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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殿外血氣,殿中骨氣

今日眼前所見的一幕,終于讓初入朝堂便平步青雲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切身體會到何為伴君如伴虎,悄然瞥向習慣性微微弓腰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的內廷首領,只知姓平而不知其名的年老宦官雙手交叉攏袖,目光低垂,好似老僧入定。

天子一怒,伏尸近百。

朝天殿外的連廊里躺了一地寂寂無聲的死人,這些從來因身體殘缺而被文人士子所鄙夷的閹人,大多臉上還殘留著驚恐神色,死法出奇的一致,皆是咽喉處被尖銳利器瞬間洞穿,噴出來的溫熱血液洇濕一大片衣裳,顏色很快就被風干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紫黑。

平公公這樣的五境修士親自出手,或許他們斃命時沒有感覺到太多痛苦。

臨窗而立的蕭靜嵐微微皺眉,近一刻鐘之久,殿外徐徐清風仍是沒有吹散彌漫在深宮內院的血腥味道,反而有越來越濃郁的趨勢揮之不去,這位修為境界能與陳仲平比肩的同進士出身劍修不敢在天子座前散出真氣屏障,只好盡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呼吸著實悠長,深吸一口氣能頂住許久。

時值七月初,立秋時節。

按照以往的經驗推算,再有兩個月時間雍州北境就會迎來第一場雪,而此時的京都城還察覺不到更深露重的寒意,不過宮城里沒被眾多太監手里竹竿粘盡的蟬鳴聲,好像已經能听出詩詞里淒淒切切的韻味,尾音斷斷續續,不忍听聞。

顴骨高高凸起更顯得兩腮凹陷,形銷骨立的景禎皇帝呼吸聲粗重而虛弱,龍椅一側居然點起以往寒冬臘月用來取暖的炭爐,似乎那叢不斷跳動的火苗,能讓披著薄裘的九五之尊臉色好看一些。

御案上,攤開一張寫滿工整字跡的錦帛。

這種白底帶銀線暗紋的錦帛價值不菲,只有隸屬于皇家的密探八百里加急稟報見聞時,為彰顯事態緊急重要才有權使用,而且必須用特制的墨條研磨書寫,才不會因墨跡暈染而斬卷,墨跡經久不會褪色,且淡淡墨香味道能保持月余不散。

執筆那人的字體是蕭靜嵐很熟悉的館閣體,橫平豎直,看起來賞心悅目,只是筆鋒頓挫之間明顯少了些讀書人寧折不彎的風骨,卻多了幾分摧眉折腰的諂媚之氣,從頭至尾洋洋灑灑近千字,在口諭平公公出手鎮殺殿外那些無辜的內廷宦官之前,太子殿下捧著念過一遍。

按理說,這種密報絕對不可能由他人代筆或是潤色,蕭靜嵐挺驚訝陛下一力栽培出來的密探中竟有筆力如此雄奇者,千字之內,從柳同昌率軍東出井水城、意欲攻襲溱川城開始,到郭奉平麾下將士如何斜出飲馬川搶先一步布防,到陳無雙與一位十品刀修現身驟雨莊的夜戰,到撥雲營楊長生臨陣率部折返北境,再到井水城南謝逸塵尸首分離,一覽無余。

其實更讓蕭靜嵐驚訝的是,陳無雙如有天助。

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那位修為進境令人艷羨的無雙公子,于洞庭湖斬殺玄蟒時踏足四境,如今又于數萬邊軍合圍中斬殺謝逸塵時晉境八品,似乎向來無情的天意尤為厚待,不允許他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尷尬境遇,才會每每在緊要關頭網開一面,讓他擁有化險為夷的機緣。

陳無雙在保和殿上昂然請旨赴涼州時,或許首輔楊公甚至禮部右侍郎陳季淳都樂見其成,但蕭靜嵐心里其實有一種慨嘆天妒英才的惋惜,在他看來,司天監九成九的力量都在北境城牆上,根本無法給予新任觀星樓主援助,以他區區四境的修為要去萬軍陣中取上將首級,無異于自尋死路。

可是這位不講道理的年輕人,總是能讓無趣世間多一分意料之外的驚喜。

錦帛上對這一段筆墨極重,殿中幾人如同身臨其境,陳無雙身邊出現一位自稱能代為執掌時令變化的道家高人,以鬼神莫測的玄妙手段攔住三萬精銳悍卒,而後便是身穿團龍蟒袍的觀星樓主于紫氣東來之際邁進八品境界,一劍過後,謝逸塵人頭滾落黃土。

