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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火種

孩子到底是孩子,原以為自己會是今天主角的陳乘風有些失落。

賜了他一口好劍的元璽皇帝已經在兩百龍吟營甲士的簇擁中起駕回宮,另外一個賜他好劍的王爺似乎準備死皮賴臉在鎮國公府多呆一陣子,對此,面色平靜的陳家三爺既不歡喜也談不上什麼反感,倒是裴錦繡拉著綢緞莊少年的手溫聲軟語寬慰了幾句。

從首輔楊公等四位大學士的賀禮都是一張銀票上來看,至少朝堂的態度是並不看好陳乘風以後有能接掌觀星樓的希望,懷安侯等人本來準備了些名貴禮物,比如華美玉器之類,但有幾位大學士的做法在前,這些有爵無權的勛貴誰也不敢逾越,各自留下數額比楊公小很多的銀票就匆匆告辭。

他們祖祖輩輩吃著李姓天家的恩賜,當然不願看到大周王朝轟然倒塌,做富貴閑人做得久了,更不願意卷進皇室內斗的漩渦里去,只恨今日來的不是時候,早知道元璽皇帝會有親自登場演這麼一出大戲的打算,寧可得罪陳季淳乃至整個司天監,也不會上趕著來觀禮賀喜。

楊之清離去之前明顯欲言又止,看到陳季淳臉色如常地將眾人送出鎮國公府,才稍稍放心。

老管家問過陳家三爺和張正言兩人的意思,把得了兩柄好劍卻悶悶不樂的陳乘風安頓在水潭東邊的清池苑居住,這處小院落是陳家四爺幼年時住過的,已經空置了許久,離著陳無雙往日所居住的清音苑很遠,也不如徐稱心如今所佔據著的小杏苑雅致。

陳季淳輕車熟路領著綢緞莊少年在水潭邊繞了一圈,他低著頭默不作聲,陳乘風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打破這種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沉悶氣氛,畢竟不是親爹,說話不能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他暗自算了算就開始咂舌不已,今日收下的賀禮有三十余張銀票,面額最大的是幾張一千兩,其余也有五百兩、二百兩,加起來有一萬四千多兩銀子,夠在吉象坊買一套兩進的院子還綽綽有余。

裴錦繡看過他懷里的兩柄劍,都是地品。

但元璽皇帝金口玉言,說那柄盡忠是天品就姑且當它是天品好了,無論誰問起來都是天品,不容置疑,反正對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可能行走江湖的乘風公子而言,地品就是了不得的寶貝了,更何況平白就得了兩柄,拿回綢緞莊都得供起來晨昏三炷香。

陳乘風對老管家讓人收拾干淨的清池苑無比滿意,處處擺設都看著新鮮,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去屋里坐下,早有指派來伺候這位小公子的丫鬟拿來幾樣時鮮瓜果,還泡好了一壺茶,四爺揮手讓她們都去外面候著,又默默思忖了一刻鐘,好像這才注意到少年一直在身旁恭敬站著等,終于展顏一笑。

「今天的事情,嚇著你了?」

陳乘風搖了搖頭,說嚇著倒不至于,但所見的一幕跟他想象之中的江湖完全不同,他以為修成五境的高人都該是一副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模樣,也以為絕對不會有人敢在司天監這種威加宇內一千余年的威嚴地方交手,可一揮袖就化解了兩位八品劍修攻勢的林秋堂,出手實在沒什麼看頭,也就劍光恢弘了些。

而另一位五境修士,居然從始至終沒有要試一試的意思。

放了兩句狠話就從容離去,這做派跟吉象坊一些自詡為地頭蛇的無賴沒什麼兩樣,甚至往細里想還稍有不如,至少無賴是真會一言不合就伸手打人的,仗著身後有五城兵馬司的關系撐腰,小商小販都得忍氣吞聲,陳家的綢緞莊也得按月拿些銀子奉承孝敬,不過以後再也不必了。

心里難免對他抱有愧疚的陳季淳嗯了一聲,和顏悅色道︰「沒嚇著是好事,沒記在心里更好。乘風啊,你年紀還小,很多話為父不跟你明說也是為了你好,不要覺得是冷落了你。以後就在這里安心住著,我很少會來,囑咐了那位張正言先生平日督促你多讀些書,想家了也可以讓管家送你回吉象坊看看,只是你身份畢竟跟以前不同了,能少去就少去。」

