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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惟其艱難,更顯勇毅

井水城外的夜,像是深到鵝毛浮不起的一面湖水。

頭前引路的青衫少年手里提著古銅色的沉香重劍,領著眾人往那處小村落的方向走去,一路安步當車不見劍光閃爍,被西河派掌教徐守一施展術法遮掩行跡而悄然出城的陳無雙等人,正听著這位遠不如邋遢老頭常半仙愛顯擺的老道士侃侃而談。

賀安瀾也有意淡化彗星隕落對陳無雙心境上的巨大影響,以他的輩分和見識,倒能跟徐守一極有默契地一唱一和,無驚無險瞞過謝逸塵麾下守軍出城以後,盡把話題往道家術法上引,不難領會兩人用意的馬三爺也是如此,他本就對老道士能把那頭凶獸黑虎幻化成一只黑貓的本事尤為好奇。

據老道士的說法,上古道家傳承浩渺如璀璨星河,撒豆成兵、御令鬼神等種種玄妙本事可稱不計其數,其分支之繁多就有大道三千的美譽,只是因為後世傳人天資所限,且各個流派之間既相輕又防備,導致逐漸分崩離析,甚至同為道家弟子,竟有了正邪之分。

在鷹潭山看來,例如陰山一脈這種重術而輕道的傳承就是旁門左道,修道之人當以道為體、以術為用才是正途,否則就是舍本逐末的愚蠢行徑,但不得不說,有些早就消失在茫茫塵世之中而被人忘卻的傳承,單論術法上的造詣委實是登峰造極。

常半仙所繼承的卦師一脈,就是出自于道家,只是術業有專攻,這一脈的傳人一貫只重視氣運流轉、命數循環,摒棄了很多于此無關的術法,所以在絕大多數人眼里,那邋遢老頭的本事才顯得過于稀松平常。

「要論術法之精,道家傳承中有六七個門派都能稱得上是爐火純淨,可惜自萬年前劍山興起,世人皆以修劍為榮,天資高絕的璞玉紛紛去修瀟灑中正的御劍術,誰願意穿一身青衣粗布早晚在老君像前誦經?老道本來以為,世上精于術法的除了千年來一蹶不振的鷹潭山,也就剩下我這半死不活的西河派,沒想到還能見著陰山一脈的傳人,嘖嘖,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啊。」

一手于胸前抱著黑貓的老道士唏噓不已,如果沒有那瘸腿術士的話,他是決計不敢對陳無雙要引蛇出洞斬殺謝逸塵的事情抱以樂觀態度,雖然他沒親眼見過蘇慕仙或是任平生這等十二品境界的劍仙出手,但大周太祖李向的事跡在江湖上多有流傳。

傳聞那位曾一劍截斷雲瀾江的十二品劍修,劍意最鼎盛時也不過能一劍破甲三千。

當然,如果換了是以死戰不退著稱于世的撥雲營重甲悍卒,或許三千這個數字還要大打折扣,畢竟還是那句人力有時窮,如果有三四萬令行禁止、視死如歸的精兵听候調用,圍殺這麼一位渡劫境劍修大抵不算難事。

陳無雙的打算倘若大白于江湖,恐怕世上所有的修士都會認為新任觀星樓主是要以卵擊石,即便有孤舟島賀安瀾、許悠、沈辭雲三位四境劍修,再加上馬三、慕容百勝相助,也不可能勝過謝逸塵的數萬雄兵。

真正給予他背水一戰之信心的,還是徐守一的一句話。

「公子放心,老道跟那瘸腿術士合力出手布陣,能攔住三五萬人馬一炷香時間。」

馬三爺回頭看了眼依稀能見幾分燈火光亮的井水城,低聲道︰「就怕姓謝的打算做縮頭烏龜,要想在巷陌交錯的井水城中殺他,可要比引出來再計較就棘手得多。」

陳無雙仰頭鼓起腮幫子呼出一口氣,盡量逼著自己頭腦清明,暫時不去想師伯隕落北境的事情,使勁甩了甩頭,「現在司天監跟謝逸塵已然是勢同水火,我不會放過殺他的機會,他自然也不肯錯失能殺我的機會,只要那瘸腿術士沒有反復無常,謝逸塵明日就一定會出城。」

賀安瀾默然點頭,余光正巧看見身側的慕容百勝一樣對此深以為然。

不談眾人都了解不深的道家術法,單看表面上的實力對比,盡管往東前去攻打溱川城的柳同昌帶走了不少兵力,但照井水城駐軍森嚴的勢頭來看,謝逸塵手里仍然攥著少說十萬精銳邊軍,只需調用半數,就有十足勝算,換了是誰,都不會在這種情勢下因謹慎而放過斬殺觀星樓主的絕佳時機。

揮著拂塵替懷里黑貓驅趕蚊蟲的老道士嘿笑一聲,「也是無巧不成書,他陰山一脈如今所修習的功法不全,有個致命隱患,所以那瘸腿術士才故意壓制修為,遲遲不敢嘗試踏足四境,而他們門派遺失的一冊書卷就在我西河派,老道手里握著他的命門,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投靠謝逸塵無非就是求名求利,好讓陰山的傳承不會就此斷絕,他不是傻瓜,想來是看出了公子氣運加身,那麼既然兩頭都是賭,為何不賭個勝算更大的?」

陳無雙微微苦笑,低聲嘆道︰「氣運加身•••」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這似乎都是邋遢老頭的苦心積慮。

