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色漸深,豐都逐漸安靜下來。
黑暗掩去了洞天門戶,也掩去了天乾國師的身影。
只有聲聲蟬鳴蛙噪,將天地喧囂得越發死寂。
客房窗邊,莫川和朝歌坐而論道,恍忽不知身何處,直到沉悶的打更聲傳來,才惘然回過神來。
「邦!邦!」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悠揚的報時聲,在夜風的吹拂下,灑遍全城。
「子時了啊!」
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仰頭看去。
星寂寥寥,清光暗澹。
昏暗天地遮掩不住懸空而立的天乾國師,亦遮掩不住子時依舊尚未關閉的洞天門戶。
「道友,子時了。」
一聲提醒從城外渺渺傳來。
天乾國師嘴角含笑,俯瞰豐都內外,對于那聲提醒置若罔聞。
天地陷入了安靜。
這一刻,不知多少雙眼楮死死盯著天乾國師。
「你還在等什麼呢,天乾道友?」
「哈哈哈,沒想到我們所有人都被他騙了!哈哈哈,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諸位道友,莫要被他蒙蔽,他這是在拖延時間。」
城內城外逐漸熱鬧起來,一道道聲音傳來,有試探,有質疑,還有慫恿。
「師尊說的沒錯,他的目的就是要假戲真做。」
朝歌看著天乾身影,忍不住自嘲起來。
自從天乾國師宣布執掌洞天秘鑰之後,洞天之中便陸續有人撤出。
各大上古門派可以不在乎手下性命,但他們必須得維護自己的聲譽。
一個視下屬為炮灰的領袖,只會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然而這一撤,顯然給了天乾國師獨佔洞天秘鑰的機會。
作為唯一知曉真相的莫川,听著朝歌所言,再仰頭看著天乾平靜表情,眼神中帶著幾分玩味和猶豫。
如果他始終不關閉洞天門戶,天乾國師將死定了。
戲弄上古門派,沒人會放過他;
也無論他是否執掌洞天秘鑰,不抓他搜魂一番,眾修也不會甘心。
然而他關閉洞天門戶,天乾依舊難逃眾修追殺。
這似乎成了一個死局。
「休!」
刺耳破空聲中,一柄飛劍劃過長空,狠狠刺向天乾國師。
與此同時,更有數道身影渙耀而起,直奔洞天門戶。
天乾國師驀然抬掌直面飛劍,便見那飛劍射入掌心之時,若冰稜墜紅爐悄然融化!
但經過這一耽擱,那數道沖向洞天門戶的身影,已然阻攔不及。
「休休休!」
呼嘯如風的破空聲中,那一道道身影驀然掠過長空,身影僵在半空,滿臉驚愕的回頭看去,便見一直懸浮在半空中的洞天門戶……消失了。
——以至于他們直接撲了空。
「不過遲了盞茶時間,便如此按捺不住,如此心性也配修道?」天乾國師環顧四周,滿口譏諷嘲弄。
「刺啦——」
恰時,一道燁燁若閃電之芒,從萬丈高空筆直落下,于驚鴻剎那,似將漆黑天地一切為二。
在光線之間,天乾國師身軀蕩然碎成兩塊,尚未墜落豐都,便化為兩片樹葉隨風飄零落向人間。
天地間,只余下天乾國師平靜而充滿無畏的聲音。
「這便是金丹修為麼?可敢進洞天一戰?」
莫川靜靜的看著這一幕,那仿佛撕裂天地的金丹威能不僅未令他感到恐懼,內心反而生出一絲蠢蠢欲動。
天乾國師欲攬九州道法,必須要證明擁有庇護千教之能。
那麼金丹腦袋就是最好的投名狀!