陳乘風很乖巧地一一答應,今日一早出門前,爹爹和流著淚的娘親也是這麼囑咐過。

看了眼他抱在懷里舍不得放下的兩柄長劍,陳季淳又道︰「司天監的青冥劍訣,要經過你二伯首肯才能傳授給你,現在他遠在南疆,你且耐住性子等一等,觀星樓一層的藏書里有不少劍譜,你要是喜歡可以去翻閱,為父記得,其中有一本《大雪山靜水藏鋒錄》寫得還算精闢,無雙早年最常看的就是這本。」

听見陳無雙的名字,陳乘風的雙眼頓時一亮。

少年人哪有不仰慕江湖豪杰的,而且京都城的說書先生都快要把那位年輕鎮國公爺說成是仙人轉世,實力能抗衡五境高人修士的凶獸南疆玄蟒都擋不住他隨手一劍,斬殺謝逸塵之後,坊間更是把他稱作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這樣的傳奇人物都看過的書,定然是好的。

陳乘風把那兩柄劍放在桌上,從懷里模出拿些銀票,斟酌著語氣道︰「父親大人,這些銀子•••」

陳季淳笑著擺擺手,「你有這份孝敬心思就難能可貴,銀子你自己留著用就是,空閑了去崇文坊或是白獅坊這種熱鬧坊市轉轉,有揮金如土的無雙公子珠玉在前,你出手要是小氣了倒會讓外人看不起,鎮國公府不能丟這個臉面,銀子不夠了盡管去找管家拿,再敗家,你還能比得上無雙?」

少年笑了笑,有句話不好意思問出口,听父親大人的意思,怎麼好像鎮國公府認為子嗣花天酒地的敗家是好事,不僅不嚴加管束,反而有意縱容,難不成是這座能有四分之一個吉象坊大小的府邸里積壓的金銀財物太多,嫌棄堆在庫房里明晃晃的礙眼?

陳季淳又交代了幾句日常起居,最後道︰「每個月的初一,管家會送你去烏衣巷禮部右侍郎府,為父會考教你一個月來的學識長進或是修為進境,不求你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總要有個循序漸進的勢頭,哪方面的長進都好,哪怕是在流香江多學了兩首會哼唱的曲子也行,就是不能止步不前一無所獲,記住了?」

疑惑不解的陳乘風還是點了點頭,盡管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去流香江學兩首曲子算是什麼有用的長進,陳季淳起身往外走,頭也不回地揮了揮衣袖,「熟悉熟悉這處小院子吧,不用送我,為父跟你三伯還有些事情要說,說完就回烏衣巷。」

少年堅持送出清池苑,躬身說了聲孩兒恭送父親大人,陳季淳腳步微微一頓,回頭笑著看了他兩眼,好像是唔了一聲,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往水潭邊走去。

陳乘風目送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心里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陳季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千折百回的小路上,少年剛要回身進這座以後屬于他的院子,忽然听見有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嗨,傻乎乎的,叫你兩聲了都听不見?」

少年忙循聲望去,清池苑南側低矮圍牆邊,探出兩個腦袋,一個是烙著六枚戒疤的光頭,一個是扎了個道髻的少女,他在吉象坊畫匠筆下見過這種道家弟子才會扎在頭頂的發式,不禁愣住,怎麼司天監會有一個和尚,一個道士?

而且,那道士竟然還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姑娘?

他愣神的功夫,刻意擺出趾高氣揚架勢的道士姑娘已經拽著嘿嘿傻笑的空空高僧走到近處,可惜徐稱心的個頭不如綢緞莊少年矮了些,氣勢不太夠,否則一定要讓這位所謂的乘風公子見識見識什麼叫拿鼻孔看人。

「拿你那兩柄劍來看看。」

手里提著一柄劍的徐稱心說得理所當然,好像鎮國公府這一畝三分地上她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這讓陳乘風拿捏不準她的身份,反倒把更多的目光都放在空空小高僧身上打量,大周尊佛,空相神僧沒有辭去國師之位前,各處坊市都不少見和尚們的身影,听說有年輕些的每天故意在流香江最熱鬧的時候去流香江畔坐著念經,說是磨礪定力。

陳乘風知道,修為越強、地位越高的和尚腦袋上的戒疤就越多,京都城婦孺皆知,空相神僧頭上有十二枚,但看眼前這個小和尚的年紀分明只有八九歲,居然已經有六枚之多,他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模模,試試是不是這家伙自己偷偷畫上去以假亂真的。

