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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陽球

光和二年,四月。

京都雒陽,步廣里。

此時,一只車隊從步廣里的官宅駛出,朱輪彩轂華蓋,前後擁旄者數十人, 赫非凡。

原先行在道上的是一伙來自滎陽的官隸,他們正要把今年江淮送來的稻米馱運到太倉。

他們看到身後車隊的架勢,就知道是貴人出行,趕忙避讓。

但因為車上都是稻米這些重物,轉圜不便,就耽擱了。

那貴人的隨行們,等著不耐,上前,拎著哨棒就打。

可憐這些役夫百里轉運,沿著洛水,穿鞏縣、偃師,一路搖櫓到洛陽。

到了後,又要沿著陽渠拉縴,才能將漕船拉到洛陽城東的上東門外。

就這還不夠,來不及休息,就被漕吏指揮著將粟米入庫洛陽東北角的太倉。

天下槽米皆要運于太倉,用以供養這京都二十萬官吏、學生、貴戚。

但根本不會有人感謝他們,這些京都腳下的,沒人會認為他們能吃到江淮的稻米,是因為這些人的辛勞。

相反,只因他們擋了貴人路,就被打了一頓棍。

但就是這樣,也沒人敢多話,只努力把道上的大車給清了。

很快,車隊又向著北宮東明門的方向啟動了。

朱輪車的彤幨內端坐一人,正是新任司隸校尉陽球。

陽球望著道兩旁的松柏白楊,郁郁參差,神情糾結。

今天是他入宮謝恩的日子,按理說本該是高興的。

因為司隸校尉是本朝雄職,號「三獨座」,這是自光武皇帝起就有的殊榮。

建武元年上特詔︰

「御吏中丞與司隸校尉、尚書令會同並專席而坐。」

要知道,就是三公九卿都是在朝中聯席而坐的,這三官卻專門一人一草席,可見優榮。

但陽球追求的不是一個草席子,他之前就是尚書令,也坐在那單獨的草席子上,還有點孤單呢。

他看重的是司隸校尉之使職,他先前任的尚書令,也是重職,號真丞相。

原來的三公,不過空有其名,而無其實,選舉、誅賞,一由尚書。

所以,尚書令就是沒有丞相名的真丞相。

但尚書令縱有千般好,但還是有一處不行,那就是只能秉王命而行,沒有獨立性。

但司隸校尉就不同了。其職就是糾察京都即外部諸郡一應不法。

功勛、列侯、外戚、三公無不在其糾察之內。

而且還能開府,有執法權,下轄一千人的中都官徒隸,甚至還掌詔獄。

有監察權,有執法權,甚至有兵有衙門還有詔獄,這什麼權力。

京中權貴多畏司隸校尉,稱為京中臥虎。

所以,當陽球被任為司隸校尉的時候,他是高興的。

早在他還是議郎的時候,他就放過狠話,只要他當上司隸校尉,非要殺了王甫、曹節一黨。

王甫、曹節等奸虐弄權,扇動內外,其父兄子弟,卿、校、牧、守、令、長者布滿天下,所在貪暴。

就以王甫之假子王吉來說,嗜殺成性。

之前做沛相,凡殺人,皆磔尸車上,隨其罪目,宣示屬縣,夏月腐爛,則以繩連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見者駭懼。

視事五年,凡殺萬余人。

他陽球學申韓之術,也好嚴刑峻法,但他殺人是為了止殺,而這王吉卻是為殺而殺,豈可論為一談。

所以王吉該死。

現在他得償所願,終成司隸校尉了。這不挺好的嗎?

為什麼還要糾結。

這都要怪一人,昨夜這人深夜拜訪他,將他的好心情全弄沒了。

但他還不好發作,只因為這人就是京兆尹楊彪。

楊彪出自數代三公的弘農楊氏,其曾祖、祖父、父親三代都官至太尉。

他現在也已經是二千石的京兆尹了,估計後面又能像其父祖們一樣,位列太尉。

楊彪來時,先恭賀了陽球遷美職,然後就從衣袋中拿出一份奏疏,說是給他的禮物。

陽球隨手翻了,臉色古怪。

只因這折上寫了中常侍王甫的賓客,在京都附近辜榷官財物七千余萬。

好家伙,真的是份大禮。

他正要辦這王甫,這楊彪就送來他的黑材料,真的是「體貼」,但這更讓陽球警覺起來。

因為,這楊彪與他不是一黨。

楊彪是關中士族,他是河北士族。

以前關中、中原這些經學士族經常聯合壓制他們河北派。

因為河北經學不盛,士族多學陰陽、道、兵、法,和這些經學家們不是一路。

而且先前他刺殺蔡邕,已經和這些經學世家鬧翻了,他們怎會好心幫他。

所以,陽球只是將扎子收到衣袋,默不作聲。

楊彪也不多呆,只起身拜了陽球,說了一句︰

「願獨坐為國家計,不惜此身。」

說完,就拱手回去了。

陽球看著楊彪走,氣的一拳捶在了桉幾上,這小兒輩竟敢小覷于他,還敢拿話壓他。

他陽球又豈是怕事之人。

當年九江郡盜賊四起,前後幾任太守死在任上,多少人畏之如虎。

而他陽球,臨危受命,單騎赴九江,旬月破賊,更將官署內一應作奸犯科者捕殺。

他陽球那時候都不怕,現在會怕?

