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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書里讀出來的兩種道理

司天監第一高手以往十年來言傳身教給唯一弟子的只有兩樣本事,一是罵街,二是拿著不是當理說的混不吝做派,沒讀過多少書的陳無雙卻很清楚,自古以來,史書上就從不少見兄弟鬩牆的狗血倒灶事情,越是底蘊深厚、傳承悠久的門閥就越習慣成自然,陳家其實也例外。

可想而知,這座太平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王朝更是如此,盡管有太祖皇帝「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訓傳下來,但歷代儲君之爭都是一出養蠱的殘忍戲碼,李敬輝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只要一天沒有坐上保和殿那張龍椅,東宮太子的位置就始終讓他覺著不太穩固,何況,那天晚上從鎮國公府回宮路上遇到妄圖弒君殺駕的刺客時,父皇就曾有意無意說過一句,六皇子比他更適合當皇帝。

天家視無情為帝王權衡之道的基礎,慈不掌兵,興許在父皇心里,這位跟自己同父異母、在西北涼州練出一支舉足輕重騎兵精銳的弟弟,也比太子更適合繼位,而且威脅性絕對不小于有江州都督做靠山且在朝臣中風評極佳的李敬廷。

親眼見到有以下犯上之嫌的陳無雙毫不猶豫出劍斷了二皇子的左手刀,滿臉陰郁的太子殿下神情很快就多雲轉晴,等那被一身蟒袍襯得玉樹臨風的少年接住三樓窗口拋下來的劍鞘,緩緩收起逢春公當年斬殺仙人的佩劍,才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笑臉,揮散身前如臨大敵的護衛,上前幾步由衷贊嘆道︰「早听說過無雙曾在北境城牆露了一手以氣御劍的高妙術法,輕描淡寫喝退數萬妖族,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短短不到一年就修成這般本事,實乃司天監之福,更是我大周之福啊。」

皮笑肉不笑的陳無雙剛收起長劍,就察覺到有人從四樓窗口躍出,身形猶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在半空中一個利落轉折,燕子穿林一樣進了三樓,一直守在三樓臨窗處的死士大寒連一聲驚呼都沒來得及出聲,就被那人驚鴻一現的氣勢完全壓制住。

猜到那人就是剛才以雄渾真氣射出兩根筷子,間不容發擊飛他要直刺二皇子太陽穴那兩柄天品長劍的兵部員外郎蕭靜嵐,料想堂堂十一品劍修還不至于對大寒和賈康年這種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動手,陳無雙只微微皺了皺眉,就擺手笑道︰「唔,按朝堂上虛偽謙遜的規矩,我該說一句不過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太子殿下也看見了從四樓躍進三樓的修士,雖然那人動作實在太快看不清相貌,可身上的綠色官袍已經足夠讓李敬輝猜出其身份,驚訝地抬頭看向四樓空空蕩蕩的窗口,心底難免生出一陣狐疑,拿不準除了蕭靜嵐之外,那房間里是否還有讓他忌憚的人存在,眼下他也看出陳無雙邀請的客人沒一個會來,本想著趁機套幾句近乎,能入席把酒言歡最好,再不濟也得留個好印象,可這番始料未及的變故,讓他開始猶豫要不要打消這個有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陳無雙懶得去管太子心思,像是很愛惜造價不菲的團龍蟒袍,慢慢左右交替伸手拂平了兩邊衣袖上的褶皺,似乎把白獅坊這條被行人踩得發亮的寬闊大路,當成了北境那道阻擋漠北妖族腳步的二十三里長城牆,語氣里漸漸多了一種北風過境的睥睨,「可公子爺是有一說一的直性子,陳家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周天

星盤就在我手里,誰想來搶,先問問陳無雙這柄焦骨牡丹,這回留了情面只斷二皇子殿下的佩刀,下一回嘛,就不知道要留下誰的腦袋了。」

太子殿下的笑意頓時僵在臉上,莫名其妙多了幾分惱怒,你個不講道理的混賬,非得把本宮的好心當成不值錢的驢肝肺?

雖是朝堂上承認的儲君,實際上至今模不清父皇打算的李敬輝有苦難言,不敢光明正大跟首輔楊公和其余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士、大權在握的六部尚書走得太近,以免顯得落一個心性不夠沉穩的評價,他對陳伯庸此去無回堅信不疑,而且今日的事情一出,遠在江州暫時不足為慮的六皇子且不提,對他地位威脅最大的二皇子就算是跟這少年結下了不可化解的死仇。

適逢其會的太子殿下很想做一個最終得利的漁翁,畢竟目前能得到司天監支持的最好方式,顯而易見就是嘗試著拿出誠意跟陳無雙交好。

經此一戰,旁觀的太子殿下當機立斷,想把之前準備要拿出來的誠意再度加重,可惜沒等自己繞彎子進入正題,就先踫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這讓如今只需要看父皇一人臉色的他,難以接受。

陳無雙後來肆無忌憚的那幾句坦然含著威脅意味的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四樓唯一的一張桌子邊,擺了兩碟清淡小菜自斟自飲的景禎皇帝,雙眼中眯起來的一抹冰冷殺意很快消散,繼而就是無人看見的啞然失笑,不知道是在笑少年的不自量力,還是在笑樓下嫡長子的枉費心機。

擱置下僅剩半杯殘酒的瓖玉銀杯,這位穩坐保和殿二十四年之久的帝王,懶散將右手習慣性搭在桌沿上,修長的食指、中指,以一種緩慢而沉重的節奏,輕輕敲打,如四水歸堂的宮廷屋檐有雨滴垂落,一滴兩滴,周而復始匯聚成一條不見深淺的水流。

