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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當空掛天河

亂世出英雄。

世間豪杰總是依附時勢才能出人頭地,這是江湖千萬年來早有的定論,不足為奇,但似乎是從大周景禎二十三年盛夏六月陳無雙第一次出京開始,以往隨便拿出來一柄都堪稱價值連城的天品長劍,竟然變得屢見不鮮,甚至替皇家統率三千密探的這位十品修士,都覺得許家小侯爺那柄劍沒什麼特別之處。

懸在許佑乾腰間,那柄名為山鬼的長劍自然是殺不了五境高人。

可在修為攀上凌虛境的林秋堂手中,卻好像月兌胎換骨一般露出崢嶸面目,湛藍劍光一氣呵成數十里水色,劍意所至之處,那柄山鬼仿佛頃刻間成就一座遮天蔽日的浩大陣法,氣機分作陰陽兩股,卻絲毫沒有糾纏不休的意味,清者上浮濁者下沉,此等氣象已經不能單純只用恢弘兩個字形容。

為之駭然的陳無雙在短暫驚訝之後,很快就從中有所體悟。

不久之前在涼州井水城鐵匠鋪,因得知陳伯庸死訊而方寸大亂心神失守、從而導致真氣在經脈中倒行逆施的陳無雙,曾得過賀安瀾毫不藏私的指點,對那幾句從孤舟島至高功法蹈海訣中摘出來的詩文印象格外深刻,此時再見到林秋堂施展御劍術,剛好印證當時心中所得。

年輕觀星樓主牽著墨莉縴縴玉手退後數步,有林秋堂珠玉在前,今日就再沒有他出手的機會了,盡管已經先後見過蘇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鐵山崖閻羅君這三位當世獨秀于林的十二品渡劫境高人出手,但能親身體會林秋堂與那十品修士交手的威勢,對任何劍修而言,都能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

江湖中的散修游俠兒好湊熱鬧,也是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念頭,想著通過觀摩旁人交手來印證自己胸中所學的長短,只不過如果自身的修為不夠穩固、看到的熱鬧里也沒有真正高手,那麼很有可能越印證越難有長進,到頭來劍意里盡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駁雜,反而再也找不到自己能走的路徑。

這也是陳仲平十年來不肯指點陳無雙蘊養劍意的原因。

以司天監第一高手的本事,另加這位雙目皆盲的嫡傳弟子自幼天資過人,想要教出來個三十年內成就五境的觀星樓主不難,最多就是耳提面命的事情做起來麻煩些,像是豢養一頭幼年凶獸,一日三餐得安排的細致用心,但要是希望陳無雙日後能超越他本身的境界,陳仲平寧可落個不靠譜的埋怨,也不能把在劍道上的感悟一股腦塞給徒兒。

喂他吃自己嚼爛了的東西,陳無雙咽下去是省力氣,可惜也就嘗不出酸甜苦辣的滋味了。

所以,陳仲平狠心定下要讓親傳弟子去修習司天監列為重寶的抱樸訣以後,就只讓他看過那本前朝翰林劍修所著的《大雪山靜水藏鋒錄》,凶獸之所以能是凶獸,扔在十萬大山里物競天擇,才能長出蘇慕仙這頭黑虎的凶威方熾。

雖然跟蘇慕仙在白馬禪寺時第一次的寥寥幾句指點月兌不了干系,但陳無雙的劍意到底是從煌煌五千字聖賢《春秋》里感悟出來的,這就意味著他的劍意只會在未來的種種經歷中逐漸完善壯大,而不會有橫生枝節的顧慮。

兼收並蓄是好事,可放在劍道修行上,還是從一而終走得更遠。

至少現在的陳無雙,已經能讓林秋堂這種實至名歸的大宗師稱贊一聲前程無量,五境是囊中之物,最終能不能像蘇慕仙一樣踏足十二品或許還不敢定論,可身兼四種精妙御劍術,他將來在修為境界上的成就,絕不會次于司天監任何一代觀星樓主。

徐稱心仰臉看得呆了,都是掌門,人家孤舟島這位林前輩的本事可比西河派掌教大得太多。

倒不是那十品修士連一招都接不下來,天下能修成五境的高人,哪一個不是有莫大機緣的風流人物,當然有壓箱底的本事,只是林秋堂有心顯露本事立威,今日震住宮里這群本事不弱的密探,那麼接下來替陳伯庸坐鎮觀星樓的這一年里就會省去很多麻煩,所以起手一劍就沒打算留情面。

