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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久旱逢驟雨

真人露相的陳無雙散出神識籠住車廂內外,苦笑道︰「路上遇故人的不是你劉小哥,而是我啊。跟你說話不用遮遮掩掩,公子爺自己跟皇帝陛下請旨,討了個要命的差事來辦,這一路戴著面具去楊柳城,就是怕身後會有人追殺。」

劉小哥悚然一驚。

他怎麼也不敢想,大周竟然有人敢追殺司天監的無雙公子,忙問道︰「追兵現在到了哪里?」

將那柄大刀隨隨便便扔在腳下的陳無雙皺了皺眉,坦言道︰「我其實早就猜到會是如此局面,劉小哥,人家想要我的腦袋回去請賞,我再怎麼樣也不能洗干淨伸出脖子等著不是?出京之前使了些心眼,玩了一手金蟬月兌殼,很有用,至今都還沒有遇上過追兵。」

劉小哥明顯松了一口氣,上次他駕著馬車送陳無雙去岳陽城的時候,就見識過這位公子爺除惡務盡的手段,區區兩盞茶功夫就斬殺四名蒙面修士,岳丈劉掌櫃在楚州朔陽城是眼觀六路的人物,後來當然也听說過洞庭湖上驚世駭俗的一戰,就算不是江湖人也知道陳無雙一劍誅滅南疆玄蟒的事情,因此對陳無雙佩服得五體投地。

「公子爺您洪福齊天,吉人自有天相•••」

陳無雙擺擺手,笑罵道︰「幾個月不見,除了娶媳婦,就跟你老丈人學了些拍馬屁的能耐?」

劉小哥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思量片刻,陳無雙伸手從那只燒雞上拽下一根雞腿,塞進嘴里狠狠一咬,滿嘴流油,在京都城幾乎能代表整個司天監的不靠譜老頭堪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便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吃得起,卻最喜歡這一口。

嘴里塞得滿滿當當,陳無雙故意低下頭慢慢咀嚼,含糊不清道︰「說實話,我混在你的商隊里是為了掩藏形跡,但是一旦被有心人查探到,你就會很危險,那些人一貫行事狠辣無情,從來都拿著人命不當人命。」

擔心他被雞肉噎著的劉小哥忙把茶壺遞過去,他不難猜到敢對陳無雙動殺心的人一定不簡單,要麼是能左右朝堂的貴人、要麼是能動搖江湖的高人,要說一點都不怕是假的,可還是輕聲道︰「公子爺喝口茶水沖一沖,這雞腿上的肉香是香,吃急了就容易噎著。」

少年停下嘴里的動作,抬起頭愣了一愣,詫異道︰「你不怕?」

劉小哥掀起窗簾一角看了眼外面,然後笑道︰「怕啊,怎麼不怕?我才剛娶了媳婦沒幾天,還指望著替岳丈走完這一趟生意,就回朔陽城好生經營自己的鋪子,也不用掙多少銀兩,一年到頭能能攢下個百兒八十兩就知足,生兩個胖小子養大•••」

說起這些,其實年紀跟陳無雙差不了多少的劉小哥滿臉都是憧憬,可很快眼神就變得異常堅定,聲音也硬氣了一些,「我家婆娘小時候讀過幾天書,教過我一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有今天一是得岳丈看重,再就是承蒙公子爺抬舉,做人要是知恩不圖報,那還不如一條看家護院的狗值錢。」

陳無雙默然點點頭,提起茶壺灌了一口,又把雞腿湊到嘴邊。

劉小哥好像越說就膽子越大,右手攥成拳,在車廂里胡亂揮舞幾下,胸膛起伏道︰「公子,你放心跟著我走,真有追兵找上門來,有外面我岳丈雇來的那些修士護衛,好歹也能算個幫手。車上的貨都丟了也不值什麼,上次我能送你去岳陽城,這次就能把公子平安送到楊柳城!」

陳無雙咧起嘴笑得悄無聲息,眼角卻莫名其妙覺得有些濕潤。

劉掌櫃不知花了多少銀子請來護送商隊的人里,除了領頭的那個粗壯漢子勉強躋身三境,其余的都不值一提,甚至其中有兩個剛才手執弓箭的根本就沒有一絲真氣,真被景禎皇帝手下的密探或者謝逸塵招徠的那些邪修盯上,無非是多扔下幾條性命罷了。

但陳無雙沒有點破,江湖上的事情啊,生意人听不懂,也最好永遠听不懂。

史書上不吝言辭大肆贊譽的太平兩個字,說到底還不就是這麼個意思嗎?

