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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不知好歹的貨色

往前數幾百年,陳家人丁興旺時濟濟一堂爭奇斗艷,無望承襲鎮國公爵位的旁支血脈中,也曾先後出過不少精通奇門異術的人物,其中有位不修青冥劍訣卻醉心堪輿讖緯之術的陳雪心,耗時半生撰寫過一本京城紙貴的《雪心賦》,里面說中土神州祖龍起于西北昆侖,龍脈自西北往東分支無數行于平野,其形多變莫衷一是,有高聳入雲之激昂,亦有低矮伏地之溫馴,來龍去脈世人難辨。

中州西部的山脈多是逶迤如蛇盤,比起雲州連綿不絕氣勢浩蕩的景象來,好像無緣無故就少了些有仙則名的派頭,白馬禪寺所在的鹿山也是如此,所幸有千百年來不斷的香火繚繞和余音不絕的經文梵唱,才平添了幾分佛家聖地的清淨意味。

往西逆著河流走勢進入涼州,在中州境內一副低眉順眼小媳婦模樣的山脈才逐漸變得挺拔險峻,以前多有絞盡腦汁贊譽李家天子的讀書人,說這是山川有靈,不敢在天子鑾駕之前耀武揚威,只好含情脈脈眉眼繾綣。

這個牽強附會的說法,倒讓京西幾百里外的群山,成了不少家境富足少年男女結伴相游的幽靜去處,身邊攜帶賞心悅目只會掩嘴輕笑的女眷,嘴上對游俠修士多有不屑的富家少年郎縱有些淺薄修為,也不敢真去江湖里蹚水,多半是拿著從說書先生口中听來的段子當成親身經歷的事情賣弄,要是恰好能遇上幾頭豺狼之類自己可以應付的野獸就再好不過,一回英雄救美,或許就能同床共枕一親芳澤。

悠然自在騎著毛驢的陳無雙懶得去管山川有靈還是有情,賣餛飩的老漢果然沒有胡說,這頭毛驢耐力極佳,在山間野草沒膝的崎嶇小路上反而比馬匹走得更穩當,戴著面具的觀星樓主哼著流香江上听慣了的小曲往西緩慢行進。

三四天里偶爾能遇上的人不是背著柴火的樵夫就是靠山吃山的獵戶,仗著沒有泄露自身氣息,一路上索性不探查四周,儲物玉佩中跟昆侖銅鏡合二為一的周天星盤不敢動用,就以神識不斷滋養常半仙托錢興送來的那個雨師瓷瓶,不知道邋遢老頭說這小巧物件能裝下半條雲瀾江是真是假,總之至今都沒模索出半點異寶該有的妙用。

說起來,鎮壓大周氣運那十四件異寶中陳無雙已經見過五件,陳家歷代觀星樓主一脈相傳的周天星盤,在南疆接引天地靈氣時救過他性命的闢塵珠,康樂侯許家門前石獅子腳下的昆侖銅鏡,常半仙帶錢興等人從浣花溪山谷關口找到的雨師瓷瓶,以及沈辭雲進劍山采來的那柄卻邪劍,目前唯一能真正發揮作用的只有卻邪,就算不是什麼異寶,好歹也是難得的天品長劍。

陳無雙最好的一個習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干脆不去多想,既然萬事都有定數,時候到了自然就有水落石出的結果。

毛驢翻過一座形如墳丘的小山峰,觸目所及一片郁郁蔥蔥,地形很像是百花山莊所在的那條山谷,南北兩側起伏婉轉的山脈平行數十里,不過中間的空曠處足以容納下一座河陽城,少年心境都不由開闊了幾分。

老話說上山不難下山難,陳無雙跳下驢背揉了揉顛得發麻的,找了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牽著毛驢下山,走了整夜的一人一驢都很是疲倦,朝陽升起天氣就慢慢變得炎熱,就想著找個靠近水流的地方打盹休息兩個時辰,往西走了五六里,很快就從一片蟬鳴中听見潺潺流水聲。

散出神識往前查探,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流,似乎是從山上留下來的清水,不知源頭也不知去處,溪流在高低落差處形成個僅有一丈高的瀑布,瀑布旁邊則立著一座八角涼亭,涼亭里已經有先到的人坐著歇腳,兩男兩女,亭外還有忙著從溪流取水燒開準備泡茶的數名奴僕,顯然是附近城鎮的大戶人家子女出門郊游。

不想湊近節外生枝的陳無雙嘆了口氣打算繞過去,可那頭幾乎筋疲力盡的毛驢听見水聲就突然來了倔脾氣,撒開蹄子就朝小瀑布方向歡快跑去,陳無雙無奈搖搖頭,轉念一想,這里離京都城已有一千余里,又不是在人流如織的城鎮,況且臉上戴著面具,應該不會被人看破身份,只好跟了上去。

