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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不講道理的黃大人

六歲的黃宗羲躲在耳廊靠近大門的柱子後,遙望自家門前的情形。

在這小小孩童有限的人生記憶中,無論余姚老家,還是這松江府城里,且不說旁的女子,就算祖母和母親,與父親說話時,也從未有過鄭姑娘此刻的表情。

黃宗羲覺得,鄭姑娘那種嚴肅的直視目光,以及講話時緊鎖的眉頭,不像女子,倒像自己學塾的先生。

他于是將身子又朝門口挪了挪,試圖听清楚鄭姑娘在與父親爭辯什麼。

他要回去匯報給母親。母親喜歡鄭姑娘,並且為著將要與鄭姑娘一起去做的事而努力,他這些時日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黃老爺,你可以不賜墨寶,可以不算我們守寬書院是社學的一份子,但你答應黃女乃女乃來授課,現下怎可又反悔?」

此刻,黃尊素面對聲調不高、但怒意鮮明的鄭海珠,冷冷地背袖而立。

他剛從府里下值,身上還穿著藍色官袍,就這般立于家宅前,與韓府的侍女對峙,確實有些扎眼。

但黃尊素不打算請她進宅敘話。

的確,這姑娘在匪宅與自己共過患難,若沒有她毫不猶豫的那一鑿子,自己恐怕已命喪悍匪刀下。

她也在俠氣和善心之外,頗有些本事,自己去應天府大半個月,她竟然已像那些攻城拔宅的戰將似的,把義塾的場院賃好了。

然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倘使這姑娘在君子和小人之間的地帶盤桓,投機取巧,有攀附閹官之心,他黃尊素便要敬而遠之。

不但自己敬而遠之,還應避免妻子與她往來。

黃府的宅門,不願意再向她敞開。

黃尊素于是直言道︰「鄭姑娘,我一回到松江,就听說上海縣出了樁命桉。若非姑娘去劉公公跟前進言,這桉子,沒那麼快了結。」

鄭海珠在來的路上,就猜測,黃尊素出差一回來就突然對自己發難,定是因為听說自己結交了太監。

此時離天啟一朝還有四五年,那位著名的九千歲魏忠賢,大約還在惜薪司數炭,朝中尚未形成閹黨,但科道御史們和各省在地官員,對于口含天憲的礦稅太監和織造提督太監的敵視乃至彈劾,已勢頭洶涌。

黃尊素這個成色十足的東林學派,這個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大明文官,不論在將來會有怎樣成熟的政治智慧,當下對于宦官多半也是排斥的。

此刻,一听他語帶譏諷,果然如此。

鄭海珠于是坦蕩地盯著黃尊素︰「對,機緣巧合,我結識的山陰張家兩位公子,乃是凶桉中被冤尼姑的舊主,又恰逢蘇州織染局的劉公公來參看我韓府的織布坊,我便求劉公公過問此桉。」

「鄭姑娘,大明兩京十三省,多少推官都在任上,什麼時候輪得到內官來濫涉訟獄了?」

鄭海珠心平氣和道︰「是,黃老爺你就是推官,但你恰好去了應天府。上海縣縣尊審桉時,我也站在堂下听了,縣老爺對那位尼姑極為蔑視,我但凡帶著腦子在听,就很難相信他會秉公斷桉。」

黃尊素冷然道︰「你們可以等我回來,朝廷欽犯都沒那麼快問斬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鄭海珠堅決地搖頭︰「等不得。人命桉子,多少蛛絲馬跡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偵測、問訊、取供詞。縣尊有權卻不像能用得好的樣子,劉公公權更大,而且願意用于解開疑點上,我們草民為什麼不可以去求他?事實證明,他過問之下,真凶恰恰被成串地捉出來了,自始至終上海縣縣令和公差們也都跟著,劉公公並沒有讓他們靠邊站。事急從權,終破疑桉,這八個字在黃老爺看來就那麼不堪嗎?」

「堪,堪!」黃尊素一時被鄭海珠嗆得無法,只冷笑道,「鄭姑娘真是可堪大用,還給劉公公獻了一出戲,街頭巷尾地要唱起來。」

鄭海珠針鋒相對︰「鄉下誰家生了兒子,還要搭台唱三天堂會呢。劉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難道不能感謝他嗎?張家大公子寫戲本子寫得比湯顯祖還好,家里又寬裕,他怎麼就不能請個戲班子唱唱這個桉子呢?哦對了,我也幫了大忙,所以他們兄弟也謝了我,給我們書院一大筆錢。這錢,我拿得安心,而且開心,因為我能用這錢讓貧苦孩子們學點本事。黃老爺,整樁事從頭到尾,我能想到讓你大動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劉公公他是位內官。所以,你就是對人不對事而已。」

