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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截翠竹,無雙聘禮

打馬繞過被世上讀書人贊譽為聚天下繁華八分于一處的京都城,離開楚州康樂侯府的第十天,風塵僕僕一身江湖游俠兒打扮的陳無雙跟墨莉,總算進入了大周最北、幅員最廣的雍州境內,正是草長鶯飛時節,官道上往來車馬絡繹不絕,讓一個圍著驛站逐漸形成規模的小鎮子熱鬧了不少。

從北往南走的人都行色匆匆,這些是擔心司天監那位老公爺守不住城牆的百姓,卷攜細軟拖家帶口,趁著漠北妖族還沒攻破城門,急著往天子腳下逃難;而從北往南走的人最多三五成群,多數都是腰懸刀劍、面容冷峻的修士,尤其是沒有根基的散修,一來確實是修為有小成,想著為天下百姓略盡綿薄之力,二來則是覺得這時候主動前往北境馳援,興許能換一個被司天監看重的機會。

鎮子上沒有像樣的酒肆客棧,連日奔波稍顯憔悴的公子爺只在鎮子最北找到一家簡陋面館歇腳,把兩匹馬拴在樹下,模出一顆碎銀子吩咐徐娘半老的店家煮了兩碗骨頭湯面,要了一碟子脆生爽口的咸菜,在遮雨的棚子下面挑了張僻靜桌子坐下,斟滿兩大碗漂著茶葉碎末的茶水晾著。

棚子下還有三張桌子坐了人,無一例外都是修士,倒讓逃難過路的百姓遲疑著不敢上前,小聲跟老板娘買了飯食,去不遠處樹蔭底下捧著碗吃。

半寸寬的手 面在沸水里打個滾就熟,舉止間頗有幾分風沙掩飾不住媚氣的店家親自端著兩大碗面送上來,陳無雙笑著摘下頭頂斗笠隨手放在腿邊,老板娘看得一愣,這些日子見得修士多了,像這位公子一樣俊朗的卻少見,明明看著不到二十歲年紀,深邃而平靜的眼神卻像是飽經滄桑的古井不波,很耐看,下意識再去看他對面將一柄漆黑長劍橫在桌上的姑娘,雖然黑紗遮臉,光從她露在外面的一雙眼楮,閱人無數的老板娘就知道是個容貌極美的。

陳無雙笑著道了聲謝,拿筷子挑起面條吹了兩口氣,低聲問道︰「店家,這里離北境那道城牆還有多遠?」

身材豐腴的老板娘在腰間圍裙上擦了擦手,笑道︰「公子可是想去城牆上殺妖族?咱們大周人心還是齊的,這些天從各州而來的修士怕不有三四千人了,這里叫做白羊坡,離雍州城還遠著吶,快馬加鞭的話還得兩天路程。」

兩天功夫,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陳無雙點點頭不再接話,本來想多說幾句等著看一眼墨莉容貌的老板娘干笑兩聲,也不好站著不走,有些遺憾地識趣回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北地人口味厚重,漂著油花的湯面有點咸,少年嘗了一口,輕聲笑道︰「稍咸了點,味道還算不錯,委屈你了。」

墨莉背對著另外幾張桌子坐,搖頭摘下面紗,伸手攏著鬢間垂落的青絲低頭吃面,不委屈,身邊人就是心上人,走到哪里都不委屈。

他們來時,圍著其他三張桌子坐的修士已經快吃飽了,出門在外沒那麼多瑣碎講究,能喝到一大碗熱乎乎的湯面就是幸事,都是江湖中志氣相投的修士,擱下筷子幾句話就熟絡起來,問過各自出身之後,只有一桌上的兩男一女是青州太玄劍宗的弟子,另外兩桌都是居無定所混跡世間的散修,攀談的聲音也漸漸就大了些。

湯面的分量很足,墨莉只吃了小半碗就再吃不下,重新戴好面紗,胳膊肘撐著桌面,玉手托腮偏著頭看黑衣少年大口吃面,不由莞爾一笑,陳無雙有所察覺,低頭三兩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舒舒服服長出了口氣,一邊笑著端起茶碗,一邊側耳留心听那些修士的談話,剛才青州太玄劍宗那名女劍修說,鎮國公爺慘勝一場換來漠北妖族一個月偃旗息鼓,眼下一個月已經過去,想來很快就要迎來更凶猛的攻勢。

「听人說,漠北深處有個行蹤隱秘鮮為人知的修士門派,喚作黑鐵山崖,其中有個自稱為閻羅殿大學士的五境高人,修為比司天監老公爺還高,在後面指使妖族進犯咱們大周,也不知道傳言是真是假。」約莫三十歲出頭年紀的用劍散修接口道,從謝逸塵起兵謀逆開始,江湖上就到處充斥著種種以假亂真的傳言,有說謝逸塵多年隱忍已然踏足五境的,也有說漠北妖族干脆就是謝家私兵的,沒有倚仗的散修們只能道听途說人雲亦雲,確實難以分辨其中真偽。