突然出現的一頭毛驢很難不引起旁人主意,亭子里的兩男兩女都跟陳無雙年紀差不了太多,在附近城池里也算身份不俗的人物,其中兩個少年身上都有二境修為,一個是青槐關五千駐軍守將臧成德的獨子臧平攸,其父坐鎮中州通往涼州必經官道,是個油水十足的肥差,因此他文不成武不就,花錢的本事卻有目共睹。

另一個名叫田思賢的則勉強算是大周國戚,靠著其父親的姑母嫁給一位無權參政的皇室宗親,狐假虎威倒也置辦下一份家業,曾與臧平攸共同拜在一位先生門下讀書,有心刻意奉承下交情不淺,約了青槐關內兩位姿色可人的大家閨秀出來避暑,故意往人煙稀少的群山里找幽靜。

看見那頭毛驢出現,心思只在那兩個姑娘身上打轉的臧平攸倒沒有多想,姓田的富家郎卻很是歡喜,笑道︰「都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不中用的下人們到現在也沒逮著幾條魚,總不好叫兩位姑娘出城一趟餓著肚子回去,那就實在是太過失禮了,少將軍,不如宰了那頭驢,生火炖一鍋肉湯?」

臧平攸這些年在青槐關比朝堂上的貴人都享福,什麼山珍海味沒有嘗過,只是這兩個女子都是田思賢約出來的,不好在人前駁了他的面子,略一遲疑間,見自己甚為中意的姑娘不置可否,順勢點頭道︰「也好。這地方我來過幾次,溪流里的魚最大的也就兩斤重,肉少刺多吃起來麻煩,逮幾尾吊湯嘗個新鮮還行,確實吃不盡興。」

穿著水綠紗裙的姑娘最美就在兩道長如柳葉的彎眉,一笑起來更顯清純,比臧平攸見慣了的風塵女子截然不同,多看一眼就覺得渾身燥熱,總歸女子心思要細膩些,猶豫道︰「你們瞧,那驢子頭上戴著嚼口,不像是無主之物,興許主人就在附近,少將軍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物,不問而取對名聲有礙,還是•••」

正是要在心儀女子面前顯示豪爽氣度的時候,臧平攸哈哈一笑,見那頭毛驢已經走到溪流邊低頭飲水,擺擺手道︰「姑娘多慮了,不過就是一頭不值錢的驢子,先讓人殺了收拾著,等它主人稍後找回來,給些銀子打發了就是。」

話音剛落,就听見身旁的田思賢倒吸一口涼氣,轉頭看時卻見他臉色微變,右手已經扶在腰間劍柄上,另一只手指著遠處,輕聲道︰「少將軍,你看那人,會不會是個邪修?」

盡管白馬禪寺就在青槐關左近,可小半面積都是荒漠的涼州自古以來就馬賊橫行,境內的修士多是在其余各州惹下大禍而避罪的凶惡角色,尤其是近幾年,臧平攸或多或少從其父口中听說過,西南肅州不少邪修都穿過涼州地界往北境扎堆,直到謝逸塵起兵造反才恍然大悟,這些人不出意外是去投奔謝家了,如今造反的邊軍就在涼州最北清涼山外駐扎,能在此處遇上邪修不算意外。

臧平攸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頭戴惡鬼面具的黑衣修士正緩緩朝涼亭走來,肩上扛著一柄大刀,走路外八字尤為囂張,頓時眉頭一皺站起身來,不用開口指使,一群下人就扔下手里的事情護身各執兵刃護在亭子邊,這讓姓臧的少將軍心里踏實了不少。

身為青槐關守將,臧家府上的家丁僕役多是軍中退下來的老卒充當,雖然不是像北境邊軍一樣在沙場上磨礪出來的彪悍精銳,但其父當年曾是前任雍州都督郭奉平麾下猛將,一向治軍極嚴且極有章法,教出來的兒郎自然戰力不俗。

陳無雙察覺到亭子里幾人的動靜,停住腳步遙遙一拱手,既不主動開口說話也不往亭子附近湊,顯而易見無意跟他們交涉,走到溪流邊把毛驢趕到下游,背著臧平攸等人的目光蹲,將大刀放在一邊,確信這個角度不會被人看到相貌,這才摘下面具捧水洗了把臉。

帶著稍許涼意的溪水瞬間消退了疲憊,又捧水喝了幾口,陳無雙重新戴上面具找了塊干淨石頭倚著坐下,擺明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自顧自閉上眼打盹,任由喝夠了水的毛驢在附近吃草。

臧平攸看了半晌,見他只是臉上面具駭人卻不像是有惡意,微一思忖就笑道︰「是個過路的,兩位姑娘不了解江湖上的事,修士大多性情古怪,有的是喜歡獨來獨往的游俠,不用管他。」

