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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單家父女一份重禮

觀星樓主初次登門,深感蓬蓽生輝的魁梧女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真以一碗粗茶待客。

抱著陳無雙那柄焦骨牡丹如同抱著個嬌女敕美人兒般愛不釋手的呂大河碎碎念叨,這還是單蓉下嫁于他安家楊柳城以來,這麼多年里頭一次按照老家雍州招待貴客的最高禮儀待人,成親那天也沒見她不厭其煩地連換三盆清水洗手,親自下廚置辦了一桌上好席面。

有涼有熱四葷四素八道菜,外加石榴樹下埋了五六年的兩壇鐵榔頭。

以晚輩自居的陳無雙不肯上座,急得那雄壯女子險些流出淚來,最後還是無奈推讓馬三爺坐了上首,拍開酒壇泥封給遠道而來的叔佷二人斟滿大碗。

不等說話,性情潑辣的單蓉仰頭就是一碗烈酒下肚,隨後瞥了眼抱著那柄長劍不舍得歸還給陳無雙的矮壯夫婿,沒好氣地一把奪過焦骨牡丹,雙手遞還給司天監這位新任不久的觀星樓主,公子爺的佩劍,是你這殺千刀的夯貨能把玩的東西?

陳無雙笑吟吟接過佩劍,隨手橫在桌上。

似乎有那一碗鐵榔頭烈酒,單蓉才能把壓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話哽咽著問出來,淚眼朦朧地看著陳無雙俊朗面容,「公子,我爹他•••他老人家過得還好?」

孑然一身的孤苦老人守著一家棺材鋪子聊以度日,怎麼能說得上過得好?

可陳無雙還是違心地點點頭,溫聲道︰「單老前輩身子骨硬是,一頓能吃三五斤羊肉,就是掛念嬸子在涼州安不安生,他老人家為玉龍衛辛苦效力大半輩子,司天監不會忘,無雙也不會忘。」

單蓉淚如雨下,幾度想說話都被喉嚨里一團悲愴死死堵住,端起呂鐵匠面前的酒碗,又是半斤烈酒一飲而盡,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急促喘息幾口才壓制住情緒。

有父親尚且在世,四境修為卻聲名不顯的單蓉如何不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道理,可當年,是那瞎了一只右眼的爹,親自允了這樁親事把她嫁到兔子不拉屎的楊柳城來,要說恨也恨過,但司天監救過單正康的命,做人若是連知恩圖報都做不到的話,禽獸不如。

陳無雙有意讓單蓉舒緩情緒,暗自嘆了口氣,轉頭問向身側這位當著自家婆娘的面就變得有些唯唯諾諾的呂大河,「逢春公這柄焦骨牡丹絕跡江湖兩百年,呂叔好眼力,居然能一眼就認出來?」

矮壯鐵匠嘿笑著偷眼去瞧婆娘臉色,單蓉登時惱怒地一拍桌子,毫不留情面地訓斥道︰「問你什麼就說什麼,難道樓主大人稀罕你那點不入流的玩意兒?」

這一聲樓主大人的稱呼,讓陳無雙愕然一怔,單蓉的意思很明顯,是用這種方式隱晦地說出來自己也是司天監的人。

習慣成自然一縮脖子的呂大河,顯然沒意識到自家婆娘話里的意思,訕笑著老實答道︰「我•••在下•••我家有本家傳的名劍譜,上面第二頁上所畫的就是公子這柄焦骨牡丹。」而後瞄了坐在首位上吃菜的馬三爺一眼,又補上一句,「第四十六頁上的,就是三爺的貂蟬。」

