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啟從未有過的溫和語調,只讓宦者令心中一陣警鈴大震!
但被天子啟那溫和、平靜,又隱約帶有些落寞的目光盯著,宦者令也頓時有些糾結了起來。
冒著小命不保的風險,回答天子啟?
還是冒著惹怒天子啟的風險,拒絕回答••••••
「老奴••••••」
「老奴•••••••••」
見宦者令一聲聲‘老奴’‘老奴’,嘴里卻根本擠不出第三個字,天子啟也苦笑著搖了搖頭。
從躺椅上稍直起身,便朝周圍,那些已經退到二三十步開外的宮人、宦官喊道︰「郅都留下;」
「其他人,都下去吧。」
天子一聲令下,在場眾人只如蒙大赦的躬身一拜,便急不可耐的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待殿門外,只剩下天子啟、郅都、郎中令這三道身影,郅都又可以走到距離躺椅十五步的位置,左顧右盼的戒嚴,天子啟才重新躺回身,對身旁的宦者令一招手。
「春陀啊~」
「跟在朕身邊,也有十幾年了吧?」
「——回陛下的話︰十七年又四個月了••••••」
不假思索的一聲回復,引得天子啟一陣輕笑不止;
將春陀召到身邊,連拉帶拽的身側蹲來,天子啟才輕笑著躺,側過頭。
「朕在宮里,實在沒有什麼人,能說這些推心置月復的話。」
「只有你,能听朕說這些,能陪朕說這些了••••••」
溫和、平緩的語調,讓春陀忐忑的情緒稍平靜了些,便見天子啟又正過頭,望向天空中的滿天星辰。
「朕百年之後,你也不用侍奉新君;」
「到朕的陽陵腳下,給朕守靈就可以了。」
「所以,放心大膽的說吧。」
「——你覺得,榮那小子,到底怎麼樣?」
「朕,到底該不該把宗廟、社稷,傳給榮那小子?」
天子啟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春陀縱是再惜命,顯然也已經沒有了退路。
而且天子啟說的沒錯。
作為天子啟的親信宦官,春陀,基本不可能侍奉下一代天子;
春陀最好的結局,同時也是春陀最期盼的結局,正是如天子啟所說的那般︰在陽陵下建一處茅草屋,給天子啟守靈。
如果可以的話,再找族親過繼一個兒子,為自己這一脈傳延香火••••••
想到這里,春陀終是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氣,再試探的看了看身旁的天子啟。
確定天子啟並沒有試探自己的意圖,又做好了心理建設,春陀才字字斟酌著,為天子啟的問題給出了答復。
「宗廟、社稷該不該傳給公子榮,這不是老奴這樣卑賤的人,所能評說的事。」
「老奴只能試著,將老奴心中的皇長子,描述給陛下听••••••」
小心翼翼的一語,引得天子啟緩緩點下頭,春陀才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對劉榮的看法,試探著擺在了天子啟的面前。
「作為陛下的長子,公子榮對陛下、對栗姬,都很是恭順;」
「作為眾公子的長兄,公子榮和其他的公子們,也都能稱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朝野內外,雖然很少有人夸贊公子榮,但同樣也很少有人指責公子榮。」
「從這一點來看,老奴覺得︰公子榮就算不聰慧,也斷然算不上愚笨••••••」
中規中矩、不褒不貶的話語聲,並沒有讓天子啟的面容之上,出現絲毫表情變化;
春陀則小心試探著繼續道︰「老奴听說,漢家以孝治天下。」
「——而公子榮,並不曾有不孝順父母雙親、宗親長輩的舉動。」
「按照祖宗定下的規矩,家產的大部分,都應當是由嫡子繼承;如果沒有嫡子,就應當是由庶長子繼承。」
「——而公子榮,是陛下的庶長子,陛下,也確實沒有嫡子。」
