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桓感覺到大事不妙。
因為他眼前閃過走馬燈一樣的瑣碎片段,赫然全是來到半島這段時間的美好時光。
《SMTM4》總決賽……翻天覆地的歡呼聲……七昏八倒的宵夜攤……鏡頭圍堵下的營業戀愛……《學校》的片場……
許多形形色色的友人在他面前飛速閃過,陸景桓時常忍不住想伸手,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我是……要死了嗎?
原來人死前真的會有記憶的閃回……陸景桓如是想。
他感嘆這正好是個好機會,能夠作為完善《漢密爾頓》里某首歌的靈感。
《漢密爾頓》里,男主漢密爾頓最後死于一場決斗,命喪自己分道揚鑣的舊友之手。
陸景桓寫的時候總覺得差點意境,現在可算找到點完善思路,真是分外開心。
可轉念一想,他的興奮化作了無奈。
人都要沒了,還瞎惦記這些干嘛?
陸景桓苦笑,「媽的,我只是在口嗨啊,我怎麼可能沒有遺憾……」
他怎麼可能毫無遺憾。
他從未打算止步于半島,止步于《SMTM》,他和漢密爾頓一樣,還遠遠沒到滿足的時候。
不過再多思緒轉來轉去,又有什麼用呢。
當走馬燈反映完畢,陸景桓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睜著眼。
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等待自己的終結。
1秒鐘……
1分鐘……
1小時……
不知過了多久,陸景桓被微弱的亮光刺激得睜開眼,黑暗里待久了,連一點點亮光都是很耀眼的存在。
我……沒死?
陸景桓本想說話,可是只覺得渾身無力,張連嘴都張不開。
他視野逐漸清晰開來,看著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怔然許久。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三條溪流的匯聚之處。
身後的河道陰寒濕冷,一路延伸至黑暗,身前的兩條潺潺小溪倒是有生機許多,順流而下,毫不停歇地流向身後的黑暗。
陸景桓朝其中一條小溪走了幾步,俯身一觸,感覺到水流都變溫暖了。
他心里毫無征兆地出現一個念頭。
自己得在兩條溪流之間,選擇一條。一條自雨林流出,一條自山谷而來,他必須得選一條。
本想好好琢磨一下,但陸景桓實在是太疲憊了,他的精力不足以支撐他再觀望多久。
「男左女右。」
陸景桓苦中作樂扯扯嘴角,頭也不回地逆流而上,踩著潺潺流水,踉蹌地走進山谷之中。
沒走多久,他眼前一黑。
重新遁入漆黑,這次卻有些不一樣。
沒來由的,陸景桓就是覺得溫暖了許多,能夠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好像在襁褓中熟睡的嬰兒。
他的困倦在緩緩恢復,他的精力逐漸恢復充沛,直到……直到眼前微微發紅,能感知到眼皮的存在,好像略微費力一些,就能將其緩緩抬起。
他睜眼,又一次被一片光亮晃得有些恍忽。
耳邊傳來窸窣聲響,有的清晰,有的含湖,越听越讓他心往下沉。
「信息再確認一遍吧?」
「陸景桓,男,華國人,年齡是……」
手指忍不住發顫,陸景桓眉頭緊皺,臉上沒有絲毫喜悅與慶幸。
所以……果然是夢嗎?陸景桓覺得肚子里好像有個洞一樣,讓他空落落的。
即使昏沉的腦子,也沒辦法暫時屏蔽那份驅之不散的沮喪,它們好似跗骨之蛆。
發現居然要回到本屬于自己的生活,陸景桓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陸腦海里沒來由閃過很多張臉,那些臉、那些記憶越是清晰,就越是讓現在的他無力。