劉小哥猛然意識到剛才的舉動在陳無雙面前很是無禮,悻悻收回拳頭干笑兩聲,正巧看見他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訝然道︰「公子,怎麼哭了?是想家了?」

陳無雙心里的感動頓時蕩然無存,抬腿踢了他一腳,把啃得干干淨淨的雞骨頭丟到車窗外,沒好氣道︰「放你老丈人的屁!剛才那口茶太熱,公子爺是燙著嘴了。」

挨了一腳的劉小哥回過味來嘿嘿低笑,順著他說道︰「是是是,公子爺說的都對。」

尷尬不已的陳無雙扯著車廂窗簾擦了擦手上油膩,看得劉小哥嘴角直抽抽,不知道無雙公子在鎮國公府是不是也這麼禍禍自家東西,敢情是掰著不疼的牙了。

他出朔陽城的時候可還沒有听說,陳無雙在京都指使玉龍衛副統領,掰了一百七十六顆門牙。

每一顆都疼。

陳無雙無奈岔開話題,好奇道︰「怎麼蓄起胡須來了?是你們楚州的風俗,娶了媳婦要蓄須?」

劉小哥抬手模了模嘴巴一圈的短須,解釋道︰「哪有這樣的風俗,我還是第一回出這麼遠門做生意,剛才從車廂里下去的賬房先生老說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才•••」

陳無雙哈哈大笑,打趣道︰「所以你就打算長個毛給他瞧瞧,好讓他沒理由絮叨說教?」

劉小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板著臉道︰「那是當然,暫時做掌櫃的,還能讓賬房看不起?」

這話一出口,陳無雙笑得更是捧月復不止,指著他上氣不接下氣道︰「你給他看一眼旁處的毛,興許那位賬房先生就得自慚形穢,人老了,最先不中用的一是胸中膽氣,二是胯下長槍。」

劉小哥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道︰「還是公子爺有法子。」

陳無雙好不容易收住笑聲,語重心長道︰「劉小哥啊,教你個京都城流香江上的道理,這可是公子爺花了真金白銀買回來的,風流和下流其實都是一碼子事情。」

說說笑笑,馬車不停。

約莫著走了能有五六十里,天色就漸漸昏暗下來,窗外卷著塵土的風好像是大了些。

陳無雙一路上不時能察覺到附近有修士急匆匆路過,高高御劍時難免泄露自身氣息,因此為防萬一,也為不引起商隊那些護衛的疑心,早就散去籠住車廂的神識,只跟剛成親不久已然食髓知味的劉小哥閑聊些風月場上的笑話。

劉小哥這輩子恐怕都沒希望踏足腥風血雨的江湖,但以後等岳丈百年,繼承了偌大家業,肯定有機會去蘇州秦淮河、京都流香江這等隨處可見人間絕色的地方見識見識,所以越听越是入迷,陳無雙說到關鍵處,甚至能听見那粗壯漢子在車窗外嘿嘿發笑。

夜幕降臨,涼州的星星似乎要比京都城明亮不少。

粗壯漢子雖是三境修士,卻不敢絲毫小看車廂里的年輕東家,他這種在茫茫江湖既無根基又無底氣的散修數不勝數,近幾年護衛朔陽城的劉掌櫃商隊才慢慢攢下些錢財,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知道待人寬厚的老劉掌櫃以後八成要把家業傳給女婿,所以言語間對劉小哥很客氣。

將鬼頭刀掛在馬鞍上,那漢子俯身屈起兩根指頭叩了叩車廂,等年輕東家掀起窗簾詢問何事,才開口道︰「劉掌櫃,涼州如今到處都是江湖修士,才兩炷香功夫,我至少看見頭頂上有六七道劍光經過,天色已晚,咱們還是盡快找個地方落腳才安穩。」

劉小哥知道這都是經驗之談,他一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按理說肯定不願意往吃人不吐骨頭的江湖深水里跳,可現在這位年輕掌櫃已經做不了主了,下意識轉頭看了眼陳無雙。

粗壯漢子有意無意往車廂里瞥了一眼,那古怪修士臉上還是戴著那張面具,白日里看見倒真不覺得有什麼,四周都黑下來,那副索命惡鬼的模樣在車廂油燈晦暗不明的燈火里,卻顯得極人,漢子暗道一聲晦氣,別過頭不再多看。

陳無雙嘴唇一動未動,可劉小哥耳中分明听見四個字,由你做主。

嘴上有毛的年輕掌櫃心里很能藏得住事,當下稍作思索就開口道︰「耿大哥,我這還是有生第一次來涼州,只知道去楊柳城要奔著西北走到頭,連現在咱們到了哪里都說不上來。听我岳丈大人說,耿大哥是走遍了十四州的好漢子,依你看,咱們去哪里落腳合適?」

