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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金水河畔,法不入六耳

元璽皇帝應該很喜歡宮城外面的空氣,才會在金水河畔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其實九五之尊的天子跟吳廷聲這樣因淨身而抱憾終生的太監沒有什麼兩樣,宮城外面的人拼命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進宮,而宮里的人卻念念不忘外面的景致,興許是覺得這種想法有些可笑,李敬輝在默然許久之後,終于輕輕笑了一聲。

不知道陛下為什麼發笑的內廷首領太監怔了一怔,他不敢催促從小看大的主子爺回宮,面南稱帝以來至今半個月時間里,陛下每日這個時候都在朝天殿埋頭批閱奏折,那幾個尸位素餐的大學士說人話不干人事,恨不得連統計今年各州秋收這種繁瑣事情都扔給天子去算,好不容易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很想讓陛下能緩一緩。

只不過,吳廷聲覺得陛下像是在等人。

這種念頭他敢想不敢問,如果真的是在等人,宮里有太平湖畔之類的清靜去處,沒必要非得站在宮城外,金水河壓根就沒半點看頭,再者,當朝位極人臣的首輔大學士也不見得有這等姍姍來遲的架子,想到這里,吳廷聲突然眼皮一跳,他想到了一個人。

看著水面出神的李敬輝耐心極好。

往前三十丈遠近就是宮城大門,門內門外有整整兩百龍吟營親軍甲士,而且,身負十一品修為的劍道大宗師蕭靜嵐就在附近隱藏行跡,只要六品境界的吳廷聲能擋住一個呼吸,由兵部員外郎轉任龍吟營營官的那位高人就會立即現出身形,李敬輝並不怕他要等的那人會動鋌而走險的心思。

京都城畢竟不是江湖,一位凌虛境劍修,足以讓滿城修士聞風喪膽。

畢竟,不是任誰都有陳無雙那樣說玩命就玩命的混不吝膽氣和做派。

又一炷香的功夫,吳廷聲終于在這條不許閑雜人等踏足的御道盡頭,看見一個緩緩走來的人影,那人在淺色長衫外面又披了一件深青色外袍,腰間懸著一柄足有三尺三寸的長劍,一步一步,笑得從容,走得瀟灑。

這種比尋常名劍還要長出三寸的兵刃,在江湖上極為罕見,是禮器。

早在東宮時就見多識廣的吳廷聲只遠遠看了一眼就心里有數,暗暗提起真氣以備不時之需,寧王殿下來者不善吶,三尺三寸的長劍是皇家祭天時才會從太廟請出來的禮器,若無恩旨特許,唯有天子和儲君可以隨身佩戴以彰顯威儀,李敬廷從回京就沒有進宮的機會,更不用談能在龍吟營親軍的森嚴守衛中接近太廟。

那麼顯而易見,他腰間那柄劍,是先帝景禎的陪葬之物。

太祖皇帝是劍修,大周歷代帝王的陪葬物中都會有這麼一柄長劍,本該在陵寢破土動工之日,就鎮在選定的穴址,寓意借天子往日之威,震退一切邪佞。

李敬輝好像對此視而不見,只眯了眯眼楮,輕聲道︰「管好你的耳朵,管好你的嘴。」

吳廷聲心下一凜,低頭默默退開半步,管好耳朵是不該听的不听,听了也不能記住,管好嘴是不該說的不說,說出去就是賜死的下場。

就藩江州的這位親王殿下很快就順著無人阻攔的御道走到近處,察覺到內廷首領太監身上逸散出來的氣機波動,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轉而看向昔日熟悉而今卻陌生的宮城大門,同父異母的兄弟兩人隔著數步站在金水河畔,似乎誰都不肯率先開口說話。

良久。

身為先帝嫡長子的李敬輝嘆了口氣,甩袖將雙手背在身後,「朕記得,年幼時候咱們兄弟一起跟著前任文華閣大學士溫老夫子讀書,敬威最不肯用功,而你最是懶散,每次因為遲到挨三下戒尺,頂多能管三天用,父皇說,你就是那三天不打敢上房揭瓦的脾氣。」

李敬廷笑了笑,右手搭上腰間劍柄,左手按在河畔白玉石圍欄上,淡然道︰「可我的學問最好,不管是背書、作詩還是寫文章,你們都比不上我,父皇說我頑劣不假,但也說過,我若是沒有生在天家,不敢說能有狀元之才,中個進士不在話下。」

低著頭的吳廷聲將靈識散在外面時刻戒備,身前這兩位天家貴冑所說的事情他都有印象。

當時先帝景禎確實多曾在朝堂或者宮廷內不吝夸贊李敬廷,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先帝有一回在保和殿上當著群臣的面說,六皇子天性聰穎非常,要是讓他隱姓埋名去參加科考,再差也能考中二甲進士,為這句話,一向溫和的太子殿下在東宮打了一個貼身宮女,砸了兩件前朝傳下來的名貴瓷器。

在二皇子突然從涼州回返京都之前,如今分別被安插在六部衙門中當差的幾位東宮幕僚,都把六皇子認為是李靜輝繼承大統的最大威脅,直到那次先帝帶著首輔楊公以及太子去鎮國公府,在回宮路上遭遇四名刺客截殺,太子才說,李敬廷永遠不可能坐上龍椅了。

弒君弒父,天理不容。

先帝肯留他一條性命且讓他就藩江州為王,多半是景禎陛下當時心知自己大限不遠,有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的先死,實在不忍心在彌留之際大義滅親斬殺子嗣。

清冷彎月在金水河中投下一個搖搖晃晃的倒影,李敬輝微微搖頭,「聰慧過人,不一定能做得好一個明君,有些事情啊,聰明反被聰明誤。」

寧王殿下或許是懶得爭執這些,自嘲笑道︰「是啊。父皇大概是覺得,傻人既然有傻福,笨人也一定就有笨人的好處。不提這些,讓平公公親自跑一趟去找我來,總不能就為了要看看我這個敗者現在是什麼模樣,你不至于這般無聊吧?」

吳廷聲暗暗心驚,原來陛下是讓那老太監去請來的寧王殿下,難怪實際上執掌西花廳大權的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難道這是陛下開始信不過吳某了?