封閉洞天也將是最好的戰場,哪怕洞天靈元濃度遠超外界。
「竟然真的讓他找到了洞天秘鑰……」
朝歌呢喃道,滿臉難以置信。
「那出手之人是……師尊嗎?」莫川問道。
「非也,師尊已經走了。」朝歌搖了搖頭。
「走了?」莫川一臉驚訝。
「趕狗入窮巷,必遭反噬!」朝歌頓了頓又道︰「更何況師尊已有北岳洞天,又何必舍近求遠?」
「有道理。」莫川點了點頭。
五岳山一脈皆為山神,壽元悠久,行事追求穩妥,有此反應倒也不足為奇。
這也令莫川松了一口氣。
不然若北岳山主親至,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
……
虛陵洞天,一片荒蕪山野中,天乾國師盤膝而坐,靜靜恢復著看守洞天門戶所損耗的元。
「噠噠噠……」
一陣腳步聲傳來。
他驀然睜開雙眸,看著近在眼前的莫川,一臉復雜道︰「洞天秘鑰果然在你手里。」
莫川笑道︰「早知你沒有十足把握,貧道便不現身了。」
天乾國師不答,反而露出疑惑之色︰「我不明白,道友是如何在金丹自爆中活下來,甚至掠走左丘曜殘魂的?」
莫川道︰「貧道就不能是運氣好撿到的?」
「左丘宗衍經營此洞天上萬載,若能撿到也輪不到你來撿。」天乾道。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莫川不答,反問道。
天乾太聰明了,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有人進來了?」
「還沒有。不過,想來也快了。」
「金丹修為遠超元道萬載道行,以你我修為想要將其擊殺,難如登天!為今之計,只有利用洞天之利,耗其靈元,伺機而動。」
天乾國師說著,又看向莫川︰「道友行事一向出人意料,不知可有高見?」
莫川抬頭看向頭頂血月。
天乾若有所思的抬頭望去,血月當空,光芒翳翳。
……
……
「氣通山澤,品物流形,既通八景,又達九天……這里應該就是虛陵洞天氣脈了!」
湯弘義懸立于萬丈高空,看著眼前白雲滾滾,露出一抹躊躇之色。
作為千流宗的假丹修士,他雖未執掌洞天秘鑰,但也深知執掌洞天秘鑰的種種妙用。
可以說,這是金丹修士踏入元嬰期的必備條件。
至少在可以追朔的歷史記載中,能夠踏入元嬰期修士者,無不曾執掌過洞天秘鑰。
想想也是,煉氣至築基,十不存一;築基至金丹,百不存一。
金丹至元嬰,已然千不存一。
這還是有種種丹藥秘寶輔助的前提下。
如此可怕的失敗率,不知令多少修士望而卻步。
這也是湯弘義凝假丹,虛添三百年壽元,只求苟活的根本原因。
然而他若能獲取洞天秘鑰,俯仰天地之變化,必能一窺大道之衍化。
屆時散假丹,再凝金丹,必能成功。
以後再有洞天為依仗,開宗立派,劍指元嬰,未嘗沒有機會。
一想到這,他便愈發怦然心動。
然而心動之余,恐懼又如影隨影。
眼下靈元衰微,身為假丹修士,對靈元需求更為龐大,如此桎梏之下,潛入其中,只怕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萬載機會難堪遇,一線光陰更易流。」
「眼下不爭,未來機會更加渺茫。天地復蘇如此緩慢,以我余下壽元,縱然再陷入沉睡,也難撐千年!」
「大道爭鋒,該爭應爭!」
湯弘義思緒流轉間,一咬牙鼓蕩起周身靈元,一步踏入,遁入氣脈,身影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虛陵洞天?」
下一秒,湯弘義循氣脈流轉,在虛陵洞天中冒出身影。
他看著眼前披上一層草色的世界,揮手取出一枚羅盤,神通暗運,指針旋轉不休。
「東南!」
倏然,指針落下,湯弘義露出一抹喜色,抬腳便走。
不想,雙腳邁出,腰月復之上,卻停在原地。
他只覺月復部一涼,低頭看去,只見五髒六腑噴灑一地,斑駁假丹更是漏出身體,熠熠生輝懸浮于空。
「道友這靈器不錯,小女子便笑納了。」
一截修長白皙的手指悄然浮現在湯弘義眼前,在他思緒一片空白中,輕輕抓起羅盤。
湯弘義抬首望去,便見一名曼妙女子,一臉巧笑嫣然的輕輕嘬唇吹了一口氣。
仙氣臨面,尚未斷絕生機的湯弘義,頓時噗通一聲跌落在地。
「假丹修為,也敢窺覬洞天?不自量力。」
女子笑靨收斂,瞥了一眼散落在地的殘尸,隨手收起斑駁假丹,循著羅盤指針化為一道遁光遠去。
一炷香後,一道頭戴斗笠之人驀然出現。
他低頭看著快速腐爛的尸身,那張由數塊獸皮縫合而出的面孔上,顯露不出任何表情。
他御氣碾過尸身,從一灘爛泥中,取出一枚珠子。
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傀儡消失後,荒蕪大地陷入了安靜。
如果從萬丈高空鳥瞰而去,便會發現,起伏不定的荒原,隱隱構成一幅線條優美的畫卷。
好似一顆……眼眸!