田思賢也松了口氣,猶豫著散出靈識查探,卻沒有從陳無雙身上察覺到半點修士該有氣息,不由再次動了剛才的心思,也有意在兩個女子面前顯擺見識,搖頭輕聲笑道︰「少將軍看走了眼,江湖修士性情各異不假,別看那人隨身帶著兵刃,田某可從沒听過有騎驢走江湖的刀修。」

另一個從始至終沒怎麼說話的女子,從戴著面具的刀修出現就一直盯著看,倒比臧平攸和田思賢多看出些端倪來,拿手里繡著花鳥的錦帕遮在唇邊,好听的聲音壓得極低道︰「我看那人身姿挺拔氣度不凡,走路的姿態不太自然,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年紀應該跟少將軍差不許多。」

一听這個,臧平攸心里更是放松,揮手讓家將們散開,自傲道︰「不瞞兩位姑娘說,駐仙山、越秀劍閣那樣的大門派以外,似我跟田兄這般歲數能修成二境四品的就不多見,可惜我師父他老人家兩年前就雲游去了,我爹又軍務繁忙對我疏于管教,否則這時候我少說也有五品境界。」

綠裙女子莫名笑了一聲,「小女子不懂什麼是二境什麼是五品,不過前些日子听家里護院說過,司天監那位號稱陳家幼麟舉世無雙的嫡傳弟子,十七八歲年紀成就四境七品,更在雍州北境一人一劍攔住數萬妖族進犯,到底是司天監,那位公子放在整個江湖上,都能稱作高手了吧?」

臧平攸臉上頓時浮現尷尬神色,支支吾吾道︰「都是傳言,哪里當的真?去年我爹去京都,拜見樞密副使郭奉平大人,回來還說京都里盛傳,那位陳無雙是三劍除妖的少年劍仙,怎地去年是五境劍仙,今年倒不進反退成了四境七品?誰知道傳聞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說完這些,興許是為了在兩個女子面前找回臉面,臧平攸朝田思賢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涼亭,故意不讓帶來的家將跟著,走到離陳無雙十步之遙才停下腳步,仔細看了幾眼他臉上的那副面具,敷衍著拱了拱手,揚聲自報家門道︰「相逢是緣,這位兄弟,臧平攸有禮。」

他們剛才在涼亭中所交談的內容,一字不漏都被正主听在耳中。

陳無雙本來的確是不想在去往涼州的路上跟任何修士有瓜葛,但听清楚對方幾個都稱呼姓臧的為少將軍,心里不免生出一個念頭來,臧這個姓可不多見,這麼說臧平攸十有八九是青槐關守將臧成德的子嗣,無巧不成書,那位正四品的武將,陳無雙還真有過一面之緣。

大周官場上約定俗成的慣例,在京外任職的文官也好武將也罷,回京述職或是走動疏通關系,品秩高的就在會仙樓大擺宴席,品秩不夠的就去流香江買醉一場,總之除了私宅密探,能放在明面上的作為都離不開白獅坊那塊地方。

郭奉平當年任職雍州都督統率邊軍時,臧成德曾在他麾下任過正五品營官,後來郭大都督卸任升遷回京,朝堂自然不放心把他的嫡系心月復還留在北境,而臧成德多年積攢下的戰功頗厚,兵部論功行賞,經朝會大議擢升為正四品青槐關守將。

在總覽全局的首輔大人看來,這是明升暗降的手段,在雍州邊軍中做營官時雖為正五品,手底下卻能管著整整一萬能征善戰的精兵,升任正四品青槐關守將,麾下反而只有五千駐軍听令,而且地處中州、涼州交界,既遠離雍州故交袍澤,又遠離身居京都的郭奉平,不怕他生出亂子來。

可朝堂重臣的眼光往往被想當然所局限,沒想到區區一個青槐關會有極大油水,臧成德剛赴任的時候確實悶悶不樂過一年半載,到後來嘗到了甜頭,每年大筆金銀去京都攀關系,就是為了請大權在握的幾位重臣替他說話,姓臧的願意留在青槐關終老。

有一年臧成德在流香江包下黃鶯兒所在的花船宴請幾位貴人,正趕上陳無雙也去流香江,一听說黃鶯兒被旁人花了銀子請去唱曲,行事跋扈的公子爺勃然大怒,很是鬧了一場,听說是司天監第一高手陳仲平的嫡傳弟子,不敢得罪他的臧成德忙現身出來賠罪,踫巧陳無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倔驢脾氣,一見他言語謙卑心里的火氣就少了大半,也就沒跟他多計較。

沒想到幾年之後,會在這里遇上臧家子嗣。

陳無雙一時之間走了神,臧平攸眼神中抹過一陣惱怒,田思賢冷哼道︰「少將軍何必搭理他,不知好歹的貨色,田某去給他個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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