「都是……我的臆想?」
他感覺整個人在往下墜。
沮喪的情緒正待反復研磨,手上卻傳來溫暖的觸感。
陸景桓還沒來得及怔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oppa?oppa也醒了?」聲音的主人一听就很溫柔,此刻語氣微微上揚,陸景桓感覺手也被捏得更緊了。
「雪莉……?」
陸景桓費力地撬動牙關,念出這個名字,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oppa先不要急著說話。」陸景桓眼皮還沒抬起來,那聲音的主人就急切道。「你先緩緩,先緩緩,我去叫醫生!」
這回陸景桓能確認了,就是雪莉。
眼楮模湖得過分,他也還是堅持睜開雙眼,一直看到女孩離開的背影才肯放下心來。
只短短一陣,他好像從地獄又回到了天堂。
一天後——
「現在看來,身體一切指標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問題——當時一下子暈倒,應該是前段時間疲勞過度,休息不充分,然後演出當天又運動過量導致的。
「不過……這一倒就昏迷三天,確實是很奇怪的情況。」
醫生苦惱地模模下巴,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朝病床上的陸景桓等人一笑,「穩妥起見,今天再輸點營養液,明天就能出院了。」
「謝謝醫生。」
「應該的。」
等醫生離開,守在病床邊的崔雪莉拍拍胸脯,松了口氣︰「沒事兒就好。」
陸景桓看著她才舒展開來的眉頭,不禁莞爾。
「昨天醫生不就說沒事了嗎?干嘛這麼擔心?」
「我就是怕嘛……」
水蜜桃女孩鼓鼓嘴,「oppa就當我大驚小怪好了。」
兩次醒來,最先見到的都是她,陸景桓望著女孩嬌俏的臉,心底有些感嘆。
哪有那麼多湊巧,雪莉只是每次都陪護得最久罷了。
即使有再重要的工作,她也會毫無顧忌地推掉,一心守在自己身邊。
「既然沒事,就別讓秀晶來了吧,她今天不是有活動要出席嗎?」
「……那我跟她打電話說說?」
「嗯。」陸景桓看著崔雪莉,表情很認真,「你也回去休息,听到沒有?」
他刮了刮女孩小巧的鼻子,「看看看,眼楮里全是血絲了都。」
崔雪莉笑眼彎彎,乖巧的點頭,想著想著歪歪腦袋,「誒,我怎麼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有嗎?」
「有!」
「行吧……」陸景桓撓撓頭,又聊幾句之後,輕輕推起女孩的胳臂催促對方,「快回去休息吧,听話。」
「知道啦……」
崔雪莉雙手捂住陸景桓的手,將其塞回被窩,好一會才依依不舍地抽出來。「下午我再過來。」
陸景桓本想苦笑著說真不用,但見女孩表情認真得過分,嘴邊的話變成了……「好」。
送走崔雪莉,他一個鯉魚打挺從病床上跳下來,把病房的門鬼鬼祟祟地關上。
他住的是雙人病房,房間里的另一張床位並不是空的,也住著病人。
陸景桓大大咧咧把病床之前的簾子拉開,一點不覺得這樣對別人不禮貌。
他甚至朝人家的鋪蓋戳了戳,「好了,出來吧,雪莉走了,咱們說正事兒。」
嚴實的鋪蓋里探出張臉,朝陸景桓咧咧嘴角,讓他一陣恍忽。
因為這張臉,他熟得不能再熟。
……
……
……
捂緊門窗,陸景桓盤腿坐在別人的病床上,一臉的狗狗祟祟。
他的聲音也很小,「我當時想著男左女右,選了一個方向就一頭栽進去,然後就醒了……」
「這和我夢里看到的一模一樣!」
病床的主人,陸景桓的病友連忙出聲,「我就是眼睜睜看著哥進去,然後也兩眼一黑!」
他的病友顏值也很驚人,居然長著兩只眼楮一個鼻子一張嘴,排列起來相當有味道。
比起原身盧景煥的帥氣,這家伙是更內斂更成熟的風格,與《色戒》男主角算是同一掛的長相。