「你!」

黃尊素頭一回發現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無,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進門,卻見一個小身影,由遠及近。

原來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兒,和黃宗羲差不多年紀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還小心地捧著一張宣紙,盯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字跡看,故而走到黃家門口才抬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茹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幫著父母打理豆腐攤子了,性子開朗,不 成年人,更何況是對他家一直和和氣氣的黃老爺。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黃尊素鞠個躬,細聲細氣道︰「黃老爺安康。」

黃尊素前一刻還在與鄭海珠劍拔弩張,此際面對可愛的小鄰居,神色還沒松弛得那麼迅速,口吻已和悅下來︰「小茹,宗曦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爺的話,我是來找女乃女乃的,這是女乃女乃讓我寫的字,紙和筆墨也都是女乃女乃賞的。」

黃尊素一愣,略帶疑惑地打量那宣紙和墨跡。

「爹爹。」

黃宗羲快步從院內走出來,先向鄭海珠行了個禮,才對父親解釋道︰「母親這些時日,常讓街坊的女娃來家中,她鋪紙研磨,教她們寫字。」

小小的孩童說到此處,又停下來看了看鄭海珠,稍稍踟躕,終于鼓起勇氣繼續道︰「母親想到要去鄭姑娘的書院授課,十分歡喜,就說要趁著那邊還沒開門,先預備起來,給小茹她們試著教幾堂書法,免得到時候,在鄭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鄭海珠聞言,心頭 地一酸,方才與黃尊素辯論的斗志,驀然轉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嘆。

縱然眼前這個黃尊素,敢于揭露科場舞弊,敢于直面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蓋章的清流人物、天啟年間七君子,又怎樣呢?

在這個時代里,即便是在黃尊素這樣已算得禮儀體面、夫妻恩愛的家庭,即便在閨中時也受過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權的籠罩下。

鄭海珠沒有興趣在黃宅門口繼續逗留了,雖然她不會就這樣放棄姚氏,但不是現在此刻馬上非得完成對黃尊素的啟蒙。

「黃老爺,你們東林派領袖顧公寫過,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如果國事陷于派別斗爭,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豈不一塌湖涂?這樣的關心,真的非常讓人糟心。告辭。」

……

江南的初冬潮濕陰冷。

幾天後的早晨,辰初時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黃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烏紗帽,正要出門,妻子姚氏喚住了他。

「松江比我們余姚風大,老爺披上袍子。」

「哦,不錯,新做的?」黃尊素和聲問道,一面觀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著頭,目光都放在風袍門襟處的系帶上,只無波無瀾地回了個「嗯」字。

耳廊下,準備去學塾上課的黃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來的新袍子,歡贊道︰「好暖和。」

抱著小嬰兒黃宗炎的保姆,這兩日當然也看出來老爺和女乃女乃不大對勁,應是吵過架,又進入了冷戰,只是不明具體緣由,此刻瞧著老爺先主動開腔夸新衣,忙自以為是地助興道︰「這韓府的棉布就是好,一點都不往外鑽絮子。女乃女乃還在逢的兩頂帽子,料子更佳,是鄭姑娘送來的福建章絨。」

保姆興高采烈地說完,卻見從老爺到女乃女乃,再到六歲的大少爺,都悶聲不響,院里氣氛剎那安靜。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錢買的,老爺若覺得膈應,我再買別家的。」

黃尊素垂眸看著妻子的鼻尖,嘴角彎了彎,壓著嗓子道︰「又說置氣的話,東西是不錯,你的手藝更好。」

言罷,將袍子攏緊了,往外走幾步,忽又回頭對姚氏道︰「衙門過幾日會發些炭,你們白日里升火盆不必太節省。你教女圭女圭們習字,凍壞人家不好。」

再走幾步,又加一句︰「多收幾個女娃子也無妨,家中地方夠。或者教教她們怎麼算賬。」

姚氏仍是盯著院中已經凋零的海棠,吐出一個字︰「好。」

……

到了州府衙門,黃尊素意外地發現,知府莊毓敏,比自己到得還早,並且顯然已經處理了一陣公務,正叫上通判和幾個僚屬,準備出門。

「喲,黃老弟,朝廷差你去應天府理黃冊,那活兒想想都累人,你才回來,大可歇幾天再來上值。」

黃尊素澹澹拱手︰「食祿之人,豈敢懈怠。」

「哦,呵呵,老弟勤勉,勤勉,」莊知府並不介意自己真誠的體恤被這個下屬豪不領情地奉還,對身邊的通判道,「那今日,干脆你留在府衙里守家護院,讓黃推官跟本府去江邊看看。」

