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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他鄉遇故知

涼州疆域輪廓狹長,西接昆侖大漠、東抵臧家五千兵馬鎮守的青槐關,往北越過謝逸塵屯兵虎施中原的清涼山就是雍州境,在兵部奉若至寶的大周皇輿圖上,朝堂上那些居不可無竹的清貴文官說形狀像是一柄鋒刃朝外的彎刀,因此大周開國時,將其境內最大的一座城池命名為武威。

在繞過青槐關一路往西的陳無雙看來,涼州疆域輪廓更像是一根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十年里有九年是大旱,即便沒有戰亂也是民不聊生的慘淡景象,境內地廣人稀尤勝雍州,十三四座城池之間相互間隔的距離頗遠,觸目所及不是黃土就是黃土,一片荒涼。

避開官道和驛路的陳無雙騎著毛驢游蕩。

頭上頂著一輪能把土地曬龜裂的大太陽,笨手笨腳折了柳枝編成的歪扭草帽遮不住多少日光,以他的脾氣從進入涼州境內已經指著缺爹少娘的日頭大罵過七八回,可惜除了越罵越口渴之外,沒有半點作用,最後只好悻悻住了口,連驢子都曬得耷拉著臉一步一步往前捱。

但是跟出師未捷先死坐騎的苦命韓放歌相比,散出神識能籠罩方圓數里的少年倒不必擔心找不到河流水源,他已經在一條眼看著就要枯竭的小溪邊休息了兩個多時辰,可午後申時仍然讓人覺得酷暑難當,刮在身上的風非但不覺著涼爽,還夾雜著黃土。

戴著面具的觀星樓主抬起頭,面朝西北方向重重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距離那座楊柳城到底還有多遠,悶不做聲開始懷念在京都鎮國公府上的愜意日子,這種天氣不用自己招呼,乖巧的大小核桃早就備下酸甜可口的冰鎮梅子湯,盛在杯壁透光的白瓷碗里。

輕輕一晃,晶瑩冰塊撞擊瓷碗,叮叮當當。

陳無雙第二口氣剛嘆出來,神識就發覺前面兩里地開外有一支商隊,頓時心下一喜,這種時候還敢在涼州境內穿行的商號,多半不會拒絕一個願意不收銀錢結伴而行的修士,急忙拿手里長刀拍了幾下毛驢,催促著小跑幾步追上去。

如果能混進商隊里,只要不踫上非出手不可的事情,即便走官道也不擔心被人看出身份。

追到近處,商隊聘請來的十幾個散修護衛都立刻警惕起來,看見少年臉上的面具和扛在肩上的大刀頓時心下一凜,然而等看清楚他騎著一頭有氣無力的毛驢,卻險些笑出聲來。

能甘心為賺些銀子而做商隊護衛的修士都沒有多大本事,對付些剪徑蟊賊還算勉強湊合,好在真正有能耐的修士也看不上打家劫舍的下作行當。

不過這些人行走江湖的閱歷卻很是豐富,一察覺有人追上來立即叫停車隊,留兩三個人時刻注意其他方向動靜,其余人很快就聚集到幾駕馬車後面,刀劍出鞘,張弓搭箭。

為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年紀的粗壯漢子,頭戴斗笠果著上身,肌肉虯結的手臂能有十歲小孩大腿粗細,手里倒提著一柄鬼頭大刀,似乎是因為沒從陳無雙身上感受到修士該有的氣息和惡意,抬頭大咧咧拿刀尖挑開斗笠,拱了拱手道︰「兄弟是要問路,還是要找水?」

照江湖上的規矩,先禮後兵,這已經算是很客氣的說法。

那漢子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身後一眾商隊護衛就各自有了準備,如果騎毛驢那人識相的話,就該摘下面具說兩句出門在外都是朋友的客套話,然後主動離去;如果不識相的話,那漢子就會讓手下拿二三十兩銀子出來,贈給他做個盤纏路費,也當是買個一回生兩回熟的交情。

假使非要動手硬搶,在涼州地面上靠護衛商隊吃飯的這群修士,仗著人多也不怵他,真是有名有號的人物哪有騎著毛驢出來發財的,多半是個戴著面具裝神弄鬼坑騙些銀錢的貨色。

那漢子還在等著陳無雙答話,沒想到他卻哈哈大笑著從毛驢背上跳下來,隨手把扛在肩上的長刀插在腳下,雙手叉腰指著商隊最前面唯一一駕有車廂的馬車揚聲道︰「劉小哥,你老丈人這不明擺著坑你嘛,到底女婿不如親兒子,這節骨眼上兵荒馬亂,讓你往涼州來干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買賣?」

這一嗓子喊出去,藏在車廂里不願意露面的商隊東家很快就從小窗探出頭來,疑惑地看了後面不遠處那戴著索命惡鬼面具的修士幾眼,听他的意思顯然是對自家情況很是熟稔,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這是哪位。

劉小哥不是涼州人,這也是第一趟獨自往涼州跑生意,根本不會想到在這地方會遇見什麼故人,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幾句,就听那人笑意更盛道︰「都說貴人多忘事,劉小哥做了掌櫃老爺家的乘龍快婿,就不認得以前的窮朋友了?我給你提個醒,幾個月前咱倆還結伴去過岳陽城。」

