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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背信棄義,一只燒鴨

黃土四起的寬闊官道上,兩名身著束袖勁裝的三境修士抬著一頂華貴軟轎,步態沉穩往北而行,其後是二十余眾抿嘴沉默的修士,護衛著三駕前後串成一列的馬車,最中間的那駕馬車要比前後兩駕看起來都大上不少,車輪在干硬地面上仍能留下深深轍印。

雙手捧著一張涼州疆土圖的枯瘦老者坐在最後一駕馬車的車廂之中,沉凝不語。

這張以軍中斥候慣用手法所描繪的疆域圖,在皺著眉的屈洵看來有利有弊,其利在于此圖對涼州境內山川、河流的高低走勢繪制得尤為詳盡,熟讀兵法的大都督只需要打眼一掃,就能立刻找出哪里合適屯兵扎營,哪里又合適據險設伏。

其弊端則在于,那些斥候不會把于用兵無益的繁復錯綜道路一一畫出來,甚至連官道、驛路也只是用稍粗的筆鋒線條一帶而過,讓這位刀法剛猛到與身形極為不匹配的八品修士看得很是吃力,對他而言,擄了墨莉等人只算把謝逸塵交代的事情做成了一半而已。

能平安把這些每隔一天就得嗅一次軟筋散的人帶回井水城大營之中,那這番辛苦而來的功勞才算實打實拿在了手里,日後興許就有了跳出江湖入謝家朝堂的本錢。

圖上的涼州疆域,輪廓狹長好似肋骨。

左右相隔甚遠的兩端,是謝逸塵親手用紅筆標注的兩個地名,楊柳城,青槐關。

粗略估算,從大周西北邊陲楊柳城到中州、涼州交界處的青槐關,少說有四千六百里之遙,而想要御劍貫通涼州南北,最寬的地方卻僅有不足兩千里,若是身邊只帶著身披青狐裘的謝蕭蕭,屈洵有把握在短短十余個時辰之內回返井水城。

屈洵很清楚,已經多次抱怨過墨莉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謝蕭蕭,心里憋著一股子火氣,若是路上再有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情耽擱了行程,以那陰柔少年的性子指不定會惹出多大禍事來,真要是平心而論的話,屈洵也不忍心那位命格極貴的美貌少女被自家主子糟蹋。

不過要是換成是司天監那個身穿蟒袍的女子,屈洵就有些樂見其成了,即便成了殘花敗柳,以黃鶯兒的過人姿色,也足夠當做對手底下這群修士的賞賜,雖然枯瘦刀修不是帶兵的人,卻也明白不能只要馬兒跑、不讓馬兒吃草的道理。

讓屈洵心急趕路的另一個原因,則是他一直隱隱覺著身後似乎有吊著尾巴的人沿途跟蹤,這不是靈識探查出來的結果,好像更多是出自八品修士對莫名危險的一種近乎于本能的直覺。

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好在主子面前捕風捉影,為此,屈洵特意讓那四境的雙劍修士稍稍滯後十里距離去查,整整一天時間,那位本就對此不以為然的高手神情輕松拎著兩只肥美野兔歸隊,這就是他靈識散開五六個時辰的全部收獲。

可越是如此,屈洵心里的不安反而越是濃重。

皺眉思忖片刻,這位厚背寬刀從不離身的枯瘦老者探身鑽出車廂,盡其所能散開靈識籠罩住方圓數里,凝神感知周邊一切可疑聲響,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墨莉與那位流香江花魁所在的車廂里偶爾還能听見一聲女子哀嘆,而擠著賀安瀾等人的第二駕馬車之中,鴉雀無聲。

屈洵站在車轅上,仰頭看了眼月上中天,已是亥時。

短暫沉吟之後,招手叫來四名隊伍里的三境修士,低聲囑咐他們往東南西北散出去三五十里做探查動靜的斥候,而後跳下馬車,緊趕幾步到第二駕馬車的窗外,咳嗽一聲,「賀兄安好?」

不知怎地,自從被人以這種方式擒住,至今未曾擔心過自身安危的賀安瀾,幾天里卻總是沒來由想起自己唯一的親傳弟子沈辭雲,也許是覺得有百毒不侵的青衫少年在,肯定就還有一線生機,而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向來運氣極好的許悠能出奇制勝。

因為餓著肚子的許悠表現得有些反常,大多數時間都在光線昏暗的車廂里閉著眼楮不說話,不知道是在苦思冥想什麼月兌身的法子,還是仗著對軟筋散有所了解,蓄力將體內所中之毒逼出來。