太玄劍宗那三名劍修顯然是以之前說話的女子為首,三境五品的修為足夠闖蕩江湖,搖頭輕笑了一聲,她所知道的總比散修多些,

瞧見棚子底下都是修士,索性解釋道︰「黑鐵山崖確有其事,至于什麼閻羅殿大學士修為比鎮國公爺還高,我看不大可能,觀星樓主是五境十品,除了越秀劍閣、駐仙山少許高人以及白馬禪寺四大神僧之外,天底下有多少人的修為能到十一品境界?你們不知道也情有可原,當年雲州百花山莊就是毀在黑鐵山崖手里,不久之前,司天監的無雙公子聯手孤舟島幾位修為高絕的前輩,在楚州洞庭湖上一場惡戰,將黑鐵山崖潛入大周境內的數十名邪修全部斬殺,還親手殺了一條據說能比擬八品劍修的凶獸玄蟒,如此看來,黑鐵山崖或許並沒有傳聞中那般強勢。」

沒想到會在雍州境內听別人提及自己,陳無雙滿意地笑著點頭,上回三劍除妖一等風流的傳言是厚顏無恥往臉上貼金,這回可不一樣了,南疆玄蟒確實死在焦骨牡丹之下。

那用劍的散修似乎並不信太玄劍宗女弟子的話,詫異道︰「陳無雙親手斬殺凶獸玄蟒?我以前在京都住過一段時間,雖然無緣跟那位公子爺得見一面,可滿京都里都說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拜師司天監第一高手仲平先生十年有余,愣是腦袋不開竅沒修出來半點真氣,只會仗著鎮國公府家財萬萬貫,在流香江上摟著姑娘听曲喝酒,能進劍山采劍,都不知道司天監用了什麼法子。」

墨莉輕哼一聲,突然在桌下踩了陳無雙一腳,摟著姑娘听曲喝酒,你這十年過得倒是快活。

黑衣少年正听得惱怒想要開口辯駁,冷不防被她狠狠踩了一腳,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扶著桌子前傾湊到墨莉跟前,小聲道︰「他這是污蔑我,公子爺冰清玉潔日月可鑒,不信等到了城牆,你自己去問我師伯。」

太玄劍宗那女子蔑然瞥了說話的散修一眼,語氣中有了幾分不悅,「京都里那群百無一用的書生知道些什麼?最開始我听到人說無雙公子在楚州朔陽城附近三劍除妖的時候也不信,可後來的事情鐵證如山,劍山的陣法連五境劍修都破不開,司天監有什麼法子能把一個沒有真氣修為的人送進去采劍?從那時候我才想明白,無雙公子是胸有錦繡,在京都不惜自污名聲韜光養晦,出京之後一鳴驚人,能殺凶獸玄蟒,目前的修為恐怕已經有四境了,不到二十歲的四境,你們見過?」

頓了一頓,女子劍修意猶未盡,繼續道︰「再者,現在各門派的修士都知道,無雙公子原來正是百花山莊逢春公的後人,斬殺那條凶獸玄蟒時,用的就是逢春公險些失傳的天香劍訣,劍氣牡丹橫亙兩百余年,光華盛放八百里洞庭,再加上司天監顯赫當世的青冥劍訣,說是當今年輕一輩修士中的第一人也不為過。」

陳無雙嘿笑一聲,臉頰竟然難得一見地泛起紅暈,第一次想由衷地說一聲不敢當。

女子話音剛落,另一張桌上腰間別著兩桿短槍的散修就開了口,七分羨慕里帶著三分故作矜持的不屑,插嘴道︰「司天監這一代人才凋敝,就陳無雙這一個嫡傳弟子,啥好事都沒個爭搶的,便是用靈丹妙藥堆,這麼些年也足夠堆出來一個四境高手,如果換做是我,或許比他還強些。殺不殺玄蟒都是傳言,咱們誰也沒親眼瞧見過,花花轎子眾人抬,听說孤舟島一個貌美女弟子被陳無雙騙到了手,所以孤舟島願意把斬殺玄蟒的功勞安在他身上,替他揚揚名聲。真要是有膽子,城牆上的老公爺都快撐不住了,怎麼不見那位公子爺來?」

墨莉擔心地看了少年一眼,生怕陳無雙惱羞成怒,出手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陳無雙的脾氣她可再清楚不過了,從來吃軟不吃硬最喜歡听奉承話,使起性子來連景禎皇帝賜婚的聖旨都敢在眾目睽睽下撕毀,正想著開口勸慰幾句,沒想到陳無雙不當回事地灑然站起身來,輕聲道︰「吃飽了就別耽擱,上路吧。」

他們兩人一直沒插話本就是引人注意的事情,吃飽了就走頓時把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太玄劍宗那名女子劍修抬頭一眼,正好瞧見陳無雙戴上斗笠之前的笑臉,嘶了口氣皺起眉頭,總覺得這面容俊朗的黑衣少年好像是在哪里見過,可他腰間連柄兵刃都沒有,更沒有儲物玉佩之類能辨識身份的東西。