二十余年來軍功彪炳可列青史的安北侯爺,保和殿上請封雍安公的雍州都督,執掌近五十萬虎狼之師意圖逐鹿神州的謝逸塵,出師未捷身先死。

王圖霸業,就此作古。

雙眼深陷的景禎皇帝,目光始終未能從那張錦帛上挪開,對行將就木的帝王而言,字字誅心。

「蕭愛卿,朕想知道,倘若換了是你前去涼州,能否把謝逸塵的首級帶回來。」

景禎皇帝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即便博覽群書的員外郎不通醫術,也能听出他毫無三境修士應有的中氣十足感,甚至出現了字尾吞音,仿佛說完這句話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一樣。

蕭靜嵐默然思量片刻,搖搖頭,「微臣無能。三萬邊軍悍卒,足以輕易圍殺十一品劍修。」

景禎皇帝對這樣的早有預料的回答,談不上滿意或是失望,五指緩緩用力,將那張錦帛攥成一團褶皺,像是釋懷也更像是無奈苦笑,「謝逸塵最後曾慨嘆,說苦心積慮圖謀多年,終究比不上陳無雙的氣運加身•••蕭愛卿博學,想來興許能為朕解惑,氣運本該是我天家之物,為何陳無雙能奪之?」

員外郎眼皮微微跳動,再次搖頭,「微臣不知。古籍上曾有言,說氣運乃是秉四時變化、斗轉星移而生,行于山川水脈、泄于萬里平陽,有盛衰之別、無始終之謂,若是陛下垂詢道家祖庭,或有所得,恕微臣才疏,實不敢信口胡言。」

景禎皇帝重重嘆了口氣,那團錦帛上,陳無雙的名字像是一根扎手的刺。

朝天殿外沒有活著的宦官可用,日漸被景禎皇帝所倚重的太醫令楚鶴卿,親自站在宮門處等著迎接陛下傳旨召來面聖的數位肱股重臣,有宮中乘轎之殊榮的保和殿大學士更習慣步行,從天子親軍枕戈達旦把守的宮門到朝天殿,這一路上緩緩行走的時間,足夠楊之清揣摩聖意。

為官多年,大周景禎朝這第二人首輔大人再是平易近人,也難免積威深重。

頭前引路的楚鶴卿沒有貿然出言催促,後面跟著的幾位絳紫官袍就只好耐住性子,碎步跟在首輔楊公身後,經過供奉著太祖皇帝威嚴塑像的太廟,經過懸掛著那面日破雲濤牌匾的保和殿,走在兩面高牆聳立的路上,各懷心思。

從楊之清的背影上,休想看出任何端倪。

相較剛執掌兵部不久的衛成靖,同為官餃顯赫正二品的戶部尚書王宗厚就要含蓄低調許多,低著頭盡量縮短步幅,目不斜視。

「鶴卿,陛下近些日子龍體可還康泰?」

太醫令腳步微頓,稍作猶豫之後,可能是覺得楊之清這一問似有深意,也就沒有避諱其余幾位在場的同僚,沉著臉輕輕搖頭,斟酌著用詞答道︰「每況愈下。若只是頑疾纏身,楚某尚有法子可施,可陛下龍體與大周國運休戚相關,便是南海段百草、白馬禪寺空相神僧兩者齊聚宮中,如今的情況也只能慨嘆無力回天。」

楊之清沒來由想起日前隕落于北境的陳家老公爺,不知那位相交多年的摯友在垂死時,是不是也曾在城牆之外慨嘆過一句無力回天,嘆息一聲,楊公低聲道︰「老夫听說,黑鐵山崖跟漠北妖族都沒有對辭世的鎮國公爺無禮,司天監有人將他的遺體帶回京都,按我朝禮制,該當國葬。」

沒有參政議事之權的太醫令極守規矩,不肯接話,只默然附和一嘆。

首輔大人卻沒有點到即止的意思,步子比之前放得更慢了些,繼續道︰「江湖上越熱鬧,咱們這些朝堂為官的讀書人就越不好過,司天監不好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陛下想來•••也不好過,大周有多少年,沒有這等多事之秋了?老夫記得上一次,還是陛下繼位不久時,先師程公以雷霆手段整治紛亂黨爭,一晃二十多年過去,歷歷在目。」

