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只有天子啟、申屠嘉,以及袁盎三人參與的小會,便在申屠嘉這突然一陣劇咳之後,畫上了一個殘缺的句號。
半個時辰之後,終于從那陣劇咳中緩過神來,並由宮中太師施過針、號過脈的申屠嘉,便由宮中的郎官送回了府中。
當日夜,尚冠里傳出的消息,才終于讓朝野內外的人,暗中長松了口氣。
申屠嘉,沒事了。
但申屠嘉沒事,卻並不意味著其他人沒事。
——比如次日一大早,便身穿朝服,坐上馬車,從自己家中出發的內史晁錯••••••
•
馬車緩慢的行駛在華陽街,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車轍摩擦聲。
馬車前室,中郎將郅都面色嚴峻,眉宇間,更是隱隱帶有些許哀痛。
而此時的晁錯,正身穿朝服,坐在這架由郅都親自駕馭的馬車上,任由馬車,朝著離未央宮越來越遠的市集方向駛去••••••
「晁公,難道不好奇嗎?」
「——不好奇。」
郅都輕聲一問,卻只得到晁錯一聲清冷的回答,讓郅都本就難看的神容,再添一絲不忍。
思慮良久,感到嘴邊的話,卻都化作一陣陣嘆息,以及一句又一句莫名其妙的承諾。
「家中妻小,晁公,就不要擔心了••••••」
「——好。」
「喪葬之事,我也會盡量幫襯些••••••」
「——好。」
「如果有可能的話,晁公的子嗣,我會送去晁公的老師︰張恢張子身邊••••••」
「——好••••••」
听著車窗外,傳來郅都一句又一句承諾,晁錯卻仍端坐于車廂之內,雙目緊閉,只時不時擠出一個‘好’字。
馬車就這麼一路走啊,走啊••••••
終于來到距離市集不遠處的街口,一聲略有些老邁,卻依舊中氣十足的呼號聲,才終于讓馬車停下。
晁錯始終緊閉的雙眼,也終于緩緩睜開來。
「馬車里的是誰?」
听聞呼號聲,晁錯只漠然探出身,掀開車簾,望向車窗外的老將。
「內史晁錯。」
見晁錯探出頭,那老將也並沒有驚訝,只似笑非笑的昂起頭︰「晁公,這是想去哪里?」
「——入宮面聖。」
簡短的幾句對話,卻為這開春時分的長安城,反添一分莫名的寂寥。
晁錯的家宅,就在未央宮外,與宮牆只相隔一條街;
而此處,卻是距離未央宮足足數里遠的市集附近••••••
「請晁公下車吧。」
听聞晁錯簡短的應答聲,那老將又似笑非笑的昂起頭,盯著晁錯看了好一會兒。
見晁錯也不惱,就這麼用手掀開窗簾,面無表情的看向自己,那老將才似是過足了癮,招呼晁錯下了車。
隨後,便是那老將一馬當先,街道兩側的軍士開路,引著晁錯,走到了一座破落的廢棄宅院前。
從身著官服走出家門,坐上郅都親自駕馭的馬車,一直到這廢棄宅院前的一刻,晁錯,都沒有發出哪怕一聲詢問。
晁錯沒有問郅都︰入宮面聖,何需中郎將親送?
晁錯也沒有問郅都︰既然是入宮面聖,又為什麼要往市集的方向駕車?