再仔細一看,與他同行的蒙面女子腰間,分明懸著一柄小巧精致的白玉小劍,這是東海孤舟島弟子的信物和常用儲物法寶,天下間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頓時想到了一個不太可能的可能,竟不

由自主站起身來,目送兩人走到樹下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陳無雙上了馬沒急著走,俯子愛惜地模了模馬頭,再抬起頭來時笑得很和煦,手里多了一柄劍脊上一道筆直黑線的三尺長劍,氣息如潮瞬息暴漲,隨著馬匹人立而起一聲嘹亮長嘶,焦骨牡丹上青光乍現,一圈一蕩,虛空突兀綻放一朵直徑已經超過三尺的黑色劍氣茉莉花,「太玄劍宗的師姐,光華盛放八百里洞庭的不是牡丹,瞧清楚了,是這朵清香茉莉。司天監陳無雙謝過諸位千里馳援之情,就此別過先行一步,來日城牆上定有重逢時。」

說罷雙腿一夾馬月復往北揚塵而去,墨莉無奈地搖搖頭,陳無雙果然還是咽不下被區區一個散修輕視的這口氣,朝驚得紛紛起身的一眾修士看了眼,轉身縱馬跟上。

面館外的棚子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良久,那名太玄劍宗的女子劍修才回過神來,喃喃道︰「我記起來了,去年曾在洞庭湖那場官賣上遠遠見過他一回,是無雙公子。」

陳無雙臨走之前故意露了一手天香劍訣,逸散出來的氣息雄渾深厚,那腰間別著兩柄短槍的散修面如土色,少年的氣息做不得假,是實打實的四境無疑,那看似隨手而為的劍氣茉莉,三個他也接不下來,一條響當當的漢子竟囁嚅起來,「真是四境•••真來了•••」

女子劍修略微一怔,立即吩咐兩名隨行的師弟,「走,跟上無雙公子!」

陳無雙跟墨莉二人騎馬在官道上轉了個彎就停下來,接連奔襲十日,再好的馬匹也受不住,眼下進了雍州境內就沒必要再刻意掩飾身份,而且休戰的一個月時間已過,城牆上的玉龍衛修士隨時可能迎來漠北妖族不計代價的猛烈攻勢,時間耽擱不起了,二人拍了拍從楚州一路騎乘而來的駿馬將之放走,改為兩道劍光經天而過。

快馬加鞭需要兩天的路程,御劍一天即可到達,雍州好像少有晴天的時候,到了夜里更是一片陰沉,已臻四境的陳無雙還好說,仍是三境六品的墨莉卻真氣消耗不小,二人在雍州城外落形,往日由雍州都督麾下邊軍把手的城門四敞大開空無一人,穿過城門,就是谷雨曾經走過的那條寬闊街道,謝逸塵出兵也是由此路過。

陳無雙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墨莉跟在後面看著他幾乎要融進黑暗之中的蕭索背影,柔軟的心中有一絲不忍,少年重重一聲嘆息回蕩在城門洞里,頓住腳步等墨莉走到身邊,牽起她手緩緩向前,呢喃道︰「谷雨•••應該就是從這里進的城,不知道她進門的時候有沒有回頭往南看過一眼,就這麼一去不回了。她•••她才剛嫁了人•••」

墨莉心頭一酸,眼角滑落的淚水就打濕了蒙面黑紗,她一點都不嫉妒陳無雙對谷雨的感情,這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慕,而是長久以來的一種難以割舍的依賴,少年出京的時候毫無修為,遇到難處險境都是那個身穿白衣面龐微黑的侍女擋在最前頭,突然想起被黑衣老婦窮追不舍時,谷雨毅然決然解下儲物香囊想要拼死斷後拖延時間,求她以後照顧好公子。

回想起來才發覺,墨莉好像從沒見過谷雨笑得很開心,要是她還活著,見到已經成就四境修為、斬殺南疆玄蟒的公子爺,應該會暢快笑一場,然後勸陳無雙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回京接任觀星樓主吧。

可惜,不許人間見白頭啊。

或許是心緒失落的少年猜到陳伯庸此時會在那道長達二十三里的城牆上,牽著墨莉的手穿過城門,徑直朝北走去,雍州城很大,卻不像九曲流香江穿城而過分割成十七八塊坊市的京都,道路橫平豎直如刀砍斧劈,路上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就是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叫蟲鳴,很靜。

陳無雙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墨莉,我•••我來不及請蘇昆侖去孤舟島提親了,想在谷雨成親的地方跟你拜天地,你•••」

黑裙少女渾身一顫,低頭輕咬嘴唇。

「你要是覺得委屈,不願意•••」

墨莉收起上弦月,手里換了一截翠竹,借夜色掩飾臉上發燙的紅暈,聲音細不可聞,「這截竹子,仲平前輩早就送給我了。」

少年會心一笑,心里滿是感動,不靠譜的老頭說過,那截從太醫令楚鶴卿家折來當劍用的翠竹,是司天監的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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