難怪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顯而易見,姓耿的漢子對東家這番信任倚重很是受用,心里也早就有了安排,就等著劉小哥這句話了,伸手指了指前面偏西的方向,「從這里往西一百三四十里,就是一座名為雞鳴的縣城,馬匹走了一天,咱們現在想去縣城上過夜怕是來不及了。不過耿某當年行走江湖時在涼州結交過幾個朋友,其中一個就是此地人,他家在前面不遠處有個規模不小的莊子,以往跟老掌櫃做生意就常在莊子上借宿,那位朋友性情最是好客,依我看,咱們就去那里叨擾一夜。」

從車窗里探出頭卻只能看見前面一片漆黑的劉小哥裝作沉吟,靜了片刻沒再听見陳無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點點頭笑道︰「就依耿大哥,你那位朋友好客歸好客,咱們明日走的時候你來找我,我讓賬房孔先生給人家留下些心意,常來常往,莫要讓人家覺著咱們不懂禮數。」

這是應有之意,見年輕東家如此上道,姓耿的漢子滿意一笑,故意道︰「還是東家考慮的周全,我倒沒想到此處。那東家且再等待一陣子,約莫著再有二十來里路就能到。」說到這里,好像突然想起些什麼,又道︰「我那位朋友最喜歡結交江湖上年輕有為的修士,興許能跟東家這位故友談得來。」

陳無雙輕聲一笑,哪里不明白這護衛還是對他的身份和來意不放心。

無巧不成書,話雖然是這麼說。

可任誰都不會輕易相信,劉小哥第一次來涼州,恰好就能在陌生地方突然遇上熟悉的人,而且姓耿的漢子听得清楚,戴面具的古怪修士應該也是個年輕人,說起來花船青樓里在床上翻來滾去的事情尤為內行,決計不是普通生意人該認識的朋友。

「冒昧問一句耿大哥,你那位交游遍江湖的朋友,想來家里的莊子在涼州這一代也名聲不小?」陳無雙的聲音明顯帶著和善笑意,在他看來,漢子嘴里那種為人四海的修士可不大靠得住。

一個人的朋友太多,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他守不住任何秘密。

江湖跟朝堂有很多共同點,其中一點是,秘密可以換成前程,也可以讓人莫名其妙丟了性命。

姓耿的漢子盯著他面具眼部的兩個窟窿看了片刻,白天剛見面的時候,覺得面具後面那雙眼楮毫無感情波動死寂沉沉,可在夜里,居然會覺得那雙眸子不知為何讓人覺得願意親近,「我那位朋友出身涼州有名的散修世家,其父親跟大漠馬幫淵源頗深,可惜他是庶出,才出來在外面建了這麼一座莊子,幾年間在這方圓數百里地面上,名聲確實不小。」

陳無雙嗯了一聲,庶出子嗣活得被人礙眼,這種事情在京都比比皆是,但是能自立門戶在家族之外站穩腳跟的,少年思來想去好像還只有埋頭在涼州練出六萬騎兵的二皇子,不得不說,都是心志不凡的人才。

姓耿的漢子繼續道︰「要說他一點都沒沾家里的光是假的,至少我就听說過不只一次,現在那位縱橫無邊大漠的馬幫主,更喜歡跟我朋友打交道,而不是他爹的嫡長子。兄弟既然也是修士,又有意在涼州闖蕩,多個朋友總不是壞事,何況,他可是實打實的七品劍修。」

他這些話,其中有些威脅的意思。

是暗中告誡陳無雙,如果你真有歹意,趁著沒到莊子之前最好自行找個借口離開,否則到了那莊子上,當著七品劍修的面,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听出些端倪的劉小哥皺了皺眉,不等說話就被陳無雙搶在前面出聲,少年笑道︰「七品劍修?那就再好不過,耿大哥說的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在下還得謝過耿大哥引薦。」

那漢子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一怔,勾起一邊嘴角道︰「兄弟與東家有舊,不必談謝字。」

心下冷哼道,給你留了退路你不走,就生死有命吧,漢子一提韁繩頭前帶路,留下一句話,「那座莊子,叫做驟雨莊。」

劉小哥放下窗簾,沉默片刻,輕聲征詢道︰「公子?」

笑得人畜無害的陳無雙絲毫不以為意,喃喃自語道︰「驟雨莊,名字倒是挺有幾分氣勢。只是再大的雨,無非就是在江湖上砸出幾點水花罷了,要翻浪頭,還差得遠吶。」

不知為何,陳無雙突然很是想念薛山。

在雍州城牆上娶了谷雨,卻在成親之日痛失愛妻的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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