徐稱心皺起眉頭,一把將空空小高僧護在身後,面色不善道︰「你是個聾子?」

空空小高僧聞言信以為真,低低念了聲佛號,難怪空相師兄說司天監不容易,無雙公子是個目不能視的瞎子,這位乘風公子又是個听不見聲響的聾子,世態炎涼啊。

陳乘風尷尬地模著鼻子笑了笑,「我不是聾子,敢問姑娘是什麼人?」

徐稱心沒好氣道︰「你管我呢,拿那兩柄劍來給我看看。」伸出陌生環境而心存戒備的少年有些為難,輕聲道︰「那兩柄劍,一柄是陛下賜的,另一柄是寧王殿下賜的•••」

徐稱心先是冷哼,然後吐了口唾沫,斜著眼瞧他道︰「好了不起?看見沒有,我這柄劍是無雙哥哥送的,皇帝和那什麼王爺,有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本事?呸,也就你這種沒見過世面的拿著當寶貝,不給看拉到,姑女乃女乃還不稀罕呢!」

說罷徑直拉著空空就走,留給驚恐不已的陳乘風兩個後腦勺,其中一個 光瓦亮。

少年驚恐的原因是,她竟然敢呸陛下和寧王殿下,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听口氣,那來頭可都大的沒邊了,莫非是陳家二爺新收的弟子?不能吧,收徒就收徒,司天監弟子個個喜穿白衣,偏給她穿一身道袍做什麼?

回院子彬彬有禮地問過丫鬟,才知道那小和尚的來頭更大,陳乘風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清池苑這邊不知道的是,被徐稱心呸過的寧王殿下吃過晚飯才走,拒絕了陳家三爺想要護送一程的好意,借了一匹馬灑然而去。

祠堂里只燃著一根蠟燭,夜幕降臨之後就顯得尤為陰森,這種發自內心的寒意不是多加一件厚衣裳就能抵御得住的,陳叔愚與陳季淳兄弟兩人在先祖靈位之前默然對坐,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長,遮住了很多看不清上面自己的靈位。

外面的月光好像不敢照進來。

陳家四爺用一聲嘆息作為這場注定簡短的談話開頭,「三哥打算什麼時候給裴•••一個名分?」

陳叔愚苦笑片刻,悵然道︰「無雙早就稱呼錦繡為三師娘了,今日在祠堂外當著天子和朝中群臣的面,又受了乘風那孩子一碗茶,名分不名分的,也就這麼回事吧,錦繡要是在意這些,就不會從越秀劍閣不遠萬里來京都。」

人家萬里而來是人家的情誼,陳家三爺總不能就這麼馬虎打發了,陳季淳還想再勸兩句,卻被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解釋的兄長岔開話題,「今天的事,你怎麼看?」

陳季淳微微一怔,沉吟道︰「遠不如先帝的手段吶。這十有八九是那吳公公想出來的餿主意,史書上說每逢亂世群魔猖狂,誠不欺我,區區一個閹人也想跳出來指手畫腳,貽笑大方。不過,他能有這樣的舉動,必然是有所憑恃,我擔心無雙•••」

如今看來,陳無雙就是司天監無可替代的孤注一擲,京都城最多是暗流洶涌,可雍州北境每走一步都是層出不窮的明槍暗箭,他的處境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險百倍,能斬殺謝逸塵其實是僥幸所為,這種僥幸可一不可再,不能指望所謂的氣運加身可以護住他的安危,卻又對此束手無策,這種感覺讓陳家三爺夜夜都睡不安穩,可又能如何呢?

陳叔愚伸手捏了捏雙目之間的山根,「前些日子寫給駐仙山的信件有了回復,白行樸已經讓門下不少劍修都趕赴北境,聲稱司天監不用承他的情,這話說的很干淨。為今之計,咱們兄弟兩人只能期冀無雙真像常老卦師說的那般命硬。」

陳季淳低頭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三哥有沒有想過,把司天監遷去雲州?」

陳叔愚臉色一變,直直盯著面前至親手足,後者坦然跟他對視,良久,陳叔愚才搖頭緩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總不能讓無雙身後沒了依靠。你想怎麼下幾步妙手我不管,但至少在無雙平安回京之前,你不能再有這個念頭,否則,二哥第一個不饒你。」

又嘆了口氣,陳季淳轉頭看向從上到下數十尊祖宗靈位,喃喃道︰「我只是想,能給咱們陳家留下一個火種。」

陳叔愚的語氣很平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況且,你不是已經在蘭草坊藏嬌巷留下火種了?」

一句話,問得陳季淳額頭陡然沁出冷汗。

整整一炷香時間,陳家四爺才很是艱難地站起身來,「三哥,我願意全力為無雙謀劃前路,這些年我也從來沒有拿著他當外人看待,大周沒了就沒了,司天監沒了就沒了,滄海桑田哪有一成不變,我只是想為咱們陳家接續香火。」

陳叔愚哀聲道︰「我明白。」

然後,祠堂里就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枯坐,冷冷清清。

站在門外的裴錦繡,也是同樣的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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