反觀那身穿蟒袍的邋遢老頭,同樣閉著眼楮不說話,靠近些聲息可聞,听他悠長的呼吸就知道,這姓常的混不吝竟然還能睡得著。

听見窗外枯瘦老者沙啞的聲音,賀安瀾冷哼一聲,「不勞閣下惦記,賀某還活著。」

屈洵這才松了一口氣,大步流星走在馬車一側的他對軟筋散的藥力信心頗大,始終保持著與車廂窗口齊平的狀態,卻沒有伸手從外面掀開窗簾看一眼,笑道︰「賀兄說的哪里話。老朽早就听聞貴派遠居東海,源遠流長數千年來,極少插手中土江湖紛爭,謝家也願意對賀兄以及貴派其余幾位修士以禮相待,怎麼談得到生死?」

車廂里的賀安瀾連連冷笑,不再搭話。

屈洵也沒興趣這時候跟他攀扯什麼交情,剛要離開時,又听見車廂里傳出來一陣蒼老的笑聲,「縱觀史書,以往亂世而得天下之雄主,都或多或少得過我卦師一脈相助,老夫好歹是堂堂十一品的卦師,怎麼不見你謝家以禮相待?」

枯瘦老者低聲嗤笑,揶揄道︰「常兄不妨說來听听,如何才算是以禮相待?屈某在我家公子跟前也算有幾分薄面,常兄若是願意投誠謝家,屈某倒可以幫著引薦引薦。只不過,我家大都督雄才大略,此番用兵佔盡天時地利,不見得需要卦師一脈的本事相助,成與不成,常兄總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能在浣花溪邊一眼看出墨莉命格貴如青鸞,屈洵自然也懂一些面相、命局之類的法門,如果換成是兩百年前遇上卦師一脈的傳人,他必然不敢這般托大,可是他以前意外得知過一件極為鮮有人知的隱秘。

從來一脈單傳的卦師最是擅長于山中望氣吞吐江湖,可惜兩百余年前隨著卻邪劍出世,司天監陳家先祖為鎮壓大周氣運千古不易而布下的那座大陣出了紕漏,當時的卦師傳人遭逢生死大劫,雖然在那位驚才絕艷的劍仙逢春公援手下保住了性命,但傳承下來的術法有多半就此失傳。

簡而言之,逢春公之後兩百年來一蹶不振的卦師傳承,直到這一代卦師手里,才終于又出了常半仙這麼一位天資足以自傲當世的十一品卦師,可惜能學到的本事委實少得可憐,想要光復師門聲威就只有將希望寄托在從龍之功上,借收歸大周凌亂至極的氣運為他人做嫁衣,而從中尋覓時機。

好歹蚊子腿也勉強能算是一口肉,棄之可惜。

所以謝逸塵才交代過謝蕭蕭一兩句,能活著把跟涼州頗有淵源的常半仙帶回去最好,只要他進了邊軍大營,不論是誘之以利還是曉之以理,心思縝密的柳同昌就有的是法子,能讓他心甘情願為謝家出謀劃策。

但凡他在謝家大軍逐鹿天下的過程中起到一星半點的用處,就比殺了強。

畢竟 嚓一刀砍了他的腦袋,對屈洵這等殺伐手段凌厲的修士而言,再簡單不過。

常半仙嘿嘿笑了兩聲,「要老夫露一手本事也不難,可否借一步說話?」

本來心里隱隱不安的屈洵是懶得跟他磨嘴皮子,正要不告而別時忽然心里一動,從那姓常的卦師身穿白底蟒袍就不難看出,此人想必是個貪圖名利雙收的角色,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真是見勢不妙想著改弦易張、另投明主也說不定。

況且,屈洵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一路走得未免太順利了些,明明自謝逸塵麾下兵力越過清涼山之後,涼州境內的修士數量少說要比以前翻了一番還多,幾天來住進深入涼州月復地卻並未遇上江湖上的人物。

這種平靜,像極了雍州北境暴風雪來臨之前的陰沉。

自家那位只知道坐在轎子里悶悶不樂翻看圖的公子是壓根指望不上,如果常半仙真有心另覓高就的話,即便自己出于謹慎不采納他的任何建議,遇上麻煩能有個人商量商量對策也是好的,所謂兼听則明嘛。

想到這里,屈洵親自邁上車轅掀開門簾,掃了一眼車廂里的幾個人,孤舟島賀安瀾那些人都閉著眼楮不予置喙,倒是康樂侯許家的小崽子滿臉憤憤不平,他也不在乎一個失去真氣的半大孩子能有如何作為,等到了井水城,這位小侯爺就是個錦上添花的意外之喜。

以謝逸塵麾下那些肅州邪修令人發指的手段,想要從許佑乾嘴里撬出駐仙山不傳之秘紫霄神雷訣功法,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易如反掌。

屈洵在車廂外抱了抱拳,隨即探身進去一把將渾身無力的常半仙拉了出來,腳尖在車轅上輕輕一點借力,拽著邋遢老頭縱身躍到最後一駕馬車上,冷著臉把車廂里傷勢未愈的瘸腿術士趕了出去,取而代之。

