暫且拋開,對劉武一拱手,便轉身離去。
張羽離去之後,韓安國才稍上前兩步;
正要開口,卻聞身後的城內,傳來一陣急促的稟奏聲。
「大王!」
「大王!」
就見城牆內,一名兵卒快步朝城牆而來,飛快的登上城牆,來到了劉武的面前。
見那兵卒面帶歡喜,梁王劉武也滿是期待的走上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兵卒的手臂。
「是不是太尉的軍隊,從西城門進城了?!」
卻見那兵卒 地搖了搖頭,面上喜悅之色卻絲毫不減。
「不是太尉!」
「是,是奉常和宗正!」
氣喘吁吁得一語,只惹得梁王劉武,以及一旁的韓安國稍一愣。
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見城牆之內,一輛由北軍禁卒護送的馬車,正快速朝著城門的方向駛來。
在城門內停下之後,馬車之內,走出了一道讓劉武有些熟悉的身影。
便見那人手持天子節犛,昂起頭,望向城牆之上的梁王劉武。
「還請梁王下令,稍開城門;」
「我們奉陛下的命令,要去給劉鼻,傳達陛下的旨意。」
听著這熟悉的嗓音,又看了看那桿天子節犛,梁王劉武只朝城牆下一擺手,示意城門內的守卒,將城門稍打開些。
待那輛馬車,在近百北軍禁卒的護送下,從東城門駛出,又直沖著數十里外的叛軍大營而去,梁王劉武只迷茫的側頭;
見身旁的韓安國,也同樣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劉武的嘴中,便擠出這樣一聲呢喃。
「那是••••••」
「——中大夫袁絲?」
•
半個時辰之後,睢陽城外,吳楚叛軍大營。
此時的吳王劉鼻,正意氣風發的坐在上首,氣質中,更是隱約帶上了些蔑視一切的霸氣。
面帶戲謔的抬起頭,看向眼前的佷子劉通,以及‘老熟人’袁盎,劉鼻的嘴角,只悄然掛上了一抹譏笑。
「這可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啊?」
「——寡人的王相,成了長安的太常;」
「便是親佷兒,也做了朝廷的宗正••••••」
「嘿••••••」
語帶譏諷的說著,劉鼻不由眯起眼角,意味深長的望向身前,手持天子節犛的佷子劉通。
「見了叔父,難道不應該拜見嗎?」
「沒有父親的教誨,就連面見長輩的禮節,都已經忘記了嗎?」
「——連長幼尊卑都分不清、連禮數都不遵守的人,都能被任命為宗正••••••」
「長安的皇帝,這是沒人可用了嗎?」
劉鼻戲謔一語,只惹得帳內的眾將一陣哄笑起來,竟沒有一個人,對劉通手中的天子節犛,表露出應有的恭敬。
而從帳內的氛圍中,劉通、袁盎也能明顯感受到︰劉鼻麾下的叛軍,應該正處于連續的勝利,所帶來的喜悅當中••••••
「吳王,確實是我的叔父。」
「但現在,我是以宗正卿的身份,來向吳王,傳達陛下的旨意。」
「吳王說,我失去了父親,就已經忘記了面見長輩時的禮數;」
「那吳王呢?」
「——在荊吳蠻荒之地做了幾年王,就忘記了面見天子使節、看見天子節犛時的禮節嗎?」
「——叔父和佷子之間的家人禮,和吳王和陛下之間的君臣禮,到底哪個更加重要呢?!」
帳內眾將哄笑間,德侯劉通的嗓音突然在帳內響起,惹得眾人不由得一愣!
片刻之後,原本還哄笑不止的眾將,直對著劉通破開大罵起來。
「呔那孺子!」
「就是這樣跟自己的叔父說話的嗎!」
「你怎敢用這樣的語氣,和我的大王說話!!」
一時間,帳內眾將只同仇敵愾起來,似是劉鼻一聲令下,就要將‘不恭叔父’的德侯劉通撕碎!