直到這一刻,在這處毫不起眼的破舊宅院前停下腳步,晁錯,也還是沒有開口,詢問身旁的老將︰我們,為什麼要來這里。
就好像一切,晁錯都有所預感;
也好似一切,都早已命中注定••••••
在老將逐漸敬佩的目光注視下,晁錯那張在過去幾個月內,始終都萬念俱灰的面龐之上,終于涌現出些許變化。
便見晁錯定了定神,下意識挺直了腰,將頭頂上的貂冠、身上的朝服,以及腰間,那枚由青色綬帶掛著的銀銀,仔仔細細整理了一番。
最後,晁錯才強擠出一絲笑容,昂首望向眼前的小院。
伸出手,推開門;
當晁錯的腳步,踏入那院內的一剎那,看著晁錯那滿是決然的背影,縱是一向與晁錯不對付的老將,也不由稍發出一聲哀嘆。
「唉••••••」
•
「老師。」
當晁錯走入宅院,不出意外的,是天子啟等候于此的身影。
只是此刻的天子啟,眼眶微微泛著紅;
天子啟身前的桉幾上,也擺放著豐盛的飯菜,以及兩個明顯不太常見的大碗。
這種喝酒用的大碗,只會出現在兩個地方,被兩種人所使用的;
——正在接受犒賞的軍中將士;
——即將到法場問斬的牢中罪犯••••••
「老師,坐吧••••••」
耳邊傳來天子啟稍帶些顫音的招呼,晁錯也只笑著走上前。
當晁錯來到桉幾前,天子啟也已是抓起酒壇,將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滿,
放下酒壇,將面前的酒碗拿起,天子啟便從座位上站起身;
雙手端著酒碗,神情滿是哀痛的望向眼前,這位已經和自己,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老友。
「學生,敬老師一碗!」
見天子啟如此大禮,晁錯卻並沒有如往常那般,誠惶誠恐的側身避禮,亦或是跪倒在地,口稱‘不敢’。
只微微一笑,便俯,也為自己倒上一碗酒,再將桉幾上的酒碗抓起;
雙手捧著酒碗,將酒碗朝天子啟一舉。
二人就這麼一人澹笑、一人哽咽,各自捧著酒碗,對視良久。
最終,二人同時低下頭,將碗中濁酒一口干下。
就這麼過了許久,許久••••••
兩個碗中,明明已是一滴酒都不剩,但師生、君臣二人,卻誰也沒有把碗放下。
在那兩張被酒碗遮擋著的臉上,師生二人神色各異,卻又同時泣不成聲••••••
「哈~」
率先放下酒碗的,是晁錯。
滿是灑月兌的將酒碗放下,又自顧自倒滿,晁錯淚流滿面的同時,眉宇間,更顯出一封輕松,和釋然。
之後,天子啟也將那空酒碗,從面前拿開。
只是在拿開酒碗的同一時間,天子啟便立刻側過身去;
迅速用手抓了把臉,天子啟便假裝要到窗邊看風景,實則,卻似是想要眼眶中的淚水,被窗外的春風吹干。
只是不片刻,天子啟便有些煩躁了起來,滿是惱怒的揮出拳,在身前的土牆上狠狠砸下!
背對晁錯,含淚咬牙,在牆邊站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又極為刻意的解釋了一句︰「這雨下的,實在是讓人心煩意亂••••••」
卻見桉幾前,晁錯只含淚而笑,大咧咧舉起手中酒碗,再一次將酒喝盡。
接連喝下兩碗酒,晁錯的面色也稍有些漲紅起來。
便是那張時刻散發出儒雅,又隱隱帶有些許銳利的面龐,此刻,也不由涌上一抹軍人、俠客才有的豪爽之氣。
「臣記得,臣第一次去太子學舍,為陛下上課的那一天,也下了雨吧?」
悠然發出一問,待天子啟緩緩回過身,晁錯卻又搖頭一笑。
「那一天,臣這輩子都忘不了。」
「——臣剛到宮門,陛下就撐著布傘,在宮門相迎;」
「從臣走下馬車,一直到太子學舍,臣渾身上下,愣是一滴雨都沒沾。」
「反倒是陛下,為了給臣撐傘,卻被淋了大半個身子,接連燒了好幾日••••••」
滿是感懷的說著,晁錯的面容之上,也隨即涌上一抹唏噓之色。
「嘿••••••」
「為了這件事,臣還在先帝面前,挨了一頓掛落••••••」
「便是太後,都從那一天開始,就對臣沒了好臉色•••••••••」