五行之中,水克火。

林秋堂出劍之前的磅礡氣象,就壓的那位得了祝融劍訣傳承的十品修士透不過氣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先前他用以柔克剛的路數困住陳無雙的劍意,現在自身熾熱劍意無論如何都沖不出被滔天水浪環伺的困境。

赤紅劍光照在他鐵青色的臉龐上,重疊出來的顏色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

常半仙看著眼前一幕,突然想到青黃不接這麼一個詞語,默然嘆息中有一閃即逝的百味雜陳,一棵大樹要枯死,總是先從一片不起眼的樹葉泛黃開始,那位倒霉的十品修士目前之處境,興許就是一片從葉稍斷絕生機的葉子,大周的氣數,真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

搖頭時剛巧看見徐稱心傾慕不已的眼神,常半仙嘿笑著湊到她身邊,問道︰「小女娃,老夫看你是想學劍?也是,大好人間有趣的事情多著吶,還沒嘗過情竇初開的滋味就被徐守一拐著做了坤道,有什麼好處?你看這樣成不成,叫老夫一聲爺爺,回頭老夫就去跟林秋堂討個面子,讓他教你孤舟島這門御劍術,怎麼樣,劃不劃算?」

徐稱心鄙夷地嘁了一聲,她才不信人家堂堂孤舟島掌門,會給一個邋里邋遢的老頭面子,跟隨師父行走江湖有些年頭,在江湖上靠著算命測字看風水坑蒙拐騙為生的角色見得多了,還沒听說過哪個能跟五境高人攀上交情。

劍意傾灑方圓十數里,在整座鶴鳴丘都成為茫茫海上一處島礁、蔓延到永定門的潮水聲幾乎要連京都城一並淹沒時,蓄勢圓滿的林秋堂終于揮手使出第一劍。

平平無奇。

像是還在蒙學讀書的孩童,握著一柄花幾個銅板買來的木劍,隨手抽打路旁春盛秋衰的野草。

可就是這麼看上去絕對談不上招式精妙的一劍,卻仿佛化作蛟龍興風作浪,先前林秋堂以劍意蘊成的海水中,轟然豎起高如山壁的水浪,鶴鳴丘明明紋絲不動,那十品修士卻站立不穩接連前後踉蹌兩步,身後那些心中悚然的四境高手更是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即便是面對陳無雙全力施為的劍十七,對敵經驗頗多的十品修士也可以退後幾步拉開距離,一來可以就勢以氣機糾纏卸力,二來也能騰出自己反手再攻的余地,可現在的他不敢再退後一寸,林秋堂這一劍似乎違反了鞭長莫及的常理,他敏銳感覺到,越是拉開距離,那道水浪就會越是洶涌。

不顧身後那些人作何感想,十品修士在呼嘯而來的水浪余波里硬生生踏前一步。

氣機牽動處,一腳落地就像是踏破一座火山,轟然巨響,岩漿翻滾噴涌。

陳伯庸陵墓四周一陣飛沙走石,老道士徐守一率先出手,身形飄忽轉到徒兒身後,探手奪過那柄銀色拂塵,口中念念有詞左右揮動數下,一道柔和真氣化成透明銅鐘一樣的罩子,將那丘土色新鮮的墳塋護在里面,這才把徐稱心扯到陳無雙後面站著,有觀星樓主在,自家這徒兒總不至于被亂飛的碎石破了相。

另外,也不至于被為老不尊的常半仙蠱惑變心。

第一步之後,十品修士腦門上赫然出現兩道抬頭紋壓制不住的青筋,手里那柄火紅佩劍如重千斤萬斤,簡單一個橫劍當胸的動作居然尤為艱難,可是當他把劍舉到胸口位置時,就好像截斷了一根束縛他劍意的繩索,接下來的動作再無遲滯,悍然邁出第二步,迎著林秋堂那一劍揚手斜砍。

赤紅火光,在水浪卷到身前之時驟然燦若朝陽。

林秋堂仍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神色,不閃躲不變招,那柄山鬼劍催持著水浪一往無前,極有不破樓蘭誓不還的雄壯氣勢,兩柄劍並沒有真的劍鋒相撞,而是隔著一尺距離劍氣悍然撞擊,水浪高牆如遇長堤攔路般轟然散成無數水花。

入了夜的大海中有一葉孤舟,飄搖沉浮的船艙里,那點火光倔強不熄。

潮聲剛剛低落下去,陳無雙就听見一陣清晰的嘩啦流水聲由遠及近,這不是林秋堂浩蕩劍意所造成的幻象,先前的潮水聲只在修士靈識中能听到,而現在水聲卻是真真切切耳中听到的,年輕觀星樓主驚訝莫名,按理說,天地之間有定數,孤舟島的功法再精妙殊異,也不可能化虛為實。腰間只剩一截劍鞘的許家小侯爺茫然循聲四處看了幾眼,最後仰起頭瞠目結舌,「那是•••」

當空一條水流,從鶴鳴丘以南順流而下,天河倒懸!