卻見上首的王座之上,吳王劉鼻只帶著愜意的笑容,稍一抬起頭;
制止了帳內眾將的喝罵,劉鼻便緩緩站起身,負手走上前,來到了劉通的身前。
「長安的皇帝,想給寡人說什麼?」
溫和一語,卻見劉通仍是一副鐵面無私的架勢,手持天子節好,神情莊嚴的後退一步。
「陛下有旨意;」
「請吳王對陛下行跪拜之禮,再听受陛下的詔諭。」
听聞劉通這句‘請吳王拜受詔’,帳內眾將便再次激動了起來,作勢就要再罵;
卻見劉鼻嘿笑著搖了搖頭,回過身,走回王座前坐來。
再側過頭,朝身旁的親衛稍一招手。
「把德侯帶下去吧。」
「——好生看管。」
「再怎麼說,也是德哀侯唯一的子嗣,是寡人唯一的佷子。」
「等將來,寡人住進長安的未央宮,還要這個寶貝佷子,做寡人的梁王呢••••••」
劉鼻一聲令下,長安朝堂派來的正使劉通,便被一旁的軍士帶了下去。
隨後,劉鼻那滿是玩味的目光,便落在了朝堂派來的副使︰袁盎身上。
「許久未見,相國,別來無恙否?」
滿是玩味的一聲詢問,卻引得袁盎一陣苦笑起來。
側過身,看了看劉通離去的方向;
再回過頭,看了看眼前的吳王劉鼻。
深吸一口氣,袁盎,終也還是像劉通那樣,端起了‘天子使者’應有的架子。
「德侯說的沒錯。」
「陛下有詔諭,吳王作為臣子,就應當跪拜受詔。」
「現在,德侯被吳王扣留,陛下的詔諭,也還是可以由我,宣讀給吳王。」
「吳王,還是跪拜受詔吧••••••」
見袁盎也是一副‘跪下受詔’的說辭,劉鼻卻滿是惆悵的昂起頭,仰天發出一聲長嘆。
片刻之後,劉鼻便將身子稍一側,用手掌托起下巴,譏笑著望向袁盎。
「現如今,朝堂的軍隊只要出了函谷關,就要步步為營,草木皆兵。」
「睢陽以東,更是沒有任何一個諸侯國,還接受長安朝堂的調遣。」
「就算寡人攻不下睢陽,也還是可以將睢陽為界,將天下,劃為東、西兩半。」
「——我已是東帝,還須向誰跪拜呢?」
「——向西帝?」
劉鼻戲謔一語,引得帳內眾將再次哄笑起來,只各自將頭昂起,恨不能用鼻孔,看向呆立帳內的袁盎。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劉鼻才終是稍嘆一口氣,對袁盎稍一昂頭。
「如果相國想宣讀西帝的詔諭,那寡人這個東帝,就坐著听吧。」
「畢竟寡人的詔諭,也沒有送去長安,讓西帝跪著听?」
面色輕松地道出此語,劉鼻便隨意的在上首側堂下來,擺出一副听戲、賞舞的姿態;
而在劉鼻身前約五步的位置,袁盎面色幾經變化,最終,也只化作一陣無奈••••••
片刻之後,天子啟向劉鼻傳達的旨意,便被袁盎大致說給了劉鼻听。
——因為詔書的原件,還在正使︰德侯劉通的懷里。
袁盎即便想‘宣讀’,也根本無法照本宣科。
「哦?」
「西帝,居然沒有殺晁錯?」
從袁盎口中,得知天子啟並沒有殺死晁錯的消息,袁盎只眉角稍一挑;
暗下稍思慮一番,便又輕笑著側過頭︰「是申屠嘉的緣故吧?」
「嘿••••••」
「要不是有‘西丞相’在,也不知道西帝,還能做出怎樣的傻事。」
「——說不定,還真會把晁錯,在東市外腰斬呢?」
嘿笑著道出一語,劉鼻便再次坐直了身;
稍昂起頭,在帳內眾將身上環視一周,望向帳內眾將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戲謔。
「都听到了嗎?」
「——如果寡人願意投降,仁慈、寬宏的西帝,便會允許寡人,在祖宗神主牌前自盡。」
「如此寬宏大量、如此滔天恩賜,寡人若是不接受,是不是也太不給西帝面子了?」
听出劉鼻明顯滿是唏噓的語調,帳內自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便是袁盎,也不由有些面色難看了起來。
在來之前,袁盎曾無數次想象過︰和劉鼻的再次面會,會是怎樣一幅場景。
自己又該如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說劉鼻引兵退去;
最起碼,也要遵守‘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戰場禮儀。
但此刻,看著身前,正譏笑不止的‘東帝’,以及身側哄笑不止的叛軍眾將,袁盎的心,卻是一點點陷入深谷。
——袁盎,回不去了••••••
非但回不去,袁盎甚至都無法保證︰沒有‘叔佷’這一層身份保護,自己,究竟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正思慮間,劉鼻終是從‘東帝’的身份,以及對‘西帝’劉啟的無盡譏諷中抽出身。
面色澹然的稍嘆一氣,便昂起頭,滿是誠懇的望向袁盎。
「寡人和國相,已經相識多年。」
「曾經,國相還收過寡人不少禮物。」
「——也正是因為這樣,西帝才會派德侯和相國,來游說寡人。」
「因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寡人,絕對不會從睢陽退兵。」
「所以,西帝派德侯和相國來,只是想要激怒寡人,借寡人的手,將相國殺死而已。」
如是說著,劉鼻便從王座上起身,卻並沒有走上前;
就這麼直勾勾看著身前,這位曾經和自己無比‘默契’的吳國相,劉鼻的面容之上,便隨即涌上一抹由衷的笑意。
「留下來吧。」
「做領兵的將軍,幫助寡人攻破睢陽,殺入長安!」
「將刻薄寡恩的西帝,餓死在太祖高皇帝的高廟中;」
「然後,做寡人的丞相••••••」
言辭懇懇的話語聲,卻只引得袁盎苦笑著搖了搖頭。
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望向劉鼻的堅定目光中,卻也寫上了‘請大王賜我一死’這一行字。
見袁盎這般反應,劉鼻也並沒有感到惱怒。
悵然若失的坐回王位,便再次朝身邊的親兵一擺手。
「將國相,也帶下去吧。」
「讓後軍校尉,親自帶著五百人,嚴加看管。」
又是一聲令下,便是兩名軍士上前,要將袁盎壓下。
袁盎卻並沒有因此,而流露出恐懼的神容,只苦笑著回過身,任由軍士將自己押出大帳。
但在袁盎被送出大帳之後,劉鼻那滿是唏噓得面容之上,卻油然生出一聲狠厲之色!
「不願為我所用••••••」
「就別怪寡人心狠手辣,不念舊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