「至于陛下,應不應該把宗廟、社稷傳給公子榮,老奴不敢評說,也根本沒有評說的眼界。」
「只是公子榮,一沒有不孝順父母親長,二又是陛下的庶長子;」
「對于公子榮,朝野內外也沒有過斥責、不滿的聲音。」
「所以,老奴愚蠢的認為︰公子榮,或許並不會是一個很糟糕的儲君••••••」
鼓起自己畢生的勇氣,道出最後這句‘公子榮,或許不是很糟糕的儲君’,春陀終是如同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般,軟趴趴癱坐在地。
春陀知道︰自己今天的這番話,可能會給自己召來怎樣的災禍;
但春陀也同樣明白︰這,是自己的命。
從十七年前,走進太子宮,成為劉啟身邊,地位最高的太監的那一天開始,春陀的未來,就早已是命中注定。
對于這躲不過去的‘命’,春陀感到驚恐、感到忐忑;
但最終,驚恐、忐忑的春陀,也還是選擇認命。
因為認命,是春陀唯一的選擇••••••
「是啊~」
「榮,不會是個很糟糕的儲君。」
「——但也不會是個很優秀的儲君••••••」
「就像朕一樣,最終,也不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皇帝•••••••••」
滿是惆悵的語調,也惹得一旁的春陀嘆息著低下頭去。
但片刻之後,天子啟的嘴中,卻又道出了這樣一句話。
「不對;」
「如果始終無法在栗姬面前,說出那個‘不’字,那榮,真的會成為一個很糟糕的儲君!」
「未來,也必定會成為比朕,都還要更加糟糕的皇帝••••••」
天子啟再次莫名奇妙的提到‘不’字,也讓一旁的春陀有些疑惑了起來。
許是認了命,也多少生出了些‘視死如歸’的坦然,亦或是類似‘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的想法,春陀高度緊繃的情緒,也逐漸放松了些。
暗自思慮良久,都沒能想明白天子啟口中,這個‘不’字的意思,春陀也不由將疑惑地目光,撒向身旁的天子啟。
感受到春陀目光中的疑惑,天子啟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平躺在躺椅上,呆愣愣的望向天空,過了好一會兒,才悠然開口道︰「榮對栗姬,很孝順。」
「在過去,我漢家的皇帝,也都對母親很孝順。」
「——比如孝惠皇帝,對呂太後,就可謂是言听計從;」
「凡是呂太後的話,孝惠皇帝,就沒有不听的。」
回憶起往事,天子啟的語調中,不由帶上了些許感懷。
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澹澹的笑意。
「較之于孝惠皇帝,先帝對已經離世的太皇太後,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年,皇祖母病重臥榻,先帝便一直都在病榻旁,照看皇祖母。」
「一連好幾天,先帝都沒合眼;皇祖母的湯藥,也是先帝先嘗過冷熱,才親自喂到皇祖母的嘴邊。」
「這樣的孝行,縱觀古今,都是少有的;」
「至今為止,太宗孝文皇帝‘親嘗湯藥’的往事,都還在天下各地廣為流傳••••••」
如是說著,天子啟便似笑非笑的側過頭,望向身旁,仍面帶疑慮的宦者令春陀。
「你看。」
「孝惠皇帝,孝順自己的母親呂太後,對呂太後言听計從;」
「而先帝,也同樣孝順自己的母親薄太後,為薄太後親嘗湯藥。」
「那你說︰同樣都是孝順母親,為什麼孝惠皇帝,險些斷送了我劉漢社稷,而先帝,卻成了天下人稱贊的明君、聖君呢?」
見天子啟如是發問,春陀只下意識搖了搖頭;
待片刻之後,回想起片刻之前,天子啟幾度提到的‘不’字,春陀的面容之上,又逐漸涌上一抹似懂非懂的神容。
「沒錯。」
「孝惠皇帝,和先帝之間的差距,就在這個‘不’字上!」
並沒有讓春陀遲疑太久,天子啟便直接開口,驗證了春陀的猜想。