那時候,大周才剛剛用上景禎這個年號。

衛成靖輕聲冷笑,大周眼下的局面,就算埋骨楚州拜相山的程公死而復生,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了,一座王朝的大廈將傾,根本就不是哪一個應運而生的人物可以力挽狂瀾的,他早就听到不少有關于官場同僚的流言蜚語,各逞本事尋找退身之路,甚至據說沿海青州的巡撫大人,已經以鐘愛垂釣野趣為借口,斥巨資買下一座懸于東海數百里外的小島。

楚鶴卿突然停住腳步,略帶歉意地轉過身看了眼首輔楊公鬢間越來越多的白發,散出自身神識籠住後面數名位高權重的穿紫貴人,壓低聲音道︰「一個時辰之前,陛下接到一封加急錦帛密信。七月初四,司天監陳無雙于涼州井水城南,一劍斬落逆賊謝逸塵首級。」

楊之清雙眉挑動,訝然盯著太醫令臉上的神情,確信楚鶴卿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之後,呼吸由平穩到急促,然後復歸平穩,唏噓道︰「此後百年,誰敢再說陳家幼麟浪得虛名?」

執掌大周國庫錢糧的戶部尚書眼中亮光一閃而過,嘴角似有欣慰笑意。

衛成靖在短暫的呆滯之後,低下頭悄然深深呼吸一口,陳無雙此人,才是大周王朝千年未有的最大變數呵,平心而論,朝堂上各打算盤的袞袞諸公,都以為未曾承襲鎮國公爵位的那個少年人,請旨遠赴凶險涼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尋死路,不過是一個在江湖上有些不值錢虛名的四境劍修,在大勢幾乎已定的棋盤上,有心屠龍只怕也是志大才疏。

楊之清面如古井之水,淡然伸手拍了拍楚鶴卿肩頭,「走吧,別讓陛下等得急了。」

遠遠看見朝天殿的斗角屋檐,嗅到濃郁血腥味道的楊之清皺了皺眉,看來今日朝天殿上的應對也許會是暗藏殺機,做官做到朝堂穿紫的地步,誰都知道所謂的「刑不上大夫」不過是皇家用以表示敬重讀書人的一塊遮羞布,所以儒家還有另一句話,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景禎皇帝在位二十四年,有人被抄家革職,有人被流放千里,但極為看重士林口碑的天子從來沒有明面上斬殺過任何一位臣子,所以清流中對他多有仁君之贊譽,可今日所見,顯然讓首輔楊公心內波瀾涌動。

以楊之清為首,眾人魚貫而入朝天殿。

行禮賜座是應有之意,年邁體衰的首輔大人卻破天荒謝絕皇恩,沒有落座。

景禎皇帝深深看了歷來行事謹小慎微的楊之清一眼,將手里那揉作一團的錦帛遞給平公公,殺人不染血的首領太監雙手接過,清了清有些干澀的嗓子,抻平褶皺,用內廷宦官稍顯尖細的嗓音,一字一句將上面的內容讀給眾人听。

饒是一日之內第二次听聞其上所述,殿中官職最低的蕭靜嵐仍然難掩震撼神色。

平公公很快就把那不足千字一一念完,隨後將足以引發朝堂人人失色的錦帛放置于御案,退後幾步站定,恢復先前雙手攏袖、靜若老僧參禪的模樣。

不等景禎皇帝出言發問,楊之清率先踏前半步,拱手垂頭,「賀喜陛下!」

瘦骨嶙峋的天子眼神猶如病虎,掃過在場的列位臣工,平靜問道︰「何喜之有?」

楊之清坦然抬起頭,眼角魚尾細紋畢現,「司天監觀星樓主不負陛下所望,斬殺逆賊謝逸塵,自然值得老臣賀喜,大周終有天佑。」

「天佑•••」景禎皇帝絲毫不掩飾笑意中的苦澀,「照楊卿的說法,陳無雙當賞?」

低著頭恭謹垂手站立的王宗厚心下一動,自從前任首輔大學士程公謝世,景禎皇帝每稱楊之清都是愛卿,以示聖意倚重,可剛才這一句問話,竟然減了一個字,只稱楊卿。

楊之清像是沒注意到景禎皇帝的言外之意,沉吟點頭道︰「如此不世之功,自然當賞。只是太祖皇帝定下祖制,司天監歷任觀星樓主不得干政,加官之事無從論起,老臣以為,陳家老公爺既然已辭世,鎮國公之爵位不可空懸過久。」

景禎皇帝不置可否嗯了一聲,手指輕輕敲打御案桌面。

朝天殿外的血腥氣味,畢竟壓不彎這位文人表率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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