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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七年前的賭約

盡管數千年來從不插足神州王權更替的燕州駐仙山,又一次在當今亂世中擺出獨善其身的姿態,但真要細數人間不問世事的潛修高人,東海孤舟島掌門林秋堂絕對是獨樹一幟的人物,門派遠懸于中土萬里之外,孤舟島不僅跟朝堂扯不上半點瓜葛,門下弟子索性連江湖都懶得去摻和。

沒有收下沈辭雲為親傳弟子之前,賀安瀾能跟已經在一十四州嶄露頭角的花千川、沈廷越師兄弟二人結下交情,還是因為當年青州的一樁舊事,賀安瀾為青州一戶漁民家飽受欺凌而自縊身死的女子抱打不平,足跡輾轉青州、濟州、蘇州、江州,一柄折扇搖起江南一十二座水寨疾風驟雨,也讓世人自此不敢再小覷孤舟島。

這位在江湖中名聲不顯的孤舟島掌門,看上去約莫有五十余歲年紀,兩尺長須飄在胸前,一身湛藍雲紋長衫,腰間系著條正中瓖嵌龍眼大小鮫珠的淺色玉帶,一枚通體泛著潤光的精致白玉小劍懸在左側,面如冠玉,眉目之間確實與邋遢老頭所收的關門弟子林霜凝很是相像。

林秋堂笑吟吟落形,先在新起的那一丘墳塋之前躬身長揖,唏噓道︰「上回見面,伯庸兄還與林某把酒暢談,音容笑貌猶在,秋堂多年不出東海,想不到那一次竟然就是你我二人此生永別,惜哉!痛哉!」

老太監六枚銅釘齊出,迫使那頭凶獸黑虎蜷爪躲避,自己則趁機越後兩丈,揮手間蕩開司天監眾人與宮中幾位密探纏斗,惱怒地瞪了那位十品修士一眼,上前拱手見禮道︰「還是第一次見著孤舟島林掌門,平某失禮。」

林秋堂緩緩轉過身,按照江湖規矩回了一禮,輕笑道︰「林某久在東海,平公公承恩深宮,雖與閣下神交已久,想要見一面確實不容易。」

隨即一一與陳叔愚、陳季淳、常半仙等人見禮,最後才走到持劍而立的陳無雙身前,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陣子,拍著他肩膀滿意道︰「果然是一表人才,仲平兄眼光極好,配得上我孤舟島這朵清雅茉莉。」

就算是陳仲平一口一個笨蛋小子的稱呼他,陳無雙多半會反唇相譏回去,可這位是墨莉的至親長輩,他也不敢在首次見面時就失了禮數,忙躬身低頭,恭敬見禮道︰「無雙謝過林師伯先前指點。」

林秋堂點點頭,看向帶著驚喜神色走上前施禮的墨莉,打趣道︰「怎麼,老夫瞧著墨佷女好像有些臉紅?丑媳婦總要見公婆嘛,我動身出島的時候,你爹爹特意囑咐,要讓師伯替他先把把關,看看一年之中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無雙公子到底是什麼模樣,配不配得上他掌心明珠。唔,依老夫所見嘛,不說他是逢春公血脈後人,也不說他是司天監觀星樓主,憑這相貌就沒說的,起碼不比你師伯年輕那時差,未及弱冠修成八品,老夫自愧不如,這個女婿,師伯替你爹爹做主,咱孤舟島認下了。」

墨莉一張俏臉上登時騰起兩團紅暈,瞥了眼那位十品修士手里熱浪滾滾的長劍,「師伯•••您怎麼出島了?」

林秋堂背著手嘆息一聲,苦笑道︰「還不是因為你鄭師叔祖?他老人家嘴上說什麼願賭服輸,其實就是放心不下你辭雲師弟,非要來看看中原亂世究竟是怎麼個亂法,我只好跟著來一趟,沒成想剛出孤舟島,他老人家就甩開我不知去了哪里。瞧這意思,七年前他跟伯庸兄打賭輸了的賬,少不了得老夫替他償還。」

陳叔愚跟陳季淳听得面面相覷,听林秋堂的說法,孤舟島有位姓鄭的老前輩曾在七年前跟陳伯庸有過一場賭局,這件事情他們兄弟兩人竟然一點風聲都沒听到過,更不知道陳伯庸從那位鄭前輩手中贏了什麼東西去。

深受景禎皇帝器重的十品修士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人冷落過,眼見林秋堂一現身就認下陳無雙做孤舟島的女婿,心里知道今日有他在鶴鳴丘,且平公公又不肯跟司天監撕破臉,想要把觀星樓主生擒回宮里交由太子殿下發落幾乎已經沒了可能。

權衡片刻,他冷聲道︰「閣下便是林掌門?听說東海孤舟島門人一貫秉承先輩遺命避世潛修,不願意插手朝堂與中土江湖亂七八糟的事情,奉勸一句,今日在下是奉了大周太子殿下諭旨,前來請無雙公子進宮議事,閣下最好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林秋堂淡淡看了眼他那柄佩劍,笑道︰「這倒是有意思。林某這些年雖說遠在東海,也並非不通禮數的蠻夷,怎麼大周現在請人的禮數改弦易張,不用拜帖不用旨意,改用十品高人的刀劍了?」