而後,天子啟望向天空的目光中,便也隨即涌現出唏噓、感嘆之色。
「太祖高皇帝時,孝惠皇帝,始終不能在呂太後面前,說出這個‘不’字;」
「——為了逼迫孝惠皇帝,對呂太後說出這個‘不’字,太祖高皇帝,更是一度以廢儲易立做威脅。」
「只可惜,直到太祖高皇帝駕崩,那個‘不’字,都沒能從孝惠皇帝口中吐出。」
「太祖高皇帝一時心軟,並沒有真的廢黜孝惠皇帝,也最終引發了後來的諸呂之亂••••••」
說到這里,天子啟不由稍嘆口氣,將身上的厚毯緊了緊。
「而太宗孝文皇帝,卻說出了這個‘不’字。」
「——在母舅薄昭惹下滔天大禍,引得天下民怨沸騰時,面對母親薄太後‘赦免薄昭’的命令,先帝,說出了這個‘不’字。」
「這個‘不’字,讓先帝,成為了太宗孝文皇帝,而不是第二個孝惠皇帝;」
「也同樣是這個‘不’字,讓薄太後,成為了避居長樂的賢後,而不是呂太後那樣的權後。」
「這,就是孝惠皇帝和先帝之間,最大的一點不同。」
「這個‘不’字,就是最大的不同之處••••••」
說著說著,天子啟便話頭稍一滯,呆愣片刻,又莫名其妙的噗嗤一笑。
待春陀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天子啟才帶著自嘲的笑意,笑著搖搖頭,用食指指向了自己的鼻子。
「朕,也同樣說過這個‘不’字。」
「——當年,北平侯被父皇罷相,母後想要讓章武侯竇廣國,成為新的丞相。」
「在當時,我在母後的面前,說出了這個‘不’字。」
「也正是這個‘不’字,讓先帝不再懷疑朕,這個能一棋盤砸死吳王太子、整天就知道去宮外玩耍、嬉戲,以至于誤了宮禁的混賬,究竟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
「沒有其他原因;」
「只是因為朕,說出了這個‘不’字而已••••••」
言罷,天子啟終是長嘆一口氣,將身體完全放松,在躺椅上平躺下來。
看著天空中,那一顆顆沒有絲毫異常的星辰,以及那一輪完全沒有‘月食’征兆的明月,天子啟,只覺得一陣說不出的輕松。
起碼在這一天,天子啟目光所及的夜空,僅僅只是‘夜空’;
而不是冥冥之中的上蒼,對天子啟發出的警醒••••••
「孝惠皇帝,沒能在呂太後面前,說出這個‘不’字,證明了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後來的諸呂之亂,證明了這一點。」
「先帝在薄太後面前,說出了那個‘不’字,則證明了自己,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後來的一切,也同樣證明了這一點。」
「而朕,在母後的面前,也說出了那個‘不’字,讓先帝相信︰我就算再混賬,也不會斷送劉氏的宗廟、社稷;」
「——迄今為止,朕,也僥幸得保宗廟,沒有辜負先帝的囑托。」
「而榮••••••」
「榮••••••」
「榮的這個‘不’字,朕,卻等了快二十年了••••••••」
「朕實在不知道,榮這個‘不’字,朕還能等多少年••••••••••••」
隨著天子啟愈發低沉的語調,一旁的春陀,也終是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
春陀覺得,自己應該听明白了。
天子啟要的,不是孝順的儲君;
天子啟要的,是在孝順的基礎上,能說出這個‘不’字的儲君。
準確的說,是能在孝順母親的前提下,能用一個‘不’字,將自己的母族外戚壓住的儲君。
只有這樣的儲君,才是天子啟滿意的儲君;
只有這樣的儲君,才會成為像先帝那樣優秀的皇帝、像天子啟這樣合格的皇帝;
而不是成為孝惠皇帝那樣,險些斷送宗廟、社稷的‘壞’皇帝••••••
「咳;」
「咳咳咳••••••」
思慮間,耳邊響起一陣輕咳聲,惹得春陀下意識起身;