隨著晁錯平緩的語調,站在窗邊的天子啟,也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那段往事。
當時,劉啟才剛十歲出頭。
吳王太子的事,也才剛發生沒多久。
而在宮里,慎夫人正得先帝寵愛,慎夫人之子劉揖,也愈發受到朝野內外的夸贊。
反觀劉啟,先是因為吳王太子的事,被朝野內外爭相指責;
又因為‘出宮晚歸’,而被當時的廷尉張釋之抓住,逼的先帝向張釋之月兌帽謝罪••••••
一切,都在朝不利于劉啟、皇後竇氏的方向發展。
而最終敲響警鐘的,是被先帝一紙詔書,任命為梁王太傅的名士︰賈誼•••••••••
「是啊~」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梁懷王、賈長沙,都早已化作黃土一捧。」
「倒是我們師生二人,還好生生活在這人世間•••••••••」
滿是惆悵的發出一聲感嘆,天子啟淚痕遍布的面容之上,也終是涌上一抹笑意。
只是這抹笑意,極盡復雜。
尤其是被晁錯臉上,那純粹到看不出絲毫雜質的釋然笑容襯托著,就更顯得無比復雜了起來。
「當年,儲君的位置,出現了隱患。」
「名揚天下的賈誼,也被先帝送去了梁懷王身邊,做王太傅。」
「如果不是老師的出現,我當時都要以為,自己要失去儲君太子的位置,然後死在自己的親弟弟手中••••••」
又是一陣搖頭唏噓,卻只引得晁錯再嘿笑一聲。
面上帶著輕松地笑意,為自己再倒上一碗酒,一邊倒,嘴上一邊說道︰「事實證明,先帝沒有選錯。」
「陛下,才是那個對的人。」
「如果是梁懷王,那到了今天這般田地,恐怕這宗廟、社稷••••••」
「嘿!」
話說一半,晁錯便適時止住話頭,輕笑著抓起酒碗,再次 灌下去。
而在桉幾對側,看著晁錯一碗接著一碗的往下灌酒,天子啟的心,卻是一陣又一陣的揪痛••••••
「過去,從來沒听說老師喜歡吃酒?」
輕聲一問,只惹得晁錯滿不在乎的擺擺手,卻並沒有停止喝酒的動作。
待一碗酒飲盡,晁錯才舒坦的‘哈~’了一聲,才笑著望向眼前的天子啟。
「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我怕讓人抓住陛下的把柄,說太子太傅,是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
「陛下坐上皇位之後,則是手中的事實在太多,朝中,也結下了太多的冤家;」
「生怕哪一天,酒吃多了,做了不該做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
「——現在好啦~」
「再也不用有這麼多顧慮,可以敞開肚皮,痛痛快快吃上一頓了!」
滿是灑月兌的一語道出口,晁錯便再次伸出手,朝那已經被自己喝掉一半的酒壇抓去;
只是這一次,天子啟卻並沒有再‘冷眼旁觀’。
「學生從師,已經二十多年了••••••」
便見天子啟回到桉幾前,雙手抓起酒壇,手上忙著往晁錯的碗中倒著酒,語調中,卻也悄然帶上了哽咽。
「這二十多年里,還從沒有給老師,斟過一杯酒••••••」
「老師••••••」
「請••••••」
听出天子啟語調中的哽咽,晁錯也終是斂去面上笑容,神情哀沉的伸出手。
拿起酒碗,晁錯不忘直起身,雙手捧著酒碗,向屹立于身前的天子啟深深一弓腰。
「臣,愧領••••••」
道謝一聲,將碗中酒飲盡,將酒碗放回桉幾之前,晁錯也依舊不玩說上一句︰「敬謝陛下••••••」
隨著酒碗再一次被晁錯放回桉幾之上,時間,便似乎又一次凝滯。
內史晁錯坐在桉幾前,低頭不語;
天子啟屹立于晁錯身側,垂淚無言。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再一次從哀傷的情緒中調整過來,用小臂一把抹去臉上淚涕,終于在桉幾前坐。
「過去,老師總是教導我︰這世上,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但學生,自從坐上這皇帝的位置,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分不清對錯了••••••」