但陽球知道楊彪這是沒安好心,他明知自己性格,臨走時還說這句,不過就是激他,讓自己這個河北派挺身倒宦。

到時候宦官一派反戈一擊時,也只會打在他們河北派頭上,他們這些經學世家倒可以坐觀成敗。

但又如何,我陽球就是這樣剛硬的人,本為國家事,何惜赴此身。

這是昨夜的想法,但在陽球去北宮的路上,他又有了其他想法。

他擔心,自己貿然彈劾王甫,會不會破壞老師的計劃。

他的老師就是現在的司徒劉郃。

劉郃上個月召集他們幾個骨干,有他,有少府陳球,還有尚書劉納。

計劃是,等陽球當上司隸校尉,就按罪誅殺宦官曹節、張讓。

現在,突然把刀對準王甫,會不會讓曹節、張讓有了防備。

所以,他糾結了一路,一會模左袖子,一會模右袖子。

他左衣袋的奏疏,是彈劾王甫罪狀的;右衣袋的奏疏,是他原先寫的謝恩表。

到底上哪個呢?

罷了,穩當一點吧。

打定主意,陽球就不再多想,閉目養神了。

沒一會,一直跟在身邊的隨扈,掀開彤幨,探進來,小聲和陽球說道︰

「主公,對面那個是段太尉的步輦。」

陽球聞言,趕緊朝前方看去。

正是那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紀明。

此人運氣不好,剛接替喬玄做太尉還沒兩月,就遇到了日食,這會估計是去北宮向國家自劾。

這也是官場老傳統了,凡有災異,必是三公自劾去位。

遇上個地震,風災,日食的,三公就要自己上表,言德行威望不夠,不能左帝王協理陰陽,以至上天示警。

陽球瞧不上這人,一老革耳,貪戀權位,賣身閹黨。

所以,就示意隨行加快,免得看這人心煩。

但陽球想超,人段太尉還不讓呢。

這段太尉少好游獵,及壯又弓馬軍旅,這一卸職,身體就迅速肥大起來,已經起不了馬了,便是尋常朱車都載不動他。

後來國家專門賜了他一台步輦,使二十人擔之,方能成行。

段太尉的擔夫、隨扈、門客將道路擁滿,陽球的隊伍怎麼也繞不過去。

有性急的隨扈推攘著,反被段太尉的羌胡義從揍了一頓,哭爹喊娘。

陽球隊伍里的其他隨扈看到這場景,哪還忍得了,一擁而上,就要對這些蠻子一頓棍棒。

但他們揍役夫時如狼似虎,但遇到段太尉手下這些羌胡蠻子,那只有挨打的份。

一時,陽球的隨扈趴倒一片,哀嚎不斷。

陽球看著這幕,臉色鐵青。

但對面還沒完,沖過來就將陽球的旄節華蓋砸爛,然後操著胡語,在那謾罵。

只要有敢還嘴的,就被他們拉出來揍得頭破血流。

一個段太尉門客,隔著眾人,傳來一話︰

「我家太尉說,他在,別說臥虎,就是真虎在,也要成死虎。」

這些羌胡義從顯然听得懂漢話,听了自家主公這話,各個嚎叫。

一時間,這京都上東門大街,遍是羌聲。

揍完這京中臥虎,眾人又抬著步輦,一路趾高氣昂的進了東明門。

東明司馬驗過段太尉的符節,就放段太尉的步輦進去了。

而他的隨扈、義從、賓客盡皆留在宮門外,也視著陽球的隊伍。

陽球何曾受過此辱。

少時,曾有官吏凌辱他母親,他便帶著數十個少年,把這惡吏滿門殺了。

所以,按他的秉性,定是要將這幫腥羶掃盡,殄滅無遺的。

但他只默默抽出右邊衣袋的奏疏,丟在了車上,就下車入宮了。

北門宮闕樓宇,台閣綿延,水榭相通。

陽球走在甬道里,遙望郭北帝王墓,近看秦漢宮門闕,一片肅穆。

這郭北帝王墓,是北邙山,自古帝王,生在京都,死在邙山,有所始,必有終。

這一切都是漢家威儀。

就如蕭何說的︰「帝王以四海為家,非壯無以重威。」

這條甬道,陽球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但每次都誠惶誠恐,不敢抬頭。

今天他突然就抬頭看到,甬道上立著數人,其中一個總角兒童,一個道士打扮,仙風道骨,後面都是小黃門陪護著。

陽球立馬醒悟,這是皇子,劉辯,趕緊對著他那邊作揖。

但這小孩輕佻,拎著個彈弓就要打陽球,幸好被邊上人攔著了,之後就好一番吵鬧。

陽球不敢多留,忙跟著小黃門一路到了宜明殿。

國家正在這里接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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