兩人坐定,屈洵甚至還主動將一碗溫茶遞到常半仙嘴邊。

既來之則安之的邋遢老頭也不客氣,低下頭吸溜一口,幾天來水米未盡,賀安瀾等人能扛得住,他一個年過古稀身子虛乏的老頭可受不了這份饑腸轆轆的折磨,覺得一碗茶水下肚,整個人總算精神了幾分。

屈洵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事急從權,這幾日慢待了常兄,是屈某的不是。」

常半仙眼巴巴看著這說人話不干人事的王八蛋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卻絲毫沒有再給自己喝一口的意思,心下惱怒,臉上倒還能不行于色,嘆息道︰「時也命也,是老夫該有此一劫,怨不得你。」

這個說法讓枯瘦刀修挑了挑眉,饒有興致道︰「哦?難得常兄心境如此豁達,屈某听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常兄是•••」

屈洵故意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等著常半仙自己接上。

果然,身穿蟒袍的邋遢老頭接連嘆了幾口氣之後,像是認了命一樣,唏噓道︰「也罷也罷。老夫如今到了這把子聖人書上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歲,為誰辛苦為誰忙?能在亂世之中保住我卦師一脈的傳承不使斷絕,死後有臉面去九泉之下面見先師,也就夠了。」

屈洵笑而不語,把手里茶碗遞到他嘴邊。

常半仙暗罵了一句王八蛋,算是看明白這八品刀修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低頭喝光第二碗茶水之後,索性大咧咧放開了提要求,「老夫就算有能耐將軟筋散之毒逼出來,恢復了真氣,也不過是個二境三品的低微修士,在你面前根本耍不來花樣。先討口吃的,再這麼下去,不等被你帶去井水城謝逸塵跟前,就得一命嗚呼,堂堂十一品卦師死于饑餓,這事要是傳揚出去,積毀銷骨,以後江湖上哪還有人敢投靠謝家?」

枯瘦刀修略一沉吟,就從懷里儲物法寶中模出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里面是一只燒鴨。

常半仙顧不得高人風範,沒出息地抽了抽鼻子,眼楮再也沒辦法從那只不值多少錢的燒鴨上挪開片刻。

屈洵捧著皮色發沉的燒鴨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故意皺眉做出一副嫌棄神情,「這東西還是剛出鍋的時候好吃,一涼就去了八成滋味,油脂凝結,膩得很。」

常半仙下意識咽了口唾沫,竟然好像忘了自己現在受制于人,沒好氣道︰「你懂個屁!燒鴨肉質本來就比燒雞緊實,也就皮下有一層油脂,涼了吃著也香,要是再有一壺涼州的鐵榔頭,嘖嘖•••說起來,那種一口就上頭的烈酒,老夫多年都沒嘗過了。」

不當人子的屈洵疑惑地哦了一聲,伸手撕下一塊燒鴨肉放進嘴里,嚼了兩口咽下去,點頭道︰「常兄果然有見識,確實涼了吃著也香。」

邋遢老頭肚子里不合時宜地咕嚕一聲。

猜到屈洵此舉的用意,常半仙終于還是選擇了妥協,依依不舍地挪開目光,主動把兩人之間的話題引到車廂之外,無奈道︰「畢竟謝家還沒有拿下整個涼州,老夫知道這一路上你心中最為不安,要不是如此,恐怕你絕對不會幾次攔住謝蕭蕭成就好事,墨莉那丫頭的容貌,老夫去看也是我見猶憐吶。」

一語中的。

屈洵抬頭緊盯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常兄有何高見?」

常半仙毫不猶豫地指了條明路,「如果老夫說了算,設身處地的話,一定會徑直往東北,而不是像你一樣兜個不大不小的圈子迂回行進,你家大都督兵威正盛,照老夫估模著,是要以井水城為根基往東直取溱川,佔據兩城之後在相機行事,若郭奉平分兵去守青槐關,則揮兵再攻武威,若郭奉平•••」

說到這里,邋遢老頭陡然收住話頭,哂笑一聲,「說這些無用,論及用兵之道,謝逸塵遠勝于老夫一介落魄卦師。你好生想想,現在總歸是你家大都督在溱川城左近跟郭奉平交手的機會大,一旦雙方打起來,必然會吸引聚集到涼州的這些修士目光,所以不如順勢燈下黑,混在修士大流中往東北去反而更安全。」

屈洵眯著眼楮思量片刻,把手里的燒鴨塞進他手里,掀開門簾鑽出車廂不知所蹤。

常半仙微微一愣,旋即看著那只讓他垂涎三尺的燒鴨,忘恩負義嘟囔著罵不絕口。

「該死的王八蛋,老夫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有燒鴨也吃不進嘴里,還不如在那架馬車上陪著賀安瀾一起挨餓,起碼不至于饞得慌•••好在,往東北走總歸偏向東方,老夫那一卦最好是祖師爺在天之靈保佑能算準的,否則那混賬小子可就•••」

三駕馬車之後數里,一雙眼楮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祝存良行走于路旁雜草之中,卻詭異地沒有任何聲響,如輕風吹拂,草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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