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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

興許是不想讓這場盛大的朝會在壓抑的氣氛中進行下去,邱介彰落寞走出保和殿之後,示意老太監續上一杯茶水的景禎皇帝,不再去談始終沒有個明確說法的雍州邊境,話鋒一轉,第三件事要議即將就有收成的各州稅賦。

自古民以食為天,錢糧充盈才有應對外憂內患的本錢,太子殿下總算等到了顯露本事的機會,跟戶部尚書王宗厚一問一答有章有法,景禎皇帝臉上隨之有了幾分欣慰笑意,只是此時最該開口說話的首輔大人,坐回那張代表位極人臣的椅子上,垂下眼瞼恍若不聞。

楊公在想邱介彰,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兩人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個是初涉官場卻因有程公做靠山而被百官側目的翰林院編修,一個是意氣風發憑著一手出彩策論名傳京都的新科榜眼,先帝毫不掩飾對邱介彰的欣賞之情,瓊林宴上直言若不是沒有年紀相仿的女兒,一定要把他召為駙馬都尉。

邱家本就是蘇州有名的望族,在最是盛產才子之地世代經商,連家里的下人都能偶爾寫出幾句對仗工整的駢文,邱介彰七歲時就能提筆作詩,年紀稍長更是以文采斐然、詩文雄壯蜚聲江南,所寫出來的詩句大多能見他抱負不凡,與尋常吟風詠月、傷春悲秋的風流才子截然不同,曾有一句「何日佩得三尺雪,劍氣能斬九江月」震爍京都,到他入主兵部執掌大權,家財頗豐的邱家更是一躍成為蘇州拔尖的顯赫門庭。

後來先帝駕崩,邱介彰以文官身份任職肅州都督時,楊之清已經扶搖直上執掌六部之首的吏部,二人長有書信往來,私交說不上如何深厚但貴在交心,直到邱介彰回京任職,不願落人一個拉幫結派結黨營私口實的楊公,才刻意跟他漸行漸遠,所以他能明白邱介彰的心思,這位年過花甲的尚書大人是明知後繼無人,在十幾道折子泥牛入海之後猜到惹惱了陛下,這才想著在景禎皇帝降旨責罰前最後再盡一份心,權當報答先帝知遇之恩。

江南蘇州才子詩詞婉約,女子卻不算婉約,尤其是大門戶里的千金閨秀,往往喜歡受邀與儀表出眾的年輕書生出席層出不窮的詩會、詞會,見著喜歡的少年便大大方方讓貼身婢女送去一方錦帕表明心意,白頭偕老的有,春風一度的也有,在這種京都能比不上的開放風氣中長大,妻妾成群的邱介彰要不是有一次強娶民女,其他倒也不算私德有虧,讀書人相互之間的容忍程度極高,被陳無雙滿京都傳揚喜好兔兒爺的國子監祭酒仍然是矜貴無比的清流文官。

楊之清心下嘆息,景禎皇帝並非看不透邱介彰的用心,也確確實實在他提到陳無雙的時候動了殺機,那個少年從撕毀聖旨開始就成了狠狠扎進大周皇室眼楮里的一根釘子,誰都不希望這顆釘子在有穩妥辦法拔出來之前,變得愈加鋒利,可他一人一劍斬殺三個妖族的事情,讓素來以為天下盡在掌握的天子有了忌憚之心,而邱介彰剛才直言不諱的舉動,無異于替那犯了抗旨死罪的少年揚名。

這在官場上,就是不諳聖意的取死之道。

戶部尚書王宗厚是個疏淡冷清的性子,憋著一肚子火氣硬是把太子殿下想要增加賦稅的想法頂了回去,楊公簡單听了幾句,心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南疆凶獸、漠北妖族以及謝逸塵的近五十萬精兵,已經讓有口飽飯吃就能安穩過日子的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對朝堂上這些人來說,自然是盛世古董亂世黃金,甚至有人能找到機會左右逢源發一筆國難財,可亂世里真正值錢的是能救命的糧食,一旦有了收成誰不想著多存些糧食以備不時之需,真要是把手伸向百姓要錢糧,縱然郭奉平能兵不血刃地瓦解謝賊麾下大軍,這座大周恐怕也要處處烽煙了。