陳無雙沒了繼續跟太子殿下交談下去的興致,轉過身去在耳邊擺了擺手,一跺腳縱身而起,從三樓四敞大開的窗口躍入,然後那層樓上的窗子就被一個冷臉叼著狗尾巴草的少年關閉,被晾在樓下的李敬輝尷尬地環視一圈,見深諳伴君如伴虎的護衛們沒有一人跟他對視,這才冷哼一聲,甩袖憤憤離去,瞧方向卻不是回宮。

不知何故,跟賈康年隔著兩張椅子坐下的蕭靜嵐,跟那天夜里在流香江花船上只揣了三十兩銀子的窘迫員外郎判若兩人,陳無雙沒講究官場上習以為常的主次之分,微不可查的詫異之後,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下,自顧自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在樓下時,他堪比五境高人的神識,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樓上還有一老一小兩個不速之客,又夾了口涼菜壓了壓嘴里辛辣酒氣,慢條斯理咽下去,才伸手指著老道士身側偷眼打量他的小女孩,笑問道︰「徐老道,從哪里拐來這麼個粉雕玉琢的姑娘?」

徐守一苦笑著伸手模了模自家徒兒的腦袋,也不避諱來意不明的蕭靜嵐的在場,眼神迷離地唏噓道︰「老道西河派這一脈,想當初也曾是聲勢鼎沸的道家大派,風風雨雨江河日下,傳到如今式微的局面,能保住香火就是大幸了,忝為一脈掌教,整個西河派連老道在內也不過三個弟子,想要東山再起何其艱辛吶。」

從陳無雙躍上三樓,小女

孩吃相就突然變得斯文起來,見皮囊好到讓人一眼難忘的陳無雙兩眼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就不動聲色地把身前的魚骨頭和蝦殼之類往老道士那邊推了推。

不成想這些小動作沒逃過賈康年的眼,病懨懨的書生忍不住發出輕微笑聲,被人識破心思的小女孩臉頰一紅,也不管這人剛送過她幾塊入口清涼的梨膏糖,攥著拳頭惡狠狠回瞪了一眼,知情識趣的賈康年立即會意轉過頭去,從寬大衣袖里模出一冊薄薄書本,攤在桌面上默讀。

蕭靜嵐漫不經心瞥了一眼,這位素不相識的書生,看的是手抄本的《春秋》。

抄寫這煌煌五千字聖賢文章的人筆力雄渾,工整的方正楷體字,一筆一畫橫平豎直規規矩矩,其中卻好像有自成天地的灑月兌自在,不禁輕咦一聲多看了兩眼,可惜那書生翻書的速度很快,他沒辦法短時間內分辨出是哪一位大儒做過注釋的版本,只看清每一句話旁邊,都有稍小的字體密密麻麻排列著,顯然是抄書人的心得體會。

小女孩見賈康年這般識趣,滿意地松開拳頭,再次半遮半掩地打量陳無雙,多年來在鎮國公府養尊處優的少年正是最好年華,白皙如玉的皮膚上好像隱隱覆著一層瑩光,烏黑如瀑的及肩長發用一條黑色暗紋發帶束起來,額前隨意散著的幾縷青絲竟讓他有了一種難言的慵懶貴氣,迎著窗外的明媚日光,耳垂似乎都是透明的,小女孩不由看得有些痴了,只可惜這位公子的眼楮里好像沒有任何感情。

以陳無雙神識之敏銳,坐下之前就感知到桌子周圍有一層若隱若現的氣機屏障,大寒沒有這個本事,也不像是蕭靜嵐該有的手段,那麼不出意外的話,多半是西河派這位落魄道士的手筆了,而員外郎此時的態度,更加堅定了陳無雙心里的猜測,四樓上絕對還有人在,只是不知道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身邊,是否還跟著太醫令或者五境修為的內廷首領。

在此之余,也輕易就察覺到了小女孩偷偷打量自己,心情不錯的陳無雙突然朝她做了個鬼臉,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簇新道袍的小女孩先是一怔,緊接著撲哧一笑,鼓起勇氣道︰「我跟著師父姓徐,名字叫稱心。」

陳無雙笑著點頭,「稱心如意,好名字。咱倆倒是有緣,我也是自小跟著師父姓。」

小女孩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陳無雙拎著酒壺站起來走到蕭靜嵐身邊,身穿蟒袍的少年親自給胸前繡著一只白鷳的五品文官斟酒,這等場面自大周開國以來一千余年,即便不能說後無來者,起碼是前無古人,偏偏那位從來了以後就惜字如金的儒雅官員對此安之若素,他知道陳無雙對官場上的長幼尊卑素來嗤之以鼻,反而更奉行江湖上以修為論高低的規矩。

「公子爺讓玉龍衛副統領錢興送了八張帖子,最後來的只有員外郎,呵呵,京都啊•••不如直來直去快意恩仇的江湖好玩,也比不得萬眾一心的北境城牆有趣。心正身不斜的人從書上讀出來的都是濟世治國的堂皇道理,就像我身邊這位名不顯時心不朽的賈兄,可惜大多數人走了偏路還日以繼夜孜孜不倦,讀出來的都是明面規矩底下的鬼蜮伎倆,可惜可嘆。」

話音既落,賈康年訝然抬頭,而蕭靜嵐默然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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