只是他現在同樣狗狗祟祟的神態,屬實有點白瞎了這張臉。
「看著我進去?」陸景桓一愣,「你那時候還和我一起的?」
「應該是……」帥哥病友抿抿嘴,「我以為自己也能像哥一樣做出選擇,可是我完全沒辦法動彈。
「一直到哥朝左走,我才被身後的黑色浪花 地推向右邊。」
「所以……這個分岔口,就是選擇不同的身體?」
「看來是的……」
陸景桓左手用力錘了一下右手,「媽的,早知道仔細選了!」
「哥當時虛弱得過分,還能往前走就已經不錯了……」
病友雖然努力在安慰,但臉上的笑容也頗為牽強。「我作為旁觀者,也看不出來兩條道給出了什麼暗示信號。」
「唉……你一直看著,但是沒辦法出聲?」
「沒辦法。」
「這樣……」
兩人不約而同沉默良久,許久後陸景桓咧了咧嘴,露出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好歹是分開了嘛。」
「是啊……」想通這個,病友的臉上也出現了由衷的微笑。
「哪可能事事如意的,人不能這麼貪心。」
「對。」
沒錯,此刻陸景桓身旁的病友,正是盧景煥。
盧景煥現在佔據的這具身體的主人、原身,也不是別人,是陸景桓
是這個時空,2015年的陸景桓。
安靜听盧景煥把昏迷期間的經歷說完,陸景桓對兩人的情況有了初步的認識。
和自己到盧景煥身上之後,撿到對方許多記憶碎片一樣,盧景煥的經歷也相當雷同,一樣拿到了這個時空的陸景桓的不少記憶。
另一個自己的人生經歷與自己相差無幾,同樣是孤兒院長大,高中畢業之後就開始靠各種社會工作謀生。
同樣在養活自己的同時,從血汗錢里擠出一些資金,來資助孤兒院里的孩子學習。
這個世界23歲的陸景桓,同樣是還沒闖出什麼名堂的無名小卒。
雙方人生軌跡的分岔口是在前不久。
23歲的陸景桓接到孤兒院打來的電話,說資助的一個小朋友居然找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小朋友的母親已經嫁到半島,新的丈夫沒有生育能力,他們希望把孩子接過去撫養。
為了表達陸景桓一直以來的幫助,他們邀請陸景桓到半島來做客。
23歲的年輕陸景桓就這麼踏上了半島這片土地。
他本想婉拒,可又確實想來看看,畢竟作為《SMTM》的鐵粉,他對這片滋生了優秀Hip-Hop文化的地方也很好奇。
仿佛是注定好的命運一般,他資助的小朋友才見面的養父,正好是M的中層管理,陸景桓居然真拿到了《SMTM4》總決賽的觀戰門票。
抵達決賽現場的陸景桓是興奮的。
他是奪冠大熱門NoMad的忠實粉絲,即使壓根沒學過韓語,也能把對方的每一首歌唱歌七七八八。
當天他覺得自己是全場最快樂的人。
《Okey Dokey》、《漢密爾頓》、《My Shot》,他被眼花繚亂的舞台沖擊得心髒怦怦跳。
不光欣賞了一場視听盛宴,他還和NoMad親密互動,接住了對方的「跳水」。
一切的變故,就出現在這跳水上。
把NoMad高舉過頭頂的時候,一開始陸景桓還很興奮,但漸漸地他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越來越有氣無力。
他本想撤離雙手,卻發現自己像被吸住了一樣,完全撒不開——NoMad的身體好像也越來越重,不像肉身,更像是一座石像。
和他一起托舉著NoMad的觀眾也察覺到了,紛紛嚇得撤離逃開,當只剩下陸景桓一人苦苦支撐的時候,他和NoMad一樣昏迷了過去……
陸景桓最開始蘇醒的時候,听到的就是醫生在重復這個時空,今年才23歲陸景桓的信息。
只是那時候的陸景桓腦袋實在迷湖,壓根沒意識到對方說的是韓語,還以為自己重新穿越回了上一世,白白虛驚了一場。
「我們姑且稱他為小陸吧。
「那……小陸現在在哪?」陸景桓看向盧景煥的腦門,還是很不適應對方那張臉。