太子殿下做不好皇帝,而能做好皇帝的景禎陛下,顯然不打算再做個真正意義上的好皇帝了。

不等覺得在父皇和文武百官面前丟了臉面的太子殿下擺出儲君威儀表,強硬開口令王宗厚就範,噤如寒蟬的百官終于听到楊公熟悉的咳嗽聲,這位在朝堂上堪稱一言九鼎的首輔大人施施然站起身來,走到先前邱介彰磕頭進諫的地方,坦然自若地跟天子對視一眼,低頭拱手道︰「陛下,司天監觀星樓主空懸已有兩月,如今兵部尚書之位又有缺,這兩個位子都是重中之重,事關雍州、涼州用兵大事,不可擱置,請陛下早做決斷。」

王宗厚目光復雜地看向楊公,那個稍顯瘦削的背影好似一座山巒,不只想為邱介彰和他王宗厚擋下避無可避的風雨交加,還想為司天監擋一擋龍顏盛怒,可敬而可悲,入朝為官這麼些年,卻不知道朝堂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更不知道,大周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今年京都下起第一場貴如油的春雨時,六皇子李敬廷曾悄然趁夜到過王宗厚私宅,一個多時辰里二人談的什麼不足為外人道,可王宗厚記得最清楚的,是那位胸有大志的殿下說過的一句話,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大周老了,而他李敬廷正年輕。

突然想起,陳無雙去年出京的時候才十六歲,那個鋒銳已然讓人不敢直視的少年,更年輕。

景禎皇帝挑了挑眉毛,嘴角噙起一絲冷笑,問道︰「哦?楊卿不妨說說,這兩個位子誰坐合適?」

楊之清坦然迎著握住刀柄的二皇子往前走了兩步,大周自

太祖建國以來,保和殿上不是沒發生過血濺五步震驚朝野的事情,但他不信這位唯一手掌兵權的皇子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當朝首輔拔刀相向,他要是真敢,大周從今日起就算是病入膏肓再也無力回天了。

蔑然瞥了眼他腰間兩柄棲鞘長刀,楊之清倒有些想見見二皇子的真本事,都說天下騎兵最甲是涼州,不知道李敬威口中能擋住十八萬邊軍步卒的六萬鐵騎,有沒有撥雲營死戰不退的骨氣,「兵部尚書一職位高權重,依照慣例,當由吏部于各州都督或是諸位身在京都的將軍中選出三名候選,交由老臣、內廷總管平公公以及樞密使秦大人評議之後,再奏請陛下聖裁而定。而今國有戰事且邱介彰致仕突然,來不及多做考慮,老臣斗膽,以為兵部右侍郎衛成靖可擔重任。」

兵部右侍郎是正三品,當然有資格參加大朝會,人群中始終低垂著頭連邱介彰離去都沒多看一眼的衛成靖,緩緩抬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楊公背影。身為一部侍郎的衛成靖從來少言寡語,在朝堂上是很難引起別人注意的一類人,他出身于被讀書人稱為窮山惡水出刁民的西南肅州高原,貧苦人家的孩子,天生身材健碩,為了吃口飽飯十一歲年紀就虛報了兩歲投軍。

肅州雖窮,窮的是貧苦百姓,再青黃不接顆粒無收也窮不著達官貴人,尤其是手掌一州兵權身份貴重的肅州都督,就算以各種名義克扣了半數軍餉,能入營為卒也是好事,起碼吃穿不愁,還有余力攢些散碎銀子給爹娘貼補家用。

衛成靖的本名不好听,莊戶人家信奉賤名才好養活,就給排行老二的他取名叫二狗子,進了軍營結識了幾個能識文斷字的老兵油子,月月拿微薄餉銀勉強買些酒肉伺候著,軍中能認字就算了不起的本事,要是再能寫一手工整小楷,那最少也夠混個一營錄事,運氣好了再會鑽營些,指不定幾年就能得了賞識謀個從九品的仁勇副尉,所以二狗子寧可自己少吃一口,也願意伺候老兵油子教他讀書認字。

苦心人天不負,上馬能提刀的二狗子逐漸下馬能提筆,過年時候寫出來貼在營帳門口的春聯,大都督見著都夸獎過幾句,給他取了個正兒八經的名字叫成靖,調去都督府照看府上馬匹,這是個讓人眼紅的肥差,都督府一共就五六匹馬,伺候起來不費什麼功夫,倒有更多清閑時間用來讀書鑽研學問,試著參與童生試,竟出人意料的一舉奪魁,而後就是厚積薄發的扶搖直上,景禎皇帝登基的第一年,高中二甲進士第十四名,就此魚躍龍門入朝為官。