常半仙應該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陳無雙的身份,並提前多年就針對逢春公的血脈後人做周密布置,所以才會時常說那句天下人都欠花家的,最明顯的證據,是他早在很久就施法將十四件異寶其一的昆侖銅鏡藏于康樂侯府,為的就是等著陳無雙有朝一日去拿。

再然後,就是打听到陳無雙出京,在他南下劍山采劍的路上,于洞庭湖畔龍王廟設計了一出看似滑稽的江湖偶遇戲碼,半推半就,任由當時沾沾自喜的司天監嫡傳弟子將那顆古怪珠子就此據為己有。

如此一來,即便陳無雙拿不到那柄卻邪古劍,有司天監陳家世代傳承的周天星盤,他手里已經有了三件千年前用以鎮壓天下各州氣運凝而不轉的異寶,這些稀奇古怪的異寶無一例外,經年在大陣中都沾染了極為濃郁的氣運之力,一步一步把陳無雙推到了氣運加身的處境上。

回過頭去琢磨,陳無雙就有些明白了常半仙的隱晦用意,在越秀劍閣雲水小築中,邋遢老頭力勸他去劍山不采卻邪古劍,而是拿到逢春公兩百年前斬殺仙人的焦骨牡丹,多半是擔心那柄卻邪真到了陳無雙手里,或許會讓居心不明的任平生忌憚,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簡而言之,常半仙這一手的妙處,是既讓沈辭雲站在前面替陳無雙擋一擋風浪,也是料定了孤舟島青衫少年的性子,只要陳無雙開口索要,沈辭雲一定會把那柄卻邪交給他處置。

謀之一字,既在天數,也在人心。

由此處看來,常半仙十一品卦師的稱謂就當之無愧。

跟在行走速度頗快的沈辭雲身後,徐守一抬腳落下的每一步都從容不迫,「老道清楚公子在想什麼,氣運加身也許的確算不上是什麼好事,史書上那些開國帝君哪個不是九死一生,再濃厚的氣運也不能當真氣用,若是越秀那位靖南公要來殺你,就算十四件異寶都在你身上,也擋不下他一劍。」

沈辭雲下意識回頭,見陳無雙只是微微低著頭,默然不語。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非得是你去做不可啊。」老道士低聲感慨了一句,突然頓住腳步仰頭看向夜空,用手里拂塵指著北方天際一顆晦暗星辰道︰「冬盡將春、落紅化泥,道經里的一個貫穿始終的道字,說到底其實就是個新舊交替的規矩罷了,跟老道不一樣,跟辭雲不一樣,公子名為無雙,就該有配得上這個名字的擔當。」

「老道混跡于江湖,或許可以不求聞達,所求者就是西河派乃至道家東山再起,這是說出來都有些慚愧的小願,不值一提。遙想當年,逢春公舍生取義力斬仙人,為的不是李家江山穩固百代,而是為了天下無辜百姓能不受戰火涂炭,再看今日,陳家老公爺死戰不退隕落北境,也是為了芸芸眾生不受漠北殘暴妖族屠戮,而今先人已逝,擔子就只好落在公子肩上,就算沒有氣運加身,公子不也一樣要去做這些事?」

黑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年輕觀星樓主身上。

有激勵,有鼓舞,有憐憫,有理解。

陳無雙喃喃道︰「世人皆苦。」

徐守一淡然搖頭,堅定道︰「也就那些和尚才會把人間紅塵稱作是苦海,春夏秋冬都是輪回,一年到頭里哪三個月比其他日子苦了些?老道不敢對逢春公那等驚艷劍仙絲毫不敬,但只說揣測,我以為逢春公力竭而亡時不會有半點後悔,最多是惋惜劍下還跑了個仙人神魂,而今日隕落北境的的陳家老公爺,也不會後悔,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陳無雙深深吸了一口氣。

雖說他是被不靠譜的陳仲平收為嫡傳弟子,但往年在京都鎮國公府時,卻是受陳伯庸的照拂更多一些,他很了解那位在大周朝堂上德高望重的老公爺性情,月兌去蟒袍換鐵衣時,師伯恐怕就已經有了客死異鄉的準備,所以才會毅然將觀星樓主的位子和周天星盤留給他接掌。

陳無雙澀聲道︰「是。我師伯他,定然沒有半分後悔。」

老道士明顯松了口氣,朝沈辭雲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往前走,領著眾人緊隨其後,聲音里有了幾分和善笑意,不見任何惡戰將起的緊張感,「如果明日殺不了謝逸塵,公子接下來如何打算?」

陳無雙的腳步似乎比出城時輕快了不少,坦言道︰「沒想過。」

這三個字說完之後,頓了幾息,他才又開口道︰「殺了謝逸塵之後,涼州的爛攤子總會有人跳出來收拾,不出所料的話,多半會是郭奉平。我不如往後退一步置身事外,出江湖而入朝堂,返回京都城穩住那座觀星樓,若有余力,再繼承師伯遺願,想法子把漠北那些雜碎趕回城牆以北。要做的事情好像一件比一件難•••」

老道士不再跟他多說,而是湊到沈辭雲身側,跟他詢問那座村落周邊的地形環境,試圖能盡快找到合適布陣的地方,陳無雙能否斬殺謝逸塵的關鍵,就在于他西河派的本事能否攔住驍勇邊軍,一炷香時間看似很短,但對于以命相搏的修士來說,就顯得很漫長。

倒是賀安瀾接了一句,「惟其艱難,更顯勇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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