一時之間,這位有資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內廷首領太監陷入患得患失,不停在想近些日子所做過的種種事情,挨著暗自斟酌,回想是哪一樁差事辦得讓陛下不滿意了,其實這不過是他當局者迷罷了,如果元璽皇帝真信不過他,就不會只帶他一人去崇文坊散心。

之所以用平公公,是李敬輝怕寧王根本不會賣吳廷聲的面子,擔心鬧得誰臉上都不好看,天家總歸還是要講究一個體面,撕破臉也得體體面面地撕,不能擺在明面上讓各懷心思的群臣看笑話。

元璽皇帝慢慢側過身,正面對著李敬廷,看著那張跟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側臉,嘆聲道︰「把江州的兵權還回去吧,不願意還給孫家,就交給靖南節度使第五秀。嫌江州不好,除了中州之外,其余十三州任你挑一個作為封地。」

一只手始終搭在劍柄上的李敬廷不肯跟他對視,輕聲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敬輝胸中陡然生起來一股子壓抑不住的怒意,目光逐漸變得冰冷,「可朕要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是死路一條!那件事若是大白于天下,父皇雖不殺你,世間也沒人能容得你!」寧王殿下笑了。

笑著看向三十丈外宮門處的龍吟營甲士,笑著看向蓄勢待發的六品境界吳廷聲,笑著看向天際一彎明月,笑著看向某處被樹影遮擋了光亮的地方,唯獨沒有看向這位已然是大周天子的皇兄,聲音很平靜很淡然,「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父皇沒有殺我,不是因為心慈手軟,而是覺得我還有用,皇兄不妨猜一猜,以咱們父皇的城府,留著我究竟是做什麼用?」

李敬輝靜靜盯著他,怒氣居然很快就消失不見,「你瘋了。」

李敬廷笑著哼了一聲,緩聲道︰「我很了解你,其實皇兄自己也沒把握能做一個好皇帝,不用急著反駁,那樣會顯得你更沒有底氣。民間有句俗話說三歲看八十,做儲君的時候事事沉不住氣,難道那身龍袍就能改變你的性情?」

元璽皇帝垂下目光,看著他腰間那柄禮器,嗤笑道︰「這麼說,你就能有把握做成千古明君?」

話音剛落,李敬廷就連連搖頭,語氣中總算有了一絲異樣的哀憐情緒,「不是不能。讀書人總抱怨懷才不遇明珠蒙塵,對一國之君而言,生不逢時就是最大的難處,這樣的處境,換了是誰也不敢說能做成千古明君,不過我想,我能比你、比二皇兄李敬威做的都好。」

李敬輝冷笑道︰「坐井觀天罷了。你可知道•••」

言語交鋒這麼久,寧王殿下第一次轉頭看向還要半年才能改元元璽的皇帝,打斷道︰「我知道。你是想說如今的大周像極了一個月之前的父皇,都是如出一轍的沉痾難起,漠北妖族攻破北境那道一直被朝堂視為固若金湯的城牆,南疆凶獸試圖越過劍山屏障為禍人間,涼州有謝家、柳同昌、郭奉平以及我那位二皇兄數股勢力亂戰,江州兵權被我奪了,其余各州手握兵權的大都督各有鬼胎,皇帝做得太難了,是不是?」

新皇登基大典上,除領了中州都督之職的李敬威在場,其余一十三州都督沒人前來,這讓李敬輝嗅到了一種極為危險的氣味,所以才有效仿前朝舊例,委任四位心月復擔任從二品節度使的那道聖旨頒出來。

只是就目前來看,四位節度使都是虛有其名罷了,即便謝逸塵沒有造反,他也絕對不肯听以閹人身份擔任安北節度使的吳廷聲號令,軍中武將,比讀書人還要看不起內廷宦官,平公公能震住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一來是自身修為五境十品,二來是多年權重積威日久,這位姓吳的公公,火候和手段都差的太遠太遠。

李敬輝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寧王殿下在說完那幾句之後突然肆意大笑,張狂倨傲的笑聲,連三十丈外的龍吟營甲士都能依稀听得清楚,好不容易笑罷,竟更加放肆地伸出左手食指對元璽皇帝指指點點,「倘若現在是三五百年前的太平盛世,皇兄可以做一個守成之君,不必提昏庸,哪怕是荒婬無道也無礙,可如今吶,你守成都未必守不住,卻還想著奮力一搏,拿什麼搏?拿你封的四個有職無權的節度使?拿你寄予厚望的西花廳?拿京都城這兩三萬天子親軍?笑話!」

吳廷聲不自覺踏前半步,剛要出聲斥責他無禮,又想起陛下先前那句,管好你的嘴。

李敬輝沒有動怒,反而更加平靜,「換了是你,你會拿什麼去搏?」

出乎內廷首領太監的意料,這位寧王殿下並未諱莫如深,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

「除司天監外,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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