「——有些事明明是對的,但學生費盡心機,卻總是無法做成!」
「而有些事,明明是錯的,但學生再不願,卻也不得不做••••••」
听聞天子啟這番滿是落寞的話語聲,晁錯也不由搖頭嘆息著,將目光從天子啟身上移開。
思慮良久,又突而搖頭一笑。
「臣還是認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對的事,到頭來,終會是對的;」
「錯的事,到頭來,終還是錯的。」
「——只是有些時候,錯的事,會用到正確的方式,所以會顯得他對。」
「而對的事,有些時候,也需要用‘錯’的手段,才能達成‘對’的目的。」
「歸根結底,對,和錯,重要的不是過程;」
「而是結果••••••」
晁錯這平和、舒緩的語調,卻也終是讓天子啟再次哽咽起來;
望向晁錯的目光,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愧疚。
「老師,曾教導過我••••••」
「毒蛇嚙齒,壯士斷腕;」
「為天下者,不,不顧身家••••••」
夾雜著啜泣的話語聲,讓天子啟再也無法抬起頭,面對眼前,這位教導、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學師,只朝晁錯深深彎下腰,低頭啜泣起來;
而在桉幾對側,晁錯卻滿是感懷的長呼一口氣,又帶著欣慰、恐懼、喜悅、哀痛組成的復雜笑容,朝天子啟緩緩點下頭。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甚至都不需要陛下說,臣自己,就早已預料到這一天了。」
「過去這段時間,臣也一直在想著,該如何配合陛下,才能讓陛下不因為這件事,而沾染上罵名••••••」
說著,便見晁錯嘿笑著低下頭,隨手整理一下衣袍,便從桉幾前站起身。
自顧自朝遠門的方向踱出兩步,晁錯才回過身,輕笑著朝窗外指了指。
「雨過天晴;」
「臣,該上路了。」
「只是還有最後幾句話,想要和陛下說••••••」
此刻,天子啟早已是癱坐在桉幾前,泣不成聲;
听聞晁錯此言,只無力的一擺手。
「臣走之後,吳楚絕對不會退兵!」
「這場叛亂,必將以血淚為代價,才能結束!」
「在叛亂結束之後,陛下,絕對不能停下削藩的腳步!」
「——宗親藩王之禍,就如同那草原上的水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陛下,務必要借著平定叛亂的威勢,將賈誼在《治安策》中,提到的‘推恩諸王之子’的辦法,一舉推行于所有宗親諸侯!」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解決宗親諸侯尾大不掉的問題,為我漢家未來提兵北上,討伐胡虜,創造有利的條件•••••••」
言辭懇懇的道出這番話,晁錯便垂淚苦笑著,在院門內跪;
朝天子啟重重叩下三個響頭,晁錯便決然起身,推開了緊閉的院門。
「老師!」
正要跨出門檻,身後卻傳來天子啟一聲淒苦的呼號,惹得晁錯下意識停下腳步。
但片刻之後,晁錯趕到嘴邊的話語,卻終也只得化作陣陣無奈••••••
關上院門,回過身;
看著天子啟癱坐于桉幾前,將不舍得目光望向自己,晁錯卻只苦笑著一搖頭。
「對于家人,臣並沒有其他交代;」
「沒走出院門,也並不是臣不願意走。」
「——而是此刻,丞相,正在院門之外••••••」
低沉的話語聲,惹得哀哭中的天子啟不由一愣!
卻見晁錯苦笑著低下頭,對天子啟再一拜。
「臣,恐怕不能見丞相了••••••」
「還需要勞煩陛下,去將丞相支開••••••」
「只等陛下出了院門,臣自當從後門離去,于東市外,安心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