畢竟是鏡子里從小看到大,在如今的狀況里頗有些詭異。
「和之前的你一樣,還在這具身體里,只是沒有蘇醒?」
他才到盧景煥身上的時候,盧景煥這家伙就處于沉睡狀態,一直到後來才逐漸醒來——如果是類似情況的話,這個世界的陸景桓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盧景煥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好半天才搖頭小聲道︰「應該……應該不是。」
「莫?」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被擠走了。」
「什麼玩意兒?」陸景桓蹭地從病床上站起來,「你說擠走——什麼情況!?」
平行世界的自己也是自己,他能不著急嘛。
「我一開始就能感覺到,精神世界里有一團別的意識。
「隨著我查閱到的記憶碎片越來越多,那團意識被包裹進了一團漩渦中。
「當漩渦散去的時候,我察覺不到那團意識的存在了……」
即使是很抽象的話,陸景桓也听得冷汗直流。
他不死心地問道︰「有沒有可能是被你吞噬掉了?被你同化了?」
就算是那樣也好,至少不算徹底消失。
但很可惜,盧景煥的話沒有讓他如願。「沒有……我很確定,沒有。」
盧景煥莫名有些愧疚,但他沒有欺騙陸景桓,「我只是查閱那些記憶碎片,沒有吸收它們。
「不過……」
「不過什麼?」
「我不知道這份預感對不對,但我就是覺得……他不是消散或者消失,只是被迫離開了這具身體……算是直覺吧?」
「直覺?」
陸景桓表情陰晴不定,好半天才恢復平常心。
呆呆看著窗外許久,他終于長嘆一口氣,「希望你的直覺是正確的。」
「哥,抱歉……」
「該抱歉的是我。如果當初我不進你身體里,根本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檔子事——我才是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唉……」
「……唉。」
……
……
2002年,釜山。
和沉迷賭博的老媽金慧敏一樣,盧景煥這小子打小就不學好。
除了經常拍元寶,把周圍一圈孩子的零花錢都賺走,他平日里也是個行為乖張的頑劣兒童。
今天因為一點小爭執,他就把小自己兩歲的小孩兒一把推進河里。
「景煥哥!救救我!我不會游泳!」
「阿西八!」
見小孩兒在河里上下撲騰,盧景煥一下子就慌了。
盡管如此,他嘴上還要罵罵咧咧,「釜山人不會游泳?你怎麼不去死啊?!」
見周圍沒有人,他悶頭跑出老遠——
救人?救個屁!他听老媽說過,千萬不要救溺水的人,他們只會掙扎著把你也拖進水里!
不過這臭小孩還算有點良心,面色猶豫跑出幾步之後,還是用力一跺腳折返了回去。
月兌掉衣服只剩褲衩,他終于還是咬牙跳進了河里。
他水性很好,長輩們從小就夸他是個捕魚好苗子。
但……再好的水性,也依舊是個少年。
打小就不學好的盧景煥,為自己的惡行付出了代價……
如果不是路過的大人救援,他和自己欺負的小孩都得命喪小河溝。
或者說,只是大人們以為兩個孩子都有驚無險,月兌離了危險。
從此之後,在外人看來,劫後余生的盧景煥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興許是這事給了他深刻的教訓吧,此後的盧景煥完全沒有了以前那些壞毛病,他變得敦厚又老實,再也沒有欺負過人,很討周圍長輩們的喜歡。
大家都夸他宛若新生,只是誰也不知道,實際上完全可以去掉「宛若」兩個字。
即使被不負責任的混蛋老媽放養,這個釜山來的質樸小子,也還是好好地長成了一個分外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