……
……
「有人出手了,死了一位假丹修士。」
虛陵洞天荒原上,莫川和天乾國師對坐而飲。
「看來我還是低估了洞天的誘惑力!」
天乾國師端起茶杯,輕呷慢飲。
「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吧!」
莫川伸手虛空一抓,抓來一顆珠子。
——正是他遣傀儡模尸而來的戰利品。
「小心,莫要中計。」
天乾國師感受著那珠子上濃郁血腥氣,眼皮突突直跳。
他真怕這是金丹修士故意留下的戰利品作為誘餌。
因為他真這麼干過。
「一顆舍利而已,想來應該是養神之物。」
莫川隨口道,說著,他還是將這枚舍利丟回冥幽境。
他仗著有冥幽境為退路,行事多為放浪形骸,倒是忘了,天乾國師可是怕得要死。
當然了,歸根結底,在他潛意識中,一直覺得天乾國師很厲害。
此時,才意識到,天乾國師再厲害,終究也受元道所限。
「嘖嘖,又死了一名假丹修士。」
莫川倏然又道。
「嗯?」
天乾愣住了︰「同一個人?」
「嗯,她正守在氣脈出口,襲殺偷渡客。」莫川頷首,一臉若有所思之色。
「有點意思。舍洞天,殺眾修,落在外界,只會以為是貧道所為!好一個禍水東引,反其道而行之。」
天乾國師滿臉贊嘆。
可不是,如今天下煉氣士,莫不躲在一眾擁躉者背後。
想要襲殺,縱然不難,效率也極低。
更容易暴露身份,引來天下敵視。
如今有虛陵洞天吸引天下眾修,守株待兔之下,必將盆滿缽滿。
待事了拂衣去,正好深藏功與名。
莫川冷笑道︰「一擊必殺,奪丹便走。依貧道之見,她極有可能在積蓄力量。」
天乾默然不言。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事情似乎朝著他們預想不到的一條路徑狂奔而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兩人正滿臉凝重思索對策,天乾國師倏然伸手虛空一抓,一枚符劍落入掌控。
莫川見狀眉頭暗皺。
洞天封鎖之下,還能傳訊自如,天乾道法已然精通至斯?
「呼——」
天乾國師神念掃過符劍,長長吐了一口氣,看向莫川道︰「貧道听聞,廣陵法脈一直蠢蠢欲動,可有此事?」
莫川頷首︰「確有此事。」
「道友起兵吧!」
「嗯?」
「那些老僵尸起兵了,大景守不住了,與其留給外人,不如留給道友,道友以廣陵右演法身份,登高一呼,必群雄相應,足以收編道錄司,為大景吊住一口氣……」
天乾國師說到這,語氣倏然頓了頓,又改口道︰「罷了,成王敗寇,道友若不喜大景,也可自行改朝換代。」
莫川蹙眉︰「道友做此事之前,可曾想到這個可能?」
天乾頷首︰「這是自然。」
「貧道怎麼覺得道友這是在禍水東引?」莫川一臉認真的看向天乾國師。
「嗯?」天乾一愣,旋即朗聲大笑︰「哈哈哈……承蒙道友高看。可惜,上古門派可不在乎凡人正統。」
莫川盯著天乾國師不似作偽神色,道︰「玄雲是你派人殺的嗎?」
天乾大方承認︰「沒錯,這是副印文炅道人的提議,貧道點的頭,可惜,你太冷靜了。」
莫川搖了搖頭︰「我不會插手王朝更迭,道錄司既然氣數已盡,不如體面結束,強行續命又有什麼意義?」
天乾道人沉默半晌,起身道︰「道友且先留守此地,貧道去去就來。」
「這又是何苦呢?」
「貧道終究是大景的國師啊!」
「他們發兵大景,就是為了逼你現身,此去又能拒守幾日?」
「盞茶即可,待我殺光皇族,即刻便回。」
「嗯?」
莫川驀然抬首看向天乾國師。
「草原喇嘛教對中原一直虎視眈眈,貧道若不去,只怕功德司會勾結草原另起爐灶。大景可以滅,皇族可以亡,唯獨大景正統不能落入草原之手。」
天乾國師平靜道,這一刻的他,像極了在闡述心中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