二十四年辛苦,當年對他有提攜之恩的肅州都督早已過世,而四十歲出頭正值壯年的他,做到了跟當年大都督一樣的正三品,雖說不是手掌兵權的封疆大吏,也是足以羨煞旁人的一部侍郎,沒有靠山的人做起事來難免畏手畏腳,這些年衛成靖行事之周全謹慎幾乎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家中只有一妻一妾一老僕,子嗣都趕去了肅州老家,也很少跟同僚一起喝酒飲宴,跟高高在上的首輔楊公更是沒有私交,怎麼都沒想到,楊之清會在陛下面前保舉他接任兵部尚書。

盡管早就對保和殿上每一個人都了若指掌,景禎皇帝還是刻意裝出一副對衛成靖不熟悉的樣子,皺眉思慮,朝堂上說是沒有營私結黨的,私底下誰跟誰互為臂助,誰跟誰走得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逃不過無處不在的密探監視,衛成靖這個人很干淨,干淨到盯了他數年的密探僅用半張宣紙、寥寥三四百字就寫明白了他的一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衛卿不錯,穩妥起見,吏部再議一議。」

江湖上說話有說話的門道,朝堂上說話有說話的講究,放在佛家叫禪機、放在民間叫啞謎,陳無雙一向最不喜這些里嗦的東西,可是想要做個步步高升的官,如何從皇帝陛下話里話外揣摩出聖意來就是一種不得不修習的學問,上一任首輔最後彌留的幾個月,都在用心對弟子楊之清言傳身教,因此如今的保和殿大學士才能對這些東西爛熟于胸。

如果景禎皇帝只說一句讓吏部再議一議,就是表明對楊公斟酌出來的衛成靖不滿,可前面多加了一句衛卿不錯,里面的意思就得反著听了,而中間的「穩妥起見」四個字,則是提醒吏部化繁為簡盡快將此事落實,雖說名義上天下都是李家的,但若是不經吏部提名、禮部擬旨、內廷加印,皇帝可以任意提拔心儀人選的話,就是要跟世間讀書人離心離德了,這個罵名景禎皇帝擔得起,只是自知時日無多,不想擔罷了。

天子話音剛落,文官隊列中跟衛成靖離得近的幾位,已經開始低聲賀喜,都知道這位得了楊公青眼榮升正二品兵部尚書的同僚不太愛說話,可為官的總得面面俱到,老話說禮多人不怪,不過也有人皺著眉暗自思量,邱介彰致仕跟衛成靖高升這兩件事都是首輔大人一手推動,這里頭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之得利,又有多少人血本無歸。

兵部尚書人選定下,楊之清沒有退回去坐下,反倒神情更加凝重,僅僅一個撩眼皮緩緩將目光抬起的動作,就讓身負四境修為頗為自傲的二皇子殿下感受到一種,跟修士氣息截然不同的巨大壓力,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從小就視聖賢文章為破鞋的李敬威,今日才信當年那位寫出過煌煌五千言巨著《春秋》的讀書人,真有孤身闖進南疆十萬大山如入無

人之境的本事。

沒來由就覺得心里一沉,繼而這種無可匹敵的壓抑感在保和殿上層層蕩開,二皇子下意識動了動手指,那柄名字直截了當就叫做殺敵的刀隨時能夠應聲出鞘,但他卻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殺不了眼前這個日漸老邁的讀書人。

大周朝堂人盡皆知,首輔楊公自幼體弱多病怕陰怕寒,沒有半點真氣修為。說來也怪,祖籍就在楚州河陽城的楊之清,在科考之前一直名聲不顯,不像朝中幾位重臣都有早慧,剛剛落魄出殿的邱介彰就是其中之一,七歲能作詩十歲能寫一手滴水不漏的策論,而偏偏就是楊之清這樣看似平平無奇的人,竟最終坐上了保和殿御階下面唯二的椅子之一。

另一把椅子空著的椅子,跟官職學問沒有半個銅錢關系,陳伯庸從出生就注定要坐上去。

楊之清不屑一顧地把平靜目光從二皇子身上挪開,文人有文人的傲氣骨氣,不是所有讀書人都肯在修士的刀劍面前低頭,他微微轉頭看向那把尚且在他前面,卻空了數十天之久的椅子,揚聲讓保和殿上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陛下,觀星樓主之職不屬朝堂,老臣本不該置喙多言。」

一瞬間,殿上所有目光從四面八方看向身姿不算挺拔的首輔大人,楊公也老了,瞧他下頜上的胡須還有幾根是青黑?

