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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盞茶功夫劍斬七人

今年京都的雨水好像格外大,立夏以來,這已經是第三場。

邱介彰的府宅不在清貴文官們扎堆集聚的烏衣巷,而是京都城西南坊市邊緣,一條白日里熱鬧非凡夜里僻靜冷清的定安街,四進的院子很大,往日里邱大人十幾房美貌妻妾最喜歡下雨,在涼風徐徐的長廊里支上幾張圓桌,撐著奼紫嫣紅油紙傘的嬌俏丫鬟們流水一般端酒上菜,若是有風掀翻一頂花傘,雨水把丫鬟們水綠色的衣裙打濕了貼在身上,就是賞心悅目的風景。

書生筆下把這種怎麼也下不大的小雨寫出了很多名字,和風細雨、戚風慘雨,其實在養在深宅里衣食無憂的女子看來,那些詩文辭藻是好,內里的意思就經不住細細咂模了,雨就是雨,先賦予它種種情緒再為之傷懷感嘆的總是人,听說司天監那位長得俊朗的嫡傳弟子就說過,傷春悲秋都是他娘的吃飽了撐的。

邱介彰的書房外栽種著一大叢肥美芭蕉,這種似樹非樹且似草非草的植株不耐寒,京都城里根本無法存活太久,是府上管家知道自家老爺喜歡听雨打綠蕉的空靈聲響,每年入了夏就特意交代從老家蘇州移植幾株來,雨水沖洗過的葉子翠綠欲滴,搖搖擺擺婀娜多姿。

書房的窗戶開著,外面雨打芭蕉的沙沙聲變成有些發悶的啪啪聲,雨勢由小轉大,潮濕而清新的空氣比名貴的老山檀聞起來更香,只穿了一身白色小衣的邱介彰坐在窗邊桌前,桌上鋪了幾張裁剪成一尺長、五六寸寬的上好宣紙,皺著眉將狼毫筆飽蘸墨汁,幾度提筆卻始終沒落下一個字,懸腕太久,筆尖有墨汁滴下,落在宣紙上不多時就暈開濃濃淡淡一團,像極了京都城上空的灰雲。

蘇州的雲和雨都比京都更有意境,邱介彰記得少年時候,最喜歡帶兩個容顏俏麗的女子,去蘇州河上順著緩而不急的水流泛舟漂泊,尤其是將雨未雨的夜里,船不能太大,有個能容下大被同眠的的船篷就好,懷里擁著溫聲軟語像甜得膩人粽子一樣的溫香軟玉,仰面躺在船上看偶爾能從濃濃淡淡的灰雲縫隙里漏出來的月光星光,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得意不過如此。

看著宣紙上的墨跡,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有些出神,邱介彰嘆息一聲,放下手里狼毫,人說書生听雨一生有三重感觸,少年听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听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暮年听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在朝會上摘去官帽的尚書大人,好像從少年听雨的紅燭羅帳里直接越過江闊雲低,恍然回神,就是鬢已星星,數十載春風得意馬蹄疾,驀然回首就是青絲成霜雪。

起身想要關上雨絲斜斜飛進來的窗戶,卻听見一陣雨聲蓋不住的腳步聲,邱介彰皺了皺眉,心中很是不快,他已經囑咐過管家今夜讓府上各自收拾行禮準備盡快返回蘇州老家,才卸任兵部尚書不到一天,連府上的下人都敢不听主家的話了?

循聲望去,沒想到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女子,一手撐傘一手挑著燈籠,不顧腳步走得急了會把桃紅色裙邊濺上水漬,匆匆引著身後四五個戴著斗笠、披著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往書房走來,邱介彰站直身子凝神仔細看去,從花傘一挑間看清了帶路的女子是府上最得寵的妾室韋嫻兒,語氣不由和緩了幾分,待她走到那一大叢肥美芭蕉乾才出聲問道︰「嫻兒,有客人登門?」

身為位高權重的正二品兵部尚書,邱家平日里自然是往來無白丁,管家算是見多識廣且通曉官場上繁雜規矩的,若是分量不夠或者是有求于邱家的客人最多帶到偏廳奉茶,能不能見著邱介彰要看事情好不好辦、禮物夠不夠重,請到主人書房相談是極高的待遇,出身蘇州大戶的韋嫻兒之所以得寵,不光是因為身段柔媚風情讓人愛不釋手,也是因為比平常女子有見識,男女之情要長久最終貴在交心。