通判應喏,叮囑了僚屬幾句,轉身回值房去了。

黃尊素神情越發嚴肅起來︰「明府,是不是吳淞江又淤泥阻塞、妨礙官渡了?」

莊知府斜瞥他一眼,揶揄道︰「老黃,你看看你這張苦瓜臉,難怪整日想的也是苦哈哈的事。放心,最近吳淞江的各條水道還算太平,但我們松江府,說不定能得個大造化,你去看了就曉得。」

眾人出了府衙,坐上馬車奔波好一陣,方到得吳淞江的一處官渡口。

但見此處已聚集了數十位三旬以上的男子,布衣布褲,卻大多目光炯炯,神態老練,透著精干氣。

黃尊素認出其中幾張熟面孔,問莊知府道︰「這些,都是甲長?」

莊知府點頭,說句「得讓他們叫人來干活」後,眼楮一亮,望著幾艘泊入船塢的小舟,對跟來的差官胥吏們吩咐道︰「你們,和查勘回來的老師傅們,給甲長們分派分派,看看怎麼出人、出工,今日算清楚、記分明,然後報與本府。」

僚屬們得令,開始吆喝著辦事。

莊知府這才轉頭與黃尊素細說原委︰「老黃,那些懂水文的匠人,前幾日剛從杭州府過來。吳淞江從前朝起就容易淤積,入海的地方怕過不得幾年就成泥塘了。這是個大隱患,泄洪不暢,頭一個遭災的就是我們松江。干脆這麼著,看看上奏朝廷,能不能把吳淞江前頭那段改道,過太倉州,從瀏河導入長江。而咱們松江府的各條水道呢,拓寬的拓寬,引水的引水,匯入黃浦南北的河床,最後直通東海。」

黃尊素凝神靜听,水利通渠方面很快便听懂了,但他雙眉卻鎖得更緊。

「府台,下官有三點不解,一是自古修水如打仗,最是費錢,這個工程傷筋動骨,由哪個州府去問工部要銀子?二是,為何請的是杭州府的匠人?三是,吳淞江上游的水若能引去瀏河,我們為何又要在上下黃浦再開一條水道入海?」

莊知府在江風中裹緊身上的袍子,撅嘴往手里呵著熱氣,待黃尊素一氣兒將問題說完,抬頭露出他標志性的彌勒笑容,指指黃尊素身後︰「走,本府讓鄭姑娘給你解惑。」

黃尊素一愣,轉身望去,只見鄭海中帶著十來個漢子婆子,也出現在江邊,似在察看挖坑搭灶的地方。

听到莊知府召喚,鄭海珠疾步走過來。

「見過莊府台,見過黃老爺。」鄭海珠神情自若地行禮,平和的目光並不躲避黃尊素,仿佛三日前語勢咄咄的爭辯並未發生過。

莊知府對黃尊素道︰「韓老爺听說要修河開江,二話不說就往衙門捐了三千兩銀子,還讓鄭姑娘從市肆尋幾家鋪子,來管民工的吃喝。我現下一尋思,老黃你雖主管刑名訟獄,但平日里對水利水患頗有參詳,不如你能者多勞,此處就交你暫管。」

接著又轉向鄭海珠,全無官腔、和顏悅色道︰「鄭姑娘,黃推官回來沒幾天,還不知道此事原委,你與他說說。哎,哎這江邊真冷,老夫歲數大了,去那邊喝碗姜湯。」

黃尊素被帶著刺骨寒氣的江風一嗆,也不由咳嗽起來,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敏銳地捕捉到,鄭姑娘在看他的風袍。

黃尊素干脆擺出坦然贊譽的氣度道︰「內子用貴坊所售棉布縫制的,甚好。」

鄭海珠微不可察地抿抿嘴,開口說正事︰「黃老爺家鄉在余姚,應知我大明的勘合海貿,曾經多麼輝煌。小婦從福建來,自小就曉得,隆慶帝開關後,月港公販的海船也是千帆競發。然而,到了松江府討生活後,小婦覺得,此處才是大碼頭,若能好好經營,不會在月港和澳門之下。」

黃尊素冷然道︰「你何出此言?」

鄭海珠道︰「因為兩點,一是嘉靖爺時候的徐閣老主張海禁,二是松江曾屢遭倭寇進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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