馬三爺挑眉哦了一聲,饒有興致道︰「那第一頁上是哪柄劍?」

在他看來,如果天底下真有一柄劍能名列逢春公賴以成名的焦骨牡丹之前,那麼定然就是蘇昆侖兩尺七寸的驚鴻劍。

不等呂大河回答,已然心中有數的陳無雙微微一笑︰「應該是古劍卻邪。呂叔,我說的可對?」

矮壯鐵匠連連點頭,此時對這位繼承了觀星樓主之位的年輕人才真正有些佩服。

不愧是出身司天監的人物啊,不說修為如何如何,光這份遠超江湖修士的見識,就不是池中之物。

點頭之後,呂大河遺憾地嘆了口氣,「那冊名劍譜上說,我家祖上曾有幸見過冊子上的所有天品名劍,可惜到了我這一代•••能見著公子的焦骨牡丹就知足了,卻邪劍,想都不敢想。」

陳無雙是御劍之人,以前以為守拙劍廬的丁尋橋是愛劍之人,今日才知道,楊柳城這位僅有三境五品修為且明顯不是劍修的鐵匠,才是繼承了祖輩遺願的愛劍之人。

「呂叔不必氣餒,興許過一陣子,你就能有緣一見那柄卻邪劍。」

呂大河瞬間瞪大雙眼,「當真?」

陳無雙聲音雖輕卻語氣不容置疑,「當真。」

把對父親滿腔思念都化作憤怒的單蓉狠狠一巴掌拍在矮壯夫婿後頸上,咬牙切齒道︰「你個殺千刀的蠢貨,樓主大人是何等身份?會騙你這麼個沒出息的貨色?你還敢質疑?老娘瞎了眼嫁給你這傻啦吧唧的玩意兒,這些年連一趟雍州都回不去,你還敢•••」

魁梧女子下手不輕,饒是不堪反抗的呂大河皮糙肉厚也覺得疼痛,咧著嘴嘟囔道︰「是你爹瞎了眼•••」

說出那句話才猛然想起陳無雙也是雙目不能視物的瞎子,已然有些後悔在他面前口不擇言的單蓉,一听這話更是怒極反笑,騰地站起身來,陳無雙伸手想拉都沒拉住。

此生從來沒挨過女子打罵的馬三爺眼睜睜看著呂大河被他家潑辣婆娘一腳踹翻,隨後就是劈頭蓋臉一頓拳腳。

慘不忍睹。

陳無雙不好動手拉扯,連著叫了兩聲嬸子,氣得胸膛不住起伏的單蓉才悻悻停手,單手叉腰指著蜷縮在地上的呂大河斥道︰「要不是看在樓主大人面上,老娘今天就打算當了寡婦!殺千刀的,還謝過樓主大人救命之恩?」

矮壯漢子果然爬起來拱手謝恩,說什麼也不敢再靠著婆娘坐下,訕訕站在一旁。

自認見過不少大世面的陳無雙目瞪口呆,他不是沒見過懼內的,像京都城那位平步青雲的兵部職方清吏司蕭靜嵐,堂堂十一品凌虛境劍修愣是連一頓流香江上的花酒都請不起,可如同呂大河這般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卻委實是生平僅見。

看著呂鐵匠的慘狀,馬三爺這種見慣了廝殺血戰的人物都不免倒吸一口涼氣,這哪里是夫綱不振吶,分明是耗子見了貓,由此甚至對那位在雍州經營棺材鋪的單副統領心生敬意,能教養出如此凶悍的閨女來,姓單的老頭想必更是個狠角色啊。

許是這一番手腳散去了兩碗烈酒的醉意,猶然滿臉怒容的單蓉坐回遠處,忽然換了一張笑臉給陳無雙夾菜,這種親熱不是刻意奉承做出來的樣子,而是確實打心底把陳無雙看做是自家晚輩,「公子怎麼不動筷子,楊柳城拿不出什麼像樣的待客菜肴,就當嘗嘗我手藝。」

殺雞給猴看這件事極有道理。

最起碼剛才單蓉痛打呂鐵匠的那一幕,讓在場的馬三爺和陳無雙都有些心有余悸,年輕觀星樓主咽了口唾沫,夾起碗里的菜送進嘴里,竟然忘了咀嚼就順著喉嚨生生咽了下去,言不由衷挑起大拇指干笑道︰「嬸子好手藝!四叔,快嘗嘗。」