江南女子最是柔情,撐著傘幾步路走得搖曳生姿的韋嫻兒腳步微微一頓,抬起傘沿露出一個淺淺笑意,卻沒有出聲,直走到窗邊才輕聲道︰「老爺,是貴客。」

邱介彰心下驚疑不定

,雖說自己是落個了不太體面的致仕還鄉,照官場上慣例還是會有不少人在臨行之前擺酒送行,不過讀書人事事講究古風雅致,往往會在城外十里處折柳備酒,唏噓著互道一聲珍重,做兩首詩文飲三杯淡酒,這就算不辜負同僚一場的情誼,畢竟自己是在大朝會上惹怒了陛下的罪臣,能做到這樣已然讓人老懷欣慰了,絕想不到這時候會有人冒雨前來。

韋嫻兒說過這一句就半蹲身子行了個萬福,施施然退了出去,最前面一人也到了窗前,卻沒有急著顯露身份跟主家打招呼,反而背過身去伸手挑了挑斗笠帽檐,饒有興致地看向那從蘇州移植栽種的十幾株芭蕉,嘆了一句,「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叔愚,你瞧瞧,江南的芭蕉長在京都就顯得少了幾分媚氣。」

邱介彰神情肅然一變,立即就听出來這是首輔楊公的聲音,慌忙起身迎到門外,站在屋檐下拱手道︰「雨大風寒,楊公怎地這時候屈尊來到寒舍?快請快請,我這就燒水泡茶。」說話間他就看清楚了楊之清身後緊跟著的一人正是司天監陳家三爺,再後面的人抬頭笑了聲,竟是兵部右侍郎衛成靖,最後一人低著頭看不清相貌,但寬大厚重的簑衣仍然掩飾不住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個女子,手里提著長劍的女子。

楊公笑著踱步到屋檐下,在門口左側兩株開得正艷的月季花旁頓了頓腳步,瞥了一眼摘下斗笠月兌去簑衣,邁步進了邱介彰的書房,書房有里外三間,外間正對著門口的牆上平鋪懸掛著一卷巨大的竹簡,每根竹片都有五尺長、兩寸寬,共有三十六根,上合天罡之數、下依兵法三十六計,字體是少見的小篆,文人講究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雅致,書房里懸掛的多是大儒墨寶,像邱介彰這樣懸掛兵法的整個京都恐怕也僅此一人。

轉到內間,邱介彰忙著收起桌上染了墨跡卻空無一字的宣紙,親力親為把茶台移到桌邊,把水壺架到燃著木炭的小泥爐上,就著窗外嘈雜雨聲請眾人落座,跟在最後進門的裴錦繡摘下斗笠,尚書大人這才看清這位手提長劍的女子容貌,看她不肯入座而是站在陳叔愚身側,不由帶著幾分惋惜暗贊一聲,陳家三爺好福氣。

落座之後第一個說話的正是極少走出鎮國公府邸的陳家三爺,一開口就帶著殺氣森森,「如此光景正當賞雨品茗,楊公與邱尚書莫怪陳某焚琴煮鶴壞了興致,說實話,在邱尚書府上喝著邱尚書的茶還要殺邱尚書的人,陳某心里著實有些過意不去,可惜此時不得不為。」

在座的幾乎都不是江湖中人,能在朝堂上屹立多年不倒,手里也都是沾過血的,面帶笑意的楊公似乎早就知道陳叔愚要做什麼,嗯了一聲眯著眼看向窗外雨勢,衛成靖則只當听不見有人說話,他明明來過這間書房幾次,卻好像是初次登門一樣四處打量,邱介彰皺起眉頭,疑惑了片刻就心有所悟,苦笑一聲道︰「可惜•••」

面色沉靜的陳叔愚擺擺手,既然是該殺的人就不值得可惜,扭頭側向身後風韻尤勝雨打芭蕉的裴錦繡,輕聲道︰「一共七個,煩勞你出手。」曾以八品修為擔任越秀劍閣長老的劍修展顏一笑,帶上斗笠轉身出門,窗外劍光如閃電。

邱介彰木然片刻,待水壺里騰起裊裊熱氣,從身後架子上挑了只栗色暗暗的紫砂井欄壺,這種圓器壺很常見,博學多識的楊公一眼就認出這把壺是出自宜興有名的大家顧行秋之手,于俗形中見匠心,造型流暢圓潤,雖不求工巧雕琢,卻樸雅堅致古拙莊重,輕咦一聲拿起茶壺翻看底部,果然是有顧行秋的落款,用的是上好紫泥,僅這一只壺,踫上識貨的行家就願意出價白銀萬兩,笑道︰「有這等好物件,介彰不拿些好茶出來可不合適了。」