十品修士寒聲一哼,逼問道︰「這麼說,林掌門是對我大周的規矩有所不滿?」

林秋堂搖頭輕笑,「難怪無雙要跟你動手,好歹也是十品境界的高人,就會打著大周皇家的旗號仗勢欺人不成?說句不好听的,你也別太介意,林某與孤舟島就算對大周的規矩不滿,你有多大本事能把林某帶回去問罪?閣下還是自重些好,狺狺狂吠,徒惹這些晚輩們笑話。」

十品修士登時勃然大怒,那柄長劍上的滾燙氣息燒的周邊空氣滋滋有聲,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你敢再說一遍?」

林秋堂蔑然轉身給他一個背影,「話不投機半句多。想清楚,真要動手的話,你這門學自燕州的御劍術,可實在不是林某對手。不過,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你非得試試的話,林某倒也可以奉陪個一招半式,自兩個月前踏足十一品凌虛境以來,還沒正兒八經跟人交過手,你修為差是差了些,林某不嫌棄。」

話音剛落,一股浩大如無垠滄海的氣息從林秋堂身上驟然乍現。

整個鶴鳴丘上空,都被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湛藍色覆蓋,逼退流雲。

陳無雙倒吸一口涼氣,收劍歸鞘再次行禮,「無雙恭喜師伯晉境凌虛!」

林秋堂擺擺手,似乎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灑然道︰「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值得道喜。看樣子伯庸兄沒跟你提過七年之前的賭約,正好此處有卦師常先生、平公公做個見證,孤舟島可從來沒有言而無信的小人,輸了就認。」

邋遢老頭嘿聲一笑,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葫蘆,「說來听听,孤舟島輸了什麼?」

林秋堂顯然是有意要說給平公公听,坦然道︰「七年前,伯庸兄派人往孤舟島送去一本棋譜,我鄭師叔常年坐鎮湖心島不問身外之事,唯獨只對手談之道痴迷,見著這本棋譜自然喜不自勝,可棋譜里夾著一頁紙,說是要拿這本叫做《拾浪集》的棋譜跟孤舟島做一場賭局,棋譜上只收錄了二十八局殘局,信上言明,只要鄭師叔一年之內在任何殘局中找到棋譜之外的破解法子,就算是取勝,司天監願意奉送百壇御酒,可惜啊•••」

頓了一頓,林秋堂看向陳叔愚道︰「林某猜測,那本棋譜多半是出自陳家三爺之手。二十八局棋中都只留出一線生機,除了棋譜上指明的路子之外,根本就沒有第二種破解之法,可憐我鄭師叔三百六十日茶飯不思,熬得人都瘦了二十多斤,終于還是不得不認輸。無傷大雅的賭局,其實勝負都不打緊,只是伯庸兄有言在先,要是孤舟島輸了,鄭師叔他老人家就得在伯庸兄仙去之後,替他坐鎮司天監觀星樓一年,約定好的百壇御酒如數奉上,無雙,酒可給你那位師叔祖備好了?」

此時的觀星樓主,哪里還能說得出話來。

原來如此,早在七年之前,陳伯庸就料定了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料到了南疆、漠北的大患,所以用這種近乎玩笑的法子,提前替以後接掌司天監的陳無雙請來個靠山,既然那位姓鄭的前輩是孤舟島掌門的師叔,修為之高可想而知,有他老人家坐鎮,京都城乃至于整個江湖,誰想對司天監或者陳無雙不利,都得先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陳仲平,再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孤舟島。

陳無雙兩眼中噙滿淚水,情不自禁走到陳伯庸墳前,喃喃喚道︰「師伯•••」

陳叔愚一聲長嘆,搖頭道︰「林掌門誤會了,那本《拾浪集》不是出自我手,而是舍弟季淳當年所作,家兄•••」

接下來的話無論如何也再說不下去,陳叔愚扭轉過身,怔怔盯著墳塋落淚。

林秋堂恍然大悟,訝然看向名聲遠揚的臭棋簍子,「《拾浪集》•••是了,原來是侍郎集?」

臉色淒然的陳季淳苦笑不止,他沒有向上次跟賈康年解釋一樣,告訴林秋堂《拾浪集》並非是侍郎集,而是四郎計,只是在苦笑之後,深吸一口氣道︰「百壇御酒,司天監隨時能拿得出手,恭候鄭前輩蒞臨。」

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太監深深看了那位臉色大變的十品修士一眼,彎腰拾起太子殿下賜下的金牌收進袖中,拱手道︰「今日這場誤會攪了老公爺清靜,容咱家先回宮復旨,改日自然去鎮國公府邸請罪。既然樓主大人不肯收下令牌,咱家回宮路上跟玄武營將士說一聲就是,不會再有人阻攔諸位回城,宮里還有不少事情要一一處置,就此告辭。」