見天子啟又將身上的厚毯緊了緊,卻絲毫沒有回到殿里去的意思,春陀便也只能快步離去。
不片刻,便端著一碗冒著熱汽的水,小心遞到了天子啟的面前。
「唔••••••」
「滋 ••••••」
「嘶~!」
「——滾水?」
被碗里的開水燙了下嘴皮,惹得天子啟一陣齜牙咧嘴起來。
卻見春陀略有些慌亂的上前兩步,趕忙解釋道︰「是廣明殿傳出來的法子;」
「說是公子勝,交代廣明殿上下的宮人,不管有病沒病,都要喝滾水。」
「多喝滾水,可以病邪不侵,有病治病,沒病防病••••••」
春陀說話得功夫,天子啟也從嘴唇的炙痛中緩過神,捧著手中的水碗,小心吹著,又試探著輕抿了起來。
「什麼有病治病、沒病防病,牛頭不對馬嘴!」
「——真要是這樣,那朕還要太醫做什麼?」
嘴上吐槽著劉勝的‘偽科學’,天子啟的身體卻是十分誠實。
小心抿下幾口溫水,便覺得肺腑傳來一陣溫熱,就連經常脹痛的胃,都不由有些舒適了起來。
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天子啟皺起的眉頭也隨之松開;
再喝下幾口,感覺到口齒間的甜意,便又略有些疑惑地揚起眉角。
「甜的?」
「不像是花蜜的味道••••••」
「——是蜂蜜?」
見天子啟的氣色肉眼可見的好轉了些,春陀也不由暗松一口氣。
听聞天子啟發問,自趕忙答道︰「也是廣明殿傳出來的說法。」
「說是,多喝蜂蜜水,止咳潤肺••••••」
聞言,天子啟自然又是都囔了一陣,絲毫沒有注意到平日里干癢的喉嚨,此刻已是舒服了不少。
美滋滋喝下小半碗熱蜜水,又舒坦的長哈一口氣,將水碗捧在懷中,天子啟才隨口問道︰「那混賬,最近在做什麼?」
隨口一問,卻惹得春陀的面容之上,直涌上一抹由衷的笑意。
「方才,陛下說,先帝為太皇太後親嘗湯藥,侍奉于病榻前;」
「公子勝這段時日,倒也頗有些,為丞相親嘗湯藥的意思了••••••」
含笑道出一語,春陀也不由笑著低下頭,對天子啟的詢問,給出了正面的答復。
「——每日天不亮,公子勝就會從司馬門出宮;」
「說是親自去故安侯府,給丞相熬辰時的藥。」
「辰時之後,公子勝會回到宮中,陪賈夫人說說話,或是去宣明殿看看程夫人,勸程夫人,不用太掛念公子非。」
「每隔三五日,還會去長樂看望太後、去椒房給皇後請安••••••」
听著春陀報告劉勝過去這段時間的行程,天子啟的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下意識的自豪。
「看吧?」
「孝順算個哪門子的本事?」
「——朕的兒子,就沒有一個不孝順的!」
「我漢家,也容不下不孝順的宗親、皇子!」
帶著顯擺子孫成器的神容,對春陀炫耀一番,再次將茶碗遞到嘴邊的天子啟,卻又莫名發起了牢騷。
「給丞相親嘗湯藥••••••」
「我這當爹的,是不是也病著呢?」
「雖說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也不能為了老師,就忘了親爹不是?」
三兩句話的功夫,天子啟的眉頭便再次皺了起來,惹得一旁的春陀,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但片刻之後,天子啟的腦海中,卻逐漸生出了一個十分荒唐的念頭。
——似乎劉勝,就恰恰是天子啟想要的,能說出‘不’字的儲君。
為什麼?
「哼!」
「連朕都敢頂撞,還有什麼事,是那混賬不敢做的?!!」
突如其來的一聲怒斥,惹得一旁的春陀不由一驚,只忐忑不安的望向身側,正躺在躺椅上,小口嘬著熱蜜水的天子啟。
卻見天子啟又煩躁的都囔了幾句,便 地從躺椅上站起身;
手中水碗,也不輕不重的塞進了春陀的懷里,便大步朝著殿內走去。
「都涼了!」
「還不去換?」
「——一點眼力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