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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開門

七月十一,景禎皇帝駕崩的消息傳遍京都城。

有當朝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何親自披甲坐鎮五城兵馬司衙門指揮,玄武營五千人馬死死守住內外兩道護城河的京都城外九門,沒有東宮諭令匹馬不得出入,整座天子城池如臨大敵,可是仍然有不少信鴿陸續從城中各處振翅飛起,不知道去往哪里。

玄武營營官付珵大馬金刀坐在崇文坊外一口青石水井沿上,仰著頭看兩只灰羽紅楮信鴿從一處茶樓三層的窗口飛出,在空中盤旋幾圈之後辨明方向,一只往南、一只往東,一笑置之。

這位身負六品修為的營官從來行事低調,自身經歷卻很有意思。

與京外親軍四營中龍吟、虎嘯、鳳翔三營的營官不同,付珵是從養心殿侍衛一步一步爬到如今令人側目的從四品武將官餃上,在沒有立下顯赫軍功的前提下,這種升遷的速度在天子親軍里算是蠍子拉屎獨一份,久在朝堂如首輔楊公,也只知道這位據說身負六品不俗修為的營官,是祖籍燕州。

遠處又有一只信鴿飛出窗口,付珵輕聲嗤笑,就手從身前木桶里掬起一捧甘甜清冽的井水潑在臉上,外面罩著一件火紅披風的甲冑鏗鏘作響,起身帶領兩個亦步亦趨的心月復校尉,揀著寬闊大路往京都正東惠和門走去。

他懷里揣著一封只有寥寥十數字的密信,上面加蓋了太子殿下的一方私印,從今日寅時收到這封信開始,付珵把上面的字反復看了幾十遍,早就能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如有不奉旨而闖京者,不論王侯,格殺之。

這封信上最重要的,不是太子殿下料定會有人不奉旨而闖京,而是在于「不論王侯」四個字,殺機畢現,付珵已經能確定,信上明令要讓他格殺的人,就是那位封地遠在東南江州的寧王殿下。

李敬廷出京就藩之前,曾經幾次屈尊讓人來請玄武營說一不二的營官赴宴。

付珵一次都沒有去過。

身為天子親軍,與內廷、朝堂都該保持敬而遠之的距離,尤其不能與皇室宗親交往過密,但是東宮太子當然要另當別論。

也許懷里這封密信已經可以稱之為密旨了,既然沒有傳給兵部那位姓何的左侍郎知曉,那麼這件事就沒必要去跟他商量,本來兵部也管不著天子親軍的事情,換了是衛成靖親自來,付珵也大可以不予理會。

安排身後校尉去取來鋪蓋,在接到宮里新的指令之前,付珵打算寸步不離京都東門。

此時的何正在五城兵馬司衙門大發雷霆,桌案上一方硯台被他摔得粉碎,鳩佔鵲巢不說,鐵青著臉,厲聲指著堂下戰戰兢兢的三人喝罵,「要不是何某親眼所見,還不知道你們五城兵馬司從上到下盡是些酒囊飯袋,從現在起,京都城再有一只信鴿飛出去,你等趁早自己月兌了官袍,去宮門外跪著請罪吧!」

背靠樞密副使郭奉平才得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官位的魯辛恕,咬牙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眼下天策大將軍身在涼州指望不上,雖然以往大事小事上賣出去不少人情,可這種時候太子殿下一旦動怒追究,他根本不敢奢望朝堂上會有人替他一個區區正六品說情,只好陪著小心道︰「何大人息怒,下官這就讓人去嚴查十九坊市,只是•••只是咱們五城兵馬司人微言輕,烏衣巷是萬萬不敢去查的•••」

何重重一拍桌案,大怒道︰「放屁!何某奉的是太子殿下諭旨、內廷首領平公公均令,你為何不敢去查?你不想得罪烏衣巷里權貴重臣,那就回家洗干淨脖子,等著問斬!」

董三思跟另一位副指揮使梁同悄然對視一眼,心中各有打算。

魯辛恕心里極為惱怒,十九處坊市還好說,烏衣巷里住著的都是什麼人,就是隨便在街上扯個做買賣的小商販過來也能如數家珍,且不說當朝首輔楊公的府邸就在那里,單說其中住著的幾位尚書大人,那是小小五城兵馬司衙門能惹得起的?