說罷也不等那些宮中密探,徑直御空朝北而去。

常半仙撇嘴嗤笑,感慨道︰「到底是個有眼力勁的。雖說是什麼內廷首領,天底下修成十品境界的高人里,只怕再沒有比他過得憋屈的,一輩子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不容易啊。」

徐守一輕輕招手,那頭目送平公公遠去的黑虎緩緩走到老道士身前,也不見他施展術法,凶獸輕輕一躍,落到他懷里時就又變成那只慵懶打盹的貓。

徐稱心斜了眼常半仙,意思大抵是說邋遢老頭論賣相、論本事都比不過她身穿絳紫道袍的師父。

常半仙登時豎起兩道眉毛,剛要發作,忽然又想到當著自家弟子林霜凝父親的面,首先要維持住高人做派才像個樣子,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正巧看見騎虎難下的那位十品修士猶豫不定,立刻出言挖苦道︰「那百壇御酒,老夫倒是能沾上光潤潤嘴,你在這等著不走,是也想嘗嘗?」

十品修士佩劍上的火氣好像全部轉移到雙眼之中,恨不得能把這邋遢老頭活活瞪死,強壓著怒意轉過頭不跟他計較,恨聲道︰「陳無雙,來日方長•••」

年輕觀星樓主一皺眉,「去你娘的來日方長!」

這位十品修士雖然極少在京都城或者江湖中露面,但在宮里卻是能得景禎皇帝賜座厚待的高人,以往天子視之如師如友,景禎殯天之後,知道要想得到新君器重就得先拿出功績來,這才從一到鶴鳴丘就咄咄逼人,想著能擒了陳無雙回去,把他押在御案前逼著接旨,這倒不是太子李敬輝的本意,連平公公都算計進去,沒想到最後還是因為林秋堂的出現而功虧一簣。

先後挨了數次罵,就是個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況且還當著十數位以他為首的宮中密探,倘若陳無雙肯給個台階讓他就坡下驢,他一定會見勢不妙故作灑月兌地離去,可現在他想走也不能走,就算死在林秋堂手里也不能走,臉面有時候就是比性命還重要。

赤紅劍光,硬生生在林秋堂彌漫十里的氣息中撐開一方天地。

林秋堂抬手攔住陳無雙要拔劍出鞘的動作,環視四周,盯上許家小侯爺腰間那柄天品佩劍,招手一引,那柄長劍霍然出鞘,當空盤旋一圈,穩穩落在他右手之中,「借來用用,稍後還你。」

許佑乾微微一愣,緊接著點頭如搗蒜,「盡管拿去使,順手的話送于前輩也無妨,區區一柄劍而已,晚輩家里多的是!」

看不慣他這副趨炎附勢模樣的常半仙抬腿就是一腳,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好的不學,盡跟著陳無雙學些敗家行徑,你爹辛苦攢下的家業,你倒是掰著不疼的牙了?還他娘家里多的是,你家啥時候從岳陽城搬到天南劍山,老夫怎麼不知道?」

林秋堂一笑置之,「原來是康樂侯許家的小侯爺,難怪小小年紀能有三境修為,了不起。」

得了孤舟島掌門一句贊譽,許佑乾拍了拍上的腳印,破天荒對常半仙那一腳不以為意,興奮道︰「前輩謬贊,都是跟著陳大哥沾的光,不值一提,哈哈哈,不值一提。」

徐稱心轉了轉眼珠,她跟著徐守一相依為命在江湖上浪跡,當然知道楚州康樂侯素有富可敵國之稱,如今西河派依附了司天監,鎮國公府的管家跟裴錦繡對住在小杏苑的這位姑娘很是看重,師父去涼州的這段時間她竟然攢了上千兩白花花的銀子,過慣窮日子的孩子心里有算盤,眼下衣食是再也不缺的,許佑乾家里有的是好劍這句話,卻讓她動了心思,見懷抱黑貓的老道士目不轉楮凝視那位十品修士,她咬了咬嘴唇,湊到性子溫婉最好說話的小滿身邊,輕聲打听小侯爺跟陳大哥是什麼關系。

五境之上,相差一品如隔淵。

林秋堂抖手耍了個極好看的劍花,遠離流香江二十里的鶴鳴丘上,竟有起伏潮聲。

「林某是不願意摻和是非,但事關我孤舟島的女婿,看來今日要是不露一手的話,你心里興許也不服氣。罷了,還以為燕州這門祝融劍訣早就斷了傳承,既然見著了,跟閣下討教兩招算是幸事。看看皇家大內教出來的高手,究竟是怎麼個高法。」

陳無雙剛要出聲,就被不知何時湊上前來的常半仙伸手拽住,在他耳邊輕聲笑道︰「傻小子,沒听過水火不容?孤舟島的蹈海訣,正克他祝融劍訣,有人願意替你出頭,看場熱鬧不好?」

陳無雙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問道︰「你听說過那祝融劍訣?」

邋遢老頭一梗脖子,傲然道︰「天底下的事情,十件里老夫能知道八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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