景禎皇帝臉上有了溫醇笑意,楊之清到底是個知情識趣的君子,是君子就能欺之以方,擺擺手不在意道︰「楊卿說的是,既然不願意多說,那•••」

「陛下恕罪!」楊之清冷然開口打斷皇帝還沒說完的話,剎那間殿上一片死寂,深知天子性情的老太監駭然一怔,難以置信地偏頭去看首輔大人臉上表情,從楊之清得了保和殿大學士的殊榮有多少年了,還是頭一次見這位素來敬畏皇權的文人表率,敢公然悖逆陛下的想法。

首輔大人慢悠悠伸手撩起絳紫官袍下擺,先是左腿彎曲後是右腿,早就有資格上殿不跪的楊公竟俯子朝龍椅上的景禎皇帝磕了個頭,「老公爺陳伯庸離京北上之前,曾特意囑咐過老臣,世襲罔替一等鎮國公之爵、觀星樓主之位以及陳家代代相傳的周天星盤,都要確保交到陳無雙手里,老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是其一。其二,禮部右侍郎陳季淳今日就在殿上,陳家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無子,僅無官無爵的陳叔愚有一獨女佩瑜,陛下親自下旨賜婚給六皇子殿下,民間百姓都說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眾所周知,陳仲平唯一的嫡傳弟子陳無雙便是陳家正統。」

听楊公提到名字,臭棋簍子陳季淳慌忙出列,二話不說跪在首輔大人身後,前額貼地撅著一言不發,不湊近了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他眼中有欣慰笑意,也有幾抹憂慮。

景禎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平公公甚至能听見他用力握著龍椅扶手發出來的吱呀輕響,不等楊之清再說其三其四,抬手砰地拍在面前長案上,冷哼道︰「夠了!楊卿,朕記得你今年七十有二?」

殿上群臣皆是心中一凜,楊志強還不到古稀之年,而大周的官制,官員六十有五當請辭告老,有爵位加身或是正三品以上者,酌情放寬至七十有二,以往愛惜名聲的重臣都在京都風風光光過完七十歲大壽之後,就主動讓子嗣上書代為請辭告老,而能做到兩殿四閣大學士的,只要身子骨硬朗,皇帝不會準許告老還鄉,多半連下三道旨意好言挽留。

可剛才那句話足夠讓連帶太子跟平公公在內的文武百官不寒而栗,陛下竟然忌憚陳無雙那潑皮無賴到了這種程度,不惜罷免老成謀國的首輔楊公,也要把觀星樓主的位子從那少年手里奪下來,這又是所為何故?

楊之清深吸一口氣,摘下官帽指著自己花白的頭發,平靜道︰「臣是老了,可臣想為大周•••」

景禎皇帝拂袖站起身來,突然彎腰劇烈咳嗽幾聲,揮手把平公公端到面前的茶碗遠遠打飛出去摔得粉碎,冷聲道︰「不必說了!朕本來是想等朝會最後再議此事,既然楊卿等不及,朕也覺得有些乏累。朕問一句,楊卿,你可是真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最後八個字,語速既慢且沉。

楊之清竟答非所問,行大禮謝恩道︰「多謝陛下掛懷惦記,老臣今年確實已經七十有二。」

「你•••」景禎皇帝眼前一黑險些踉蹌跌倒,眼疾手快的平公公迅速伸手扶住,痛心道︰「陛下萬萬保重龍體!」

緩了幾口氣,景禎皇帝借著老太監悄然渡入體內的雄渾真氣,勉強催動自身真氣徐徐運轉,良久才推開平公公的手,語氣恢復帝王該有的無悲無喜,「楊卿如此堅持,那此事就等•••等陳無雙回京再議!朕累了,要回養心殿歇著,太子留下,听听諸位愛卿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要議。」

見陛下抬腿繞過龍椅後面的屏風朝東側走去,平公公下意識就想要跟上去,卻見陛下回頭使了個冰冷的眼色,頓時心領神會停住腳步仍舊站在原地,只是腰板終于挺直了些。

太子殿下也終于做對了今日朝會上的第一件事,笑呵呵快步走下御階,彎腰雙手把首輔大人攙扶起來,「楊公,這又是何苦來哉?」

嘩啦一聲,龍椅前面的紫檀木長案從中斷成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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