邱介彰苦笑著搖搖頭,現在就是有連景禎皇帝都不舍得多喝的青山雪頂在眼前,恐怕他也嘗不出美妙滋味,飲茶比喝酒更講究心境,他哪里還有興致品味,從書桌上端來一只青花瓷罐,用竹鑷子夾了約莫三錢茶葉投入壺中,沸水一入立刻有清香撲鼻,好茶不用洗,茶湯自

然澄澈如琥珀。

拎著茶壺給三人茶杯斟至八分滿,又把燒水的壺掀開蓋子探出窗外,泡茶最佳當屬山泉水,其次以高山上積雪化為水沉澱去雜質,再次當為無根雨水,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些,剛準備問楊公跟陳叔愚的來意,就听不遠處腳步響起,戴著斗笠的裴錦繡已然回來,走得很慢,平著劍身任由雨水沖去上面的血跡。

邱介彰早知道自家府上有景禎皇帝安插進來的密探,但確實沒想到會有七個之多,如今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多說,就算那修為驚人的女子方才所殺之人中有自己妾室,也只能由她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楊公,明日一早不管是雨是晴,邱某都會攜帶家眷回蘇州,這座宅子會留下幾個下人先打理著,若是能找到個中意的買家,多多少少換些銀兩也就是了,匆匆數十年,從蘇州來回蘇州去,恍然如一夢啊。」

裴錦繡收起佩劍進門,所殺七人個個都有二境修為在身,她身上卻連一滴血都沒沾上,摘下斗笠伸手端起陳叔愚的茶杯就喝,看了眼神情淒然的尚書大人,呵,朝堂啊,比江湖更險惡。

楊之清緩緩點頭,沒有順著邱介彰的話往下說,而是眯著眼道︰「介彰離開保和殿之後,老夫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保舉衛成靖接任你空出來的兵部尚書,陛下允了。另一件,則是替陳無雙那無法無天的混賬爭觀星樓主的位子,介彰,你那封信上只說他一人一劍替老公爺再勝一場,想來沒有提到,那小子是穿著蟒袍斬殺三個妖族吧?」

邱介彰聞言一愣,朝堂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他致仕之後兵部尚書定然不可能懸空太久,只是沒想到楊公會保舉在京都沒有根基靠山的衛成靖接任,正三品跟正二品看似只差一個品級,其實侍郎跟尚書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要麼朝中有兩殿四閣大學士這樣的重臣幫著說話,要麼是所作所為得了陛下歡心,否則寒門子弟絕無可能走到一部尚書這樣的顯赫位置上去。

衛成靖就在兵部衙門任職,要說滿朝文武誰最了解他脾性為人,邱介彰自信可在前三之列,想不到這個祖籍偏遠肅州出身低微的右侍郎,竟能入了首輔大人法眼,這還可以理解,官場上風雲變幻莫測,昨日密友今日仇敵不算罕見,真正讓他吃驚的是,撕毀聖旨拒不回京的陳無雙竟然敢譖越穿蟒袍?

本事如何且休提,少年膽氣委實可觀。

再者,陳無雙不是陳家血脈的事情在朝堂重臣眼里不算隱秘,邱介彰一直以為那少年會是司天監手里的一顆棋子,還多次坐在書房里揣測過這顆棋子最終的落腳處會是哪里,直到陳伯庸留下周天星盤出京,他才跟很多人一樣恍然大悟,原來那行事荒誕的兔崽子不是棋子,而是下棋的人。

听到楊公說那俊朗少年是個無法無天的混賬,剛眼楮不眨一下殺了七個人的裴錦繡莞爾一笑,想起正月初三那場天地呼應之後在劍山陣法外圍見著他,首輔大人這句評價極為中肯,敢在初入三境時闖南疆,的確是無法無天。

「陛下•••變了。」楊之清慨嘆一聲,端起茶碗輕呷一口,「從過了年,老夫就經常在想,以陛下的城府手段,若是早生兩三百年,或許能是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成靖應該最有體會,所謂的懷才不遇都是自以為有本事而怨恨不得賞識的,真正有本事的不會埋沒太久,最可恨的其實是生不逢時,這些話老夫並不想跟任何人提及,但現在•••陛下大抵是不肯做個亡國之主,想把這個後世罵名傳到太子手里,介彰啊,你摘了官帽不是壞事,老夫怕你•••回不了蘇州。」

邱介彰低頭笑了一聲,提著紫砂壺給陳叔愚杯子斟滿,坦然道︰「無妨,死也不願死在京都。」

卸去兵部尚書之職後,仿佛一切都看得更透徹了些,他心里已然有了明悟,若非楊公猜到自己極難活著回到蘇州養老,就不會在朝會結束的當天,急匆匆來說這番話,看在當年書信來往的交情上,首輔大人做不到讓他死而無憾,只好退而求其次,讓他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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