他這邊拔著脖子跟商隊東家說話,那果著上身的粗壯漢子卻半點都沒放松警惕,行走江湖這些年來干的都是真正在刀尖上舌忝血的營生,什麼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把戲早就見慣了,生怕陳無雙借著胡扯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而後趁機突然出手。

皺著眉苦思冥想的劉小哥成親以來學著老丈人的模樣蓄起短須,幾分老成持重的氣度倒也能遮住臉上的青澀,微微一愣,旋即大喜過望,把腦袋縮回車窗很快就挑開門簾跳下馬車,小跑著往車隊後面喊道︰「無•••哎呀,哎呀,怎麼會在這鳥不拉屎的倒霉地方見著您•••」

陳無雙對幾個護衛隨時可能一松弓弦就出手的箭矢視若無睹,大步流星迎上前幾步,劉小哥匆匆跑過來,情緒激動之下兩手緊緊攥住少年手臂,好在見著這位了不起的公子爺臉上戴著面具,沒有當著那些護衛叫破他的身份,「我出門之前,家里的婆娘就說這回肯定能遇上貴人相助,平安回去,說啥也沒想到會踫上您•••」

陳無雙擺擺手,難得在外人面前謙虛了一回,「你瞧瞧我這副樣子,哪里像是什麼貴人?唉,流年不利落難于此,還指望劉小哥伸手救濟救濟。」

劉小哥詫異道︰「落難?可是我听說•••」

陳無雙咳嗽一聲,及時把他差點要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指了指身後那頭毛驢,自嘲道︰「劉小哥,唔,瞧我這張嘴,現在可得稱呼劉掌櫃才合適了,要不是正巧遇著你,再有兩天我就得把這坐騎宰了吃肉,你這批貨要送去哪里?順路的話,我可得厚著臉皮蹭幾天飯。」見始終不肯摘下面具的陳無雙這麼說,劉小哥心里百感交集,且不說幾個月前在岳陽城康樂侯府上分別時得了人家厚贈,成親以後岳丈大人可掏心掏肺跟他說過,若不是這位公子爺給指了條富貴險中求的明路,他劉家再經營兩輩子也沒法把生意做得像現在這般讓人眼紅,忙拉著陳無雙的手回身就往馬車上走,「您這是說的什麼話,這要是讓我岳丈听見,還不好大耳刮子抽我?」

一眾護衛見東家果然認識這古怪修士,當然不會出言阻攔,各自收起兵刃來,領頭的粗壯漢子嘿笑一聲,讓手下把那頭毛驢一起帶上,說不準真能有頓驢肉吃。

至于陳無雙是什麼人,粗壯漢子嘴上不說,心里卻鄙夷冷笑。

看樣子是個落魄人,能把厚著臉皮蹭飯的話說出來,也算是個景兒。

車廂里除了劉小哥還有個擔當賬房先生的老頭,打扮得很是講究,一身素色長衫踩著雙白千層底布鞋,干干淨淨,更像是大戶人家請回府上教導子嗣的開蒙先生,剛听見東家有說有笑領著旁人回來,就自覺走出車廂,想要去後面負重馬車上湊合著歇腳。

可一打照面就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被陳無雙臉上的面具嚇得倒退兩步,默不作聲勉強敷衍著拱了拱手,順勢繞到馬匹前面遠遠轉了個圈,看見那些護衛心里才踏實幾分,小聲嘟囔著,新姑爺怎麼認識這種不三不四的人,等這一趟平安回了朔陽城,可得跟老掌櫃說道說道,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還是別跟江湖上的事情攪合不清才好。

撩開車廂門簾,陳無雙就聞到了一股子濃郁茶香氣,探身鑽進去舒舒服服坐下,模了模茶壺溫度正好,也懶得用茶杯擺斯文做派,索性扯下面具來,提著茶壺高高舉起,仰頭就往嘴里倒,一口氣喝干仍有些意猶未盡。

能被賣胭脂的劉掌櫃看中當了女婿,劉小哥靠的就是行事機靈有眼力勁,接過茶壺,從車廂角落里拎起個鐵壺續上水,這才顧得上仔細端詳陳無雙,見他滿面倦容風塵僕僕,想問又不敢問,一拍腦門,打開腳邊一個包袱,卻是三四層油紙里包著一只油汪汪的燒雞。

陳無雙笑著搖搖頭,「一路上曬著,就是渴得狠了,倒也沒委屈著肚子。劉小哥,說起來咱倆有緣分,還不知道你名字叫什麼。這一趟買賣是你自己做主了,好事,要去哪里?」

「嗐,窮苦人家哪有個正經名字,您叫劉小哥就行,叫著順嘴,我听著也舒心。說起來還多虧了上次您送的厚禮,回去以後岳丈大人覺著您抬舉我,再就沒提讓我倒插門的事兒,這不,他老人家幫襯著我另置辦了個鋪子,這一趟買賣是去楊柳城,我擔心岳丈年事已高經不起路途顛簸,就攬到了自己身上。」

在劉小哥眼里,陳無雙無疑是他命里真正的貴人,笑話,天底下有幾個人的命比司天監嫡傳弟子還貴重,自家婆娘說的那是一點都沒錯,果然路上又遇著了他。

陳無雙伸手拍了拍劉小哥肩膀,夸贊道︰「嘖嘖,我看重的朋友,自然是有本事的。」

江湖上少有仁義道德,可少年這句話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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