馬三爺胡亂往嘴里塞了幾口,也是連聲稱贊,說武威城得月樓重金從京都聘請的廚子,都不見得能比上單蓉做菜的手藝,平心而論,魁梧女子做菜的手藝是不錯,但決計沒有到那等地步。

陳無雙咳嗽一聲,尷尬岔開話題,問道︰「嬸子和呂叔在涼州多年,膝下可有子嗣?」

不問還好,這話一問出口,站在一旁噤若寒蟬的呂鐵匠渾身打了個哆嗦,哀怨暗道,江湖上都說陳家幼麟如何如何,怎麼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

果然,氣不打一處來的單蓉轉頭恨恨瞪了呂大河一眼,強忍著要再次動手的念頭,好不容易挪開視線之後一臉絕望,搖頭道︰「公子,涼州這個地方水土傷人,地里收成從來就不好,我•••呂家顆粒無收•••」

自知失言的陳無雙幡然醒悟,剛想著開口寬慰幾句,卻听單蓉抬起頭來說道︰「我這院子里有兩棵石榴樹,他呂家沒有多子多福的命,可我這些年給司天監布下遍及涼州疆域的棋子,我爹讓公子來楊柳城找我,就是要讓我把這些,都交給公子!」

駭然變色的陳無雙差點失手打翻面前酒碗,「嬸子是說•••」

單蓉站起身來,伸手拽著呂大河並肩而立,鄭重道︰「我相公不會認錯焦骨牡丹,我也不會認錯公子拿出來的那枚儲物玉佩,單蓉說話直,可絕對沒有挾功求賞的意思,在把這些年我們兩口子在楊柳城做的事情說出來之前,單蓉斗膽,想求樓主大人賜兩身司天監白衣。」

從單蓉一起身,看出端倪的馬三爺就端著酒碗避到了一旁,說實話,統領上千馬賊的他此時竟覺得有些羨慕呂鐵匠。

陳無雙緩緩起身,沉默片刻忽然輕聲一笑,「司天監本來就是嬸子的娘家,那身白衣嬸子想穿隨時都穿得,京都鎮國公府、雲州百花山莊兩處觀星樓,也都是嬸子想回就能回的家,呂叔也是一樣的。」

單蓉神情平靜。

而先前挨了一頓打都沒咬著牙沒出聲的呂大河,卻突然哭出聲來。

多少年的嘔心瀝血,只換來一身白衣,可這位矮壯漢子覺得,什麼都值了。

陳無雙低下頭,喃喃道︰「只是現在的司天監•••跟這座楊柳城別無二致了。」

單蓉不管樓主大人的這句話,再次請陳無雙跟馬三爺入座,沒有多問司天監跟大漠馬幫之間的關系,隨後又拉著擦干淨眼角淚光的呂大河坐下,夫婦二人雙手端碗,敬了陳無雙一碗酒,年輕觀星樓主毫不猶豫一口喝盡。

「嫁到涼州的時候,我爹給我的嫁妝除了銀子,就只有雌雄一對灰羽信鴿。三五年時間,我費盡心力才把那兩只玉龍衛的異種信鴿養成不到二十只,有了這些,從十年前,我們夫婦才開始暗地里著手更重要的事情,所幸楊柳城來往的修士大多都是馬三爺手下的兄弟,倒也沒引起太多人注意。」

單蓉喝光第三碗鐵榔頭,給陳無雙斟滿酒碗,就直截了當將多年的謀劃一一說出,「我相公每隔一兩年就收幾個學徒,從中挑著機靈又可靠的,不光教打鐵的手藝,也教些我爹傳給我的本事,到如今這些人開枝散葉,滿涼州哪座城池里都有鐵匠鋪子,也就都有我的人。」

這番話算是解開了馬三爺心頭的疑惑,三人沒到鐵匠鋪子之前,慕容百勝就提及過,老呂鋪子里的學徒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換一茬,那些出了師的漢子卻不知道哪里去了,原來是被單蓉安排去其他城池里做了眼線。