常半仙皺了皺眉,陳無雙已經一語道破天機︰「是流香江的水。海納百川,林師伯的劍意竟然引動了十幾里外流香江的水流,當空掛天河,孤舟島果然名不虛傳!」

林秋堂的手臂直立,劍鋒所指處,那道水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奔涌到鶴鳴丘上空,曲折迂回,極似陳無雙那一襲蟒袍上活靈活現的團龍。

一片嘩然。

其實並不是剛剛踏足十一品境界兩個月的林秋堂攻伐手段遠勝宮中那位十品修士,若是換了對敵楊柳城姓厲的客棧掌櫃,任何一方露出頹勢至少也得交手五六十招以後才能看出端倪,但世間萬物都有渾然天成的法度要遵循,林秋堂一出手就穩佔上風,七成原因是因為水能克火。

這里面的道理不必徐守一解釋分說,不學無術的陳無雙也能明白,說是水能克火,也得雙方勢均力敵時才能奏效,要是墨莉出手,盡管道理還是同樣的水能克火,難免落得個火旺水干的結局。

林秋堂佔據三個優勢,首當其沖的是雙方皆為劍修,孤舟島掌門十一品的境界穩壓對方一頭;其二,祝融劍訣雖也是精妙無比的御劍術,可相比東海一脈傳承數千年之久的蹈海訣,還是稍遜一籌;至于其三,才是水能克火的自然至理。

如果說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位十品修士在交手前就萌生了退意,高人爭斗,心里的一點念頭就是分勝負、定生死的關鍵。

幾者疊加起來,就是林秋堂勝券在握的底氣。

不等林秋堂再使出第二劍,那位十品修士就喊了一聲︰「停手!」

孤舟島掌門從容一笑,「當著這麼多晚輩好友的面,要打依你、要停手也依你,林某的面子往哪里擱?停手也不難,帶著你的人去伯庸兄陵前三鞠躬,再好聲好氣跟觀星樓主賠個不是,不然林某就算拉著整個孤舟島來趟渾水,也不容你安然退去,兩條胳膊你挑一條留著使劍,另一條就留下吧。」

水流疾速流動,短短三五息就匯成一大片黑壓壓的厚雲。

許家小侯爺頓時動了心思,湊到墨莉身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竟然把陳無雙所贈的那柄胭脂劍哄騙過來,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端詳幾眼,三境五品修為陡然灌注進緋紅色劍身當中,旋即一聲童音未褪的厲喝,黑雲中立刻應聲雷霆滾蕩,紫電肆虐。

只可惜雷電剛持續了兩息時間就戛然而止。

如喪考妣的小侯爺張著嘴跌坐在地上,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明明已經引動了雷霆,卻反而被一股氣機強行扯斷靈識與天雷之間的聯系,剛要在眾人面前一展身手的御劍術被生生打斷,這樣的感覺可不好受,要不是在百花山莊被花扶疏重新以雄渾真氣梳理過一遍周身經脈,修為底子打得尤為堅實,這一下就得經脈反震受傷。

至今還沒有機會跟人生死拼斗,許佑乾哪里知道,如果不是駐仙山視為不傳之秘的紫霄神雷訣玄妙非常,以他三境五品的修為去干涉林秋堂這等高人蓄勢已成大氣象的手段,不等劍氣觸及頭頂上那些黑雲,他就先得出師未捷身先死。

也是林秋堂反應快,剛察覺到許佑乾試圖攪動黑雲就撤回氣機,此時似笑非笑看了眼茫然失措的小侯爺,打趣道︰「怎麼樣,駐仙山的紫霄神雷訣與我孤舟島本事相比,哪個更厲害些?」

那幾聲雷鳴畢竟驚動了雲層,大雨灑下,卻被林秋堂劍勢一引,斜斜落在鶴鳴丘以外。

許家小侯爺囁嚅半晌,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那位十品修士很識時務,咬牙道︰「此來本就想吊唁陳家老公爺,閣下既然不是非要取我性命,不如就此化干戈為玉帛。」

陳無雙嗤笑一聲,「狼吃肉是虎口奪食,狗吃肉是看家護院,我師伯不必宮里人吊唁,回去練好了牙口再出來咬人也不遲,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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