你姓何的要是自以為首輔府邸肯賣兵部左侍郎的面子,盡管自己去查就是了,不怕惹事的玄武營現在就歸你節制,偏要為難我做什麼?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何是品秩遠高于他的當朝紫衣大員,這位身後暫時無人撐腰的指揮使大人月復誹歸月復誹,給他八個膽子也不敢在明面處頂撞上官,只好回身無奈看向董三思和梁同,稍作思忖,指使道︰「兩位可听清楚了,董大人即刻選些好手在城里巡視,只要見到信鴿,莫管那扁毛畜生是從哪里飛出來的,一概斬殺!梁大人帶人去先前放飛信鴿的坊市或者•••或者府邸,問清楚是何人所為,信又傳去哪里。」

董三思松了口氣,盡管殺信鴿會得罪人,事後再上門負荊請罪就是,總比梁同的差事要好辦,當下生怕指揮使會反悔,應了聲是,快步匆匆走出衙門。

梁同苦著一張臉,心里把何以及魯辛恕的祖宗十八輩都罵了一遍,遲疑道︰「回稟兩位大人,京都養信鴿最多的人家,是•••是鎮國公府。」

這句話讓何臉色一變,「司天監的事情朝臣不可過問,這是規矩。你不必去管鎮國公府,先去旁處查!陛下駕崩的消息不是要瞞著天下,而是•••你去問清楚,有哪些府邸的信鴿,是飛往不該去的地方。」

梁同皺起眉頭,剛要問問到底何處是信鴿不該去的地方,卻見何揮揮手,「速去!」

梁同不敢再多做遲延,只好苦著臉拱了拱手,步履沉重走出五城兵馬司衙門,在門外僻靜處站了很久,思來想去,索性把心一橫,回家換了身便裝,一個人也不帶,讓車夫在城里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去烏衣巷禮部右侍郎府邸。

兩位副指揮使領命離開以後,何讓魯辛恕拿來京都城圖紙,攤開在桌案上,用手指輕輕沿著圖紙上橫平豎直的道路移動,他總覺得在儲君登基之前,京都城會出很多意料不到的亂子,景禎皇帝駕崩得太過突然,朝堂內外都有很多事情沒有妥善處置好,一旦鬧出大動靜來,他姓何的這顆腦袋就得搬家,容不得不慎重。

眼下已經顧不得北境城牆淪為漠北妖族之手的事情了,據前幾日宮門沒有關閉時傳回來的消息,听說有個鷹潭山的年輕道士,孤身一人攔住三四千妖族南下的腳步,不知道現在事態有沒有新的變化,至于南疆更可以先放一放,就算那些凶獸真不可抵御,一時半會倒也殺不到中州來。

再者,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何頭上還有一位尚書大人。

魯辛恕站在桌案一側,表面上低頭去看那張圖紙,其實心思早飛到青槐關以外,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沒有郭奉平暗地里拐彎抹角四處打點的話,他坐不上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子,盡管這個位卑而權寬的官是京都城最難做的官,沒有之一。

加封天策大將軍的郭奉平在離京的前夜里,親自屈尊來找他談過一次,噓寒問暖極盡關懷,能在權貴遍地的京都城左右逢源,魯辛恕當然不是听不懂言外之意的傻子,受人恩惠,想來不久就是對郭大將軍有所回報的時候了,況且,那位大將軍告辭時意有所指地提過一句,說青州都督年邁,繼續把持一州兵權的話,于國不利。

這一句話,說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雖然大周王朝還沒有過能從正六品躍升正三品封疆大吏的先例,但是魯辛恕仍然心里熱切,如果是聖旨的話,那麼朝堂上的質疑聲音再多也無妨,如此看來,今年以來在坊間甚囂塵上的大周氣數將盡傳聞,就是他飛黃騰達的機緣。

到巳時初,忽然有人急匆匆走進五城兵馬司,一進門就單膝跪地,急道︰「報!司天監觀星樓主陳無雙扶陳家老公爺靈樞,要出永定門。」

何心下一凜,頓時呼吸停頓。

他昨日深夜接到內廷首領平公公傳出宮城的均旨,是除北境緊急軍報、或手持太子殿下諭令者之外,不許任何人出入京都城,顯而易見,宮里是怕景禎皇帝駕崩引起國朝動蕩,依他猜測,多半是擔心二皇子殿下趁機奪權,後來的密信則是擔心寧王殿下也有這種心思,正為卷進皇位更替的風波而焦頭爛額,此時司天監又跳出來,難免讓他頭大如斗。

陳無雙昨夜叫開城門回京的舉動本就不合規矩,只是當時玄武營還沒有接管九處城門,再加上這位年輕觀星樓主斬殺謝逸塵的余威 赫,五城兵馬司就算人人脖子上長了三個腦袋,也不敢硬攔他那一襲團龍蟒袍。

這才幾個時辰的安穩,他就又要出城?

既然是扶著陳家老公爺的靈樞,陳無雙必然是想將陳伯庸遺體安葬于城外十里處的鶴鳴丘,按理說不僅不能阻攔,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太子都要前去觀禮,可眼下的情況,根本就不是他一個能在指揮使魯辛恕面前大發雷霆的兵部侍郎可以做主的。

稍作思量,何就做了決定,「魯大人,你速去宮門外通稟,即便見不著平公公,也要想法子把這件事稟報給宮里首輔楊公等幾位,本官這就去永定門,盡可能拖延一段時間,你萬萬不可耽誤!」

痛快答應的魯辛恕有些幸災樂禍,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會兒怎麼不見侍郎大人有剛才的脾氣?

何沒心思去探究他在想什麼,匆匆讓人牽了馬匹,揮鞭往京都正南奔去,心里尤為不安,他很清楚玄武營那些眼高于頂的天子親軍是什麼德性,也知道陳無雙是發起性子來連皇子殿下都敢揍一頓的角色,如果去得晚了,那位觀星樓主已經跟把守城門的親軍動手,那可就不堪設想了。

好在今日各處坊市都冷冷清清,大路小路暢通無阻,心急如焚的何只用一炷香時間,就縱馬抵達永定門左近,遠遠看見近百滿身甲冑的玄武營騎兵正與司天監披麻戴孝的送葬隊伍對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奔到近處,何不等坐騎挺穩,就干淨利落翻身下馬。

「下官兵部左侍郎何,見過無雙公子!」

剛揚聲見禮,何侍郎就在那口金絲楠木棺材一側看見縞素裹身的陳叔愚、陳季淳兄弟二人,忙不迭補上一句,「見過三爺、見過陳大人!」

蟒袍外面罩著麻衣且頭扎白巾戴孝的陳無雙面無表情,甚至沒有循聲回頭,昂然踏前一步。

玄武營那近百名騎兵頓時紛紛長刀出鞘。

陳無雙冷哼一聲,毫無懼色頂著刀鋒再度踏前數步,「開門。」

何慌忙走到近處,攔在那些不知死活的天子親軍馬前,厲聲道︰「放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對觀星樓主拔刀?本官奉宮中旨意統攝玄武營,倒要看看爾等哪個敢抗命不遵!營官付珵何在,出來見我!」

騎兵中為首一人,在高頭大馬上欠了欠身,卻不肯收刀歸鞘,肅聲道︰「非是末將抗命。付將軍有令在先,除非見著太子殿下令牌或手諭,否則不可放任何人出入永定門,闖門者視為謀逆,可先斬後奏。請諸位貴人海涵,末將職責在身,不敢懈怠。」

何頓時啞口無言,只好轉身朝陳無雙躬身拱手,「下官•••」

年輕觀星樓主不為所動,竟然越過他接連往前又走幾步,距離騎兵的馬頭不過六尺,「開門。」

何心知撕毀聖旨的陳無雙絕對不會看他一個三品侍郎的面子,咬牙快步走到陳季淳一旁,「陳大人,莫要讓何某為難•••」

可惜不給他面子的絕非只有陳無雙,騎兵中為首那人竟冷笑道︰「軍令如山,恕末將無禮,誰敢再踏前一步,休怪玄武營刀槍無眼!」

話音剛落,何駭然回頭,就見城門處又有黑壓壓一片精銳步卒聚攏上前,粗略一算,有近四百人之眾,箭簇在弦刀在手,形成一道阻攔鎮國公府送葬隊伍的人牆。

嗆啷一聲。

陳無雙腰間長劍出鞘,身後一個邋遢老者冷笑不止。

何險些癱坐在地上,喃喃道︰「這•••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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