不得不說,單蓉這一手相當之妙。

江湖上很少有人會對不起眼的鐵匠鋪子起疑心,但那些消息靈通的散修們又多與鐵匠打交道,如此一來,身在江湖之外遠居楊柳城的單蓉夫婦,卻能通過信鴿及時得知江湖上的事情。

馬三爺還是張嘴問出了另一個疑惑,「呂鐵匠是如何把那些學徒送出城的?連慕容百勝都說模不清路數,這等手段委實了不起啊。」

單蓉歉意地看了眼大漠馬幫的當家人,搖頭道︰「貓有貓道,鼠有鼠道,不是防著三爺,那路子是我夫婦安身立命的根基,所以•••還請三爺見諒。」

馬三爺本就是好奇一問,當下擺擺手笑道︰「無妨。」

單蓉這才轉頭看向陳無雙,「我想,這些撒出去的眼線,司天監早晚能用得上。」

年輕觀星樓主欣喜點頭,毫不避諱道︰「難怪單老前輩讓我到楊柳城找嬸子,原來有如此重禮等著我,倒讓無雙覺得受之有愧。不瞞嬸子,我這一趟來涼州,就為斬殺謝逸塵,有了那些能及時傳遞各地消息的鐵匠,原本不多的勝算無疑加重幾分。」

鐵匠夫婦早猜到以陳無雙新任觀星樓主的身份,絕不可能無緣無故來涼州,卻沒想到他要做的竟然是斬殺坐擁五十萬精銳邊軍的謝逸塵,這何止是勝算不多,說是難如登天都不為過,何況如今司天監的絕大部分力量都被陳家老公爺帶去了北境死守城牆。

料到他們二人心中所想的陳無雙擺擺手,嘆聲道︰「這件事需從長計議,暫且不提。煩請嬸子幫我做兩件事,先打听一個叫沈辭雲的孤舟島劍修下落,再替我去聯絡咱們司天監那三千白馬輕騎,可有難處?」

單蓉皺起眉頭,猶豫道︰「有樁怪事,還是說在前面的好。剛才險些出手得罪公子的時候,公子曾說楊柳城的水深,近幾個月從各處傳來我這里的信鴿,我總覺得紙條被人動過。但我自信一手教出來的信鴿,尋常修士絕對難以次次提前攔截,除非是擁有神識的五境高人。」

陳無雙頓時陷入疑惑,「嬸子是說,楊柳城里可能有五境修士藏身?」

馬三爺本想開口說此事絕無可能,大漠馬幫眼皮子底下能有鐵匠夫婦這種人,是因為單蓉使的多半是學自她那位玉龍位副統領父親的手段,可要說城中有五境修士,馬三爺根本難以相信,但轉念一想,如果這事是真的,那位高人刻意收斂自身氣機的話,憑慕容百勝和自己四境的修為,發現不了也是正常。

單蓉很是懊惱地點點頭,倘若城中那位真人不露相的五境高人不懷好意,那她夫婦這些年來窮盡心思的多番努力就是一個笑話,「最近一封信是四五天前收到,從青槐關一路傳來,上面寫的,正是無雙公子攜黑虎入涼州。信肯定被人動過無疑,我用別的法子問過前面幾站的眼線,那封信在送達楊柳城之前完好無損。」

陳無雙默然良久,端起酒碗跟單蓉夫婦分別輕踫,「真在城里的話,我有法子逼他現身。重中之重,是先找到沈辭雲。」

門外,坐在躺椅上百無聊賴的慕容百勝正巧看見熟人,笑道︰「厲掌櫃,這是去哪里?」

姓厲的客棧掌櫃苦著臉湊上來拱手,「慕容教頭怎麼在這里閑坐?小老兒喝井水喝壞了肚子,這不正想著去找郎中討個方子看看。」

慕容百勝神情微動,打趣道︰「快去快去,莫要一把年紀拉在褲襠里。」

不敢惱怒的厲掌櫃點頭哈腰從他面前捂著肚子匆匆而過,一路往東走去。

可是慕容百勝記得,厲掌櫃的客棧就在城東,要去找郎中該往城南走